作者:月麒麟
“有此二者,臣无论如何,也难认同此议,还请陛下三思。”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王文和王翺眯起眼睛,但是,却默契的并没有说什么,尤其是王文,神色淡定的很,仿佛刚刚俞士悦点的不是他的名一样。
要知道,俞士悦虽然话说的委婉,但是也算戳破了窗户纸,直接点明了,王文在此时要撤换两个兵部侍郎,就是为了打压兵部,打压于谦。
可以说,他这番话一说,算是把在场两个人都得罪了,更重要的是,很有可能,也是在违逆天子!
果不其然的是,听了他这番话,天子的神色也沉了下来,望着俞士悦的目光当中,多了几分直刺内心的锐利,冷声道。
“次辅此言,是在替于谦说情吗?”
话虽是问句,但是,口气却带着几分笃定。
未等俞士悦回答,天子的神色忽然变得严厉起来,道。
“朕一向听说,次辅和于谦私交颇厚,却不曾想,俞先生也跟他学会了这般喜欢犯上妄言的风气,怎么,你们这一个两个,是都觉得朕柔弱可欺吗?”
这话说的极重,连犯上这样的字眼都用出来了,可见天子此刻有多么生气。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等人立刻起身拱手道。
“陛下息怒!”
然而,面对着天子强大压力的俞士悦自己,看着对面怒意隐现的皇帝,心中虽然同样惊惧不已,但是,他却并没有退缩。
朝堂之上,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就是,在做决定之前,要考量清楚,多方思索,但是,一旦做了决定,中途决不可轻易更易。
俞士悦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很清楚,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就此被吓住,否则的话,反而坐实了天子刚刚说的罪名。
深吸一口气,俞士悦忍着背后的冷汗津津,道。
“陛下明鉴,臣和于谦的确是故交,但是,臣更是陛下之臣,公事私交,臣决然不会不分。”
“也正因臣是陛下之臣,才不得不直言陛下,于谦一案,是非曲直,朱大人已经奉旨查办,想必不日便会有结论。”
“臣只是不愿陛下整饬朝局之心,被有心之人利用,即便此案查实,确实于谦之过,亦当是陛下最终处置,而非被朝局物议煽动,先行论断。”
“至于兵部侍郎调任一事,臣实是为朝局稳定考虑,绝无半点私心,恳请陛下明鉴。”
这话一出,旁边的王翺脸色越发的难看了,道。
“次辅大人此言何意?”
“难道说,陛下圣明聪睿,所做的决定,便不是为朝局稳定考虑了吗?”
刚刚俞士悦的话,就差直接点他的名了,这如何让王翺能忍,反手一句话,就把俞士悦推到了天子的对立面。
与之相对的是,俞士悦则冷静的很。
他刚刚说出了那番话,就已经做好了和王翺撕破脸的准备,看着对面这位首辅大人,他带着几分深意开口道。
“陛下所虑,自然是为朝局稳定,但是,既设内阁,便是以备陛下咨询之用,某虽不敏,可陛下发问,只知如实作答,此臣子之责也。”
说着话,俞士悦转向上首天子,拱手道。
“陛下统御万方,居九重之上,圣明聪睿,为臣者自然难及万一,但臣以为,纵使如此,我大明毕竟有江山之广,民情之繁,陛下日理万机,一举一动牵动群臣万民,这才更需要实情实言,而非曲意逢迎,揣度投好。”
“朝中诸臣,官职不同,经历不同,立场不同,所述所言,亦不相同,但也正是如此,陛下方能纳诸方建言,得朝局民情之实,不被近臣一言所弊,若因臣等未敢秉直而上禀,致陛下圣明有失,则是臣等有失臣节,辜负社稷尔。”
这番话说的十分讲究技巧,以至于,话说完之后,天子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下来,不过,还是有几分不悦,轻哼了一声,道。
“实情实言?”
“那依次辅的意思,朕若是纳了天官和首辅所言,将兵部二人调出,便是不圣明了?”
俞士悦摇了摇头,道。
“陛下明鉴,臣绝非此意,臣刚刚已经说了,内阁之责,在为陛下咨询建议,最终如何决断,仍要陛下圣裁。”
“方才首辅大人亦有所言,陛下圣明睿智,所思所虑,所谋所想,远非臣等可及,臣只恐陛下日理万机,未能察众臣之言,故而将臣所知所思禀明,臣相信,天官大人和首辅大人,亦是如此,此亦是朝廷广开言路之本意。”
“众臣所思所言,汇于陛下案前,则陛下决断之时,方能洞察全局,故而,臣虽觉得,此时将二位兵部侍郎调出京师,于朝堂稳定有损,却也只会直言上禀,向陛下言明利弊。”
“若陛下察臣之言,仍有此决断,则必是陛下有更深之用意,是臣有思虑不周之处,臣自当遵旨奉行,岂敢疑陛下不圣?”
这话说的诚恳之极,配上俞士悦恭谨的表情神色,看的一旁的王翺眼睛都瞪大了几分。
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位次辅大人,竟然这么会说话?
再看天子的神色,果不其然,已经变好了许多,原本的怒意,随着这一番话,已经荡然无存。
王翺刚想说话,上首天子便已然开口,道。
“朕就知道,俞先生是忠良之臣,也罢,刚刚俞先生所说,天官觉得如何?”
这显然不是问的刚刚的冲突,而是问的兵部二人调离一事,见此状况,王翺也只得吞下到了嘴边的话,期待的看着一旁的王文。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这位天官大人却只是平淡的拱了拱手,道。
“回陛下,此事利弊,臣与首辅大人,次辅大人,已经各自言明,如次辅大人所言,臣等各有本分官职,所思所想,难有万全之时,因此,臣等该当所为,便是将各自态度禀明陛下,至于最终如何决断,当悉听陛下圣裁!”
这般态度,简直和在朝堂上的王天官不是一个人,但是,却并不出王翺的预料。
属实是刚刚俞士悦的话头,逼的太死了,他的那番话,实际上就一个意思,臣子谏言都是建议,最后一切都要皇帝决断,并且,他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天子生怒的原因,直接了当的说,进谏是全臣节,但是,遵命行事才是尽忠职守。
这一点一出,就只能听圣心独裁了,俞士悦这不仅是堵了他自己再多说的路,也堵了王翺二人的路。
在俞士悦已经表达了这样的态度的时候,若是他还多说,那么,天子的不悦,只怕就要转移到他们的身上了。
这个老家伙,果然不好对付!
心中默默的提高了对俞士悦的重视程度,王翺却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不过显然,天子对此事也在犹豫当中,俞士悦的那番话,只是打消了天子对俞士悦的质疑,可并没有能够说服天子,接受俞士悦的主张。
迟疑了片刻,天子最终也没有直接下论断,而是道。
“众卿之意,朕已知晓,此事朕需得再斟酌一番,你们且回去吧。”
“臣等告退!”
三人皆不敢再多言,拱手行礼,告退离开了大殿。
出了大殿,三人默契的在宫道上停下了脚步,王文看着旁边的俞士悦,不知为何,目光竟多了几分和煦之意,道。
“次辅大人今日,果真令王某刮目相看,此后朝中诸事,尚需次辅大人秉此心而言,望次辅大人,能够始终记得今日之言。”
说罢,王文也不顾一旁二人各异的脸色,径直便离开了……
第1100章 帝心如渊
看着王文离去的身影,王翺的眉头不由紧皱了起来,与之相对的,则是俞士悦若有所思的脸色。
仔细的咀嚼了一番王文刚刚的话,俞士悦的神色复杂,不由转向了自己刚刚出来的这座大殿,透过殿门,他似乎又看到了皇帝陛下年轻的身影,但是打心底里,他却不由升起一阵浓浓的畏惧之意。
帝王心术,可怕至此!
还是那句话,由结果来倒推过程,要容易的多,此刻脱出局中,俞士悦再看刚刚那场奏对,倒是清晰了许多。
此前他一直在猜测,甚至几乎是笃定,王文要撤换两个兵部侍郎的提议,是出于天子,原因便是,于谦如今得罪了天子,且实话实说,他在兵部的权势过重,到了不得不拆解的程度。
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如果天子帝心真的已定,那么,还找他们过来做什么?
有天子默许,王文这个吏部尚书谏奏,便是直发旨意,又能如何,难道说,内阁敢不奉诏吗?
更不要提,内阁有王翺,他摆明了,就是在觊觎兵部,这种情况之下,他俞士悦一个次辅,同不同意此事,有什么关系,何必非要找他过来呢?
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大明自太祖皇帝撤中书省,罢丞相之制,权分六部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皇帝在朝廷的绝对地位,没有丞相的情况下,除非是在执行上需要重度依靠官僚体系的国政之策外,只要皇帝下定决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
像是于谦这般地位的人,一道旨意便可锁拿下狱,更不要提撤换两个兵部侍郎,虽然不能说是和喝水一样简单,但是属实没有什么必要,考虑他一个内阁次辅的想法。
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召他过来呢?
两个可能。
要么是圣心未定,仍然在犹豫之中,需要内阁来辅助决定,要么就是有其他的目的。
前者不能说是没有可能,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不至于只召他们两个前来,如今内阁虽然人少,可也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张阁老虽然存在感低,但是不至于被天子遗忘到这种程度。
何况,内阁又不是唯一能被咨询的机构,除了内阁之外,翰林院如今的那位仪铭大人,可是郕王府旧臣,这般事情,询问他的意见,也是完全正常的。
但是都没有,天子只召了他们两个人,当时在御前,俞士悦无暇细想,可如今冷静下来,结合王文在御前和刚刚的举动,他大致也明白了一些。
不出意外的话,兵部如何处置,天子心中早有定论,召他们前去,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试探!
帝心如渊,不可妄测,这句话放在近来的朝局当中,可谓恰如其分。
这段时间以来,天子在朝堂上的很多固有印象,被接连打破,以至于,没有人能够真正摸得清楚天子的心思。
在此之前,众臣都觉得,天子听言纳谏,有贤君之相,于是,后来有科道改革,言官之权被大大约束……
众臣又觉得,天子爱惜羽毛,重视名声,可结果,宋文毅侵田,舒良冒犯朝臣,他老人家却又无动于衷……
就连于谦……众臣都觉得这个最受天子宠信,地位稳固的不能再稳固的于少保,也被圈禁下狱,惶惶无终。
更不要提,近段时间以来,天子对东宫的暧昧态度,还有对藩王的过分优待回护……
桩桩件件,都让所有人认识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皇帝,因此,更是无人敢揣测君心。
对于别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俞士悦来说,亦是如此。
但是身在内阁,如果不能对天子的性情有所了解,又如何能够立的稳呢?
天子近来的诸多举动,刷新了太多认知,以至于许多时候,俞士悦也分不清,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情。
正因如此,今日奏对之时,他才会如此犹豫踌躇。
但也正是在刚刚御前,巨大的压力下,他反而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最初之时,他对天子的印象是什么。
年轻,但不莽撞,行事稳重的像是稳坐皇位数十年的君主。
聪明,且不拘泥于礼法,面对朝事国事,往往有巧思妙计,虽然看着不可思议,却次次都能圆满解决。
内敛,但从不失率真性情,群臣在外朝,能够看到的,往往是天子克制的一面,但是俞士悦久在内阁,曾经见过天子为国政推行顺利而欣喜不已,也曾见过他被于谦气的脸色发红,甚至于,平素奏对之时,偶尔被天子打趣的情形,他都历历在目。
俞士悦当了这么多年官,别的不说,观人的本事还是有些的,虽然如此有些不敬,但是,俞士悦还是得说,在他的心中,一直能够确定一点。
那就是,天子是鲜有的能够克制己心的君上,这种克制,并非过往所谓仁君的那种单纯依照礼法而行,而是越于其上,因有大志愿,而烛照前路的克制。
天子所为的一切,都是出于保社稷,护万民,稳固大明江山的目的,这是道的层次,是天子的道。
其实,在俞士悦看来,这也正是天子和所有人都不同的地方,世上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不过所求不同而已,有人求权势,有人求享乐,有人求仕宦,有人求清誉。
这一点,就连于谦也不例外,某种意义上,于谦有保国安民之志不错,但是,他这么做,亦是希望能够青史留名而已。
可是,天子不一样,俞士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天子为国,是纯粹的为国,并不掺杂其他任何的私心。
换句话说,这朝堂之上无论何人,包括于谦在内,为国为民是不错,但是,那都是他们达成自己志愿的途径和手段,最终或获名利,或获心安,或获万世之名,总有想要的。
可天子好像没什么想要的,或者说,他老人家想要的,就是国家兴隆,百姓安稳。
这个感觉很奇怪,正因于此,俞士悦从来都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过任何人,而近来发生的诸事,似乎也一直在冲击他的这个想法,皇庄之事,算是与民争利,舒良的所作所为,亦非正道,甚至于,对于皇嫡子和东宫的种种态度,也绝不正常。
这些迹象,似乎都在告诉俞士悦,天子也有所求,也有私心……
可是,就在刚刚御前奏对之时,他的这个想法动摇了。
如果说,天子真的有所求,那么今日之事,该当是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看看,他和王翺两个人,在面对这样明显是有损朝堂社稷之事时,是选择曲意顺从,迎合帝心,还是坚持原则,秉公谏奏。
而他和王翺当中,又尤其以他,面临的考验最为严峻。
不为别的,因为天子测试他们的这桩事,和于谦有关,而俞士悦和于谦的关系,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王翺面对的考验,是在面对更进一步和获得皇帝的信任宠信的机会面前,是否能够保住本心。
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到了他们这等地步的人,克制性情并不算困难,当然,这也因人而异,譬如说某位首辅,就没有克制住……
俞士悦所面临的考验,之所以说更加严峻,是因为王翺的考验是机会,而他的考验则是危难。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没有替于谦说情,说白了,就是在避嫌,因为他们的关系好,所以这个时候,他更不能在天子面前说于谦任何的好话。
否则,轻则被天子质疑公私不分,被旧情所困,有失公正,重则会被当成结党,触动天子的逆鳞。
今日之事,说白了,就是看他,在‘帝心已定’的前提下,敢不敢冒着被天子误会的风险,仍旧持正公允,从有利于朝廷的立场来表达自己的看法。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风险。
要知道,敢于违逆皇帝的人不是没有,现下便有一个,正在诏狱呆着呢。
回想起刚刚御前天子的态度,摆明了就是在给他施压,那种情况之下,俞士悦其实极其难做。
退是明哲保身,屈从圣意,看似妥当,可却毋庸置疑会和王翺一样,无法通过这次考验,可若是进,坚持己见,不肯低头,那么又极容易变成另一个于谦。
此次于谦之事,虽然说俞士悦一直疑心,天子有其他的布置,但是,他也同样看的清楚,天子并非毫无不满。
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或许眼前无事,可必会为以后埋下祸患。
所以实际上,他面临的几乎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