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子登基这数年以来,朝局虽然各种风波迭起,但是,却鲜少有内耗之事。
群臣之间,虽然有相互使绊子的时候,但是,每每只要有这个苗头,便会被天子严厉制止,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上次朱鉴和他的争斗,那一次,朱鉴输了声名,被旁置到现在,原因只怕未必单是因他在很多事情上偏向南宫之故。
说白了,正因有天子坐镇,朝中这几年才鲜有相互攻讦之事,但是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
身在官场,谁不想往上爬?
朝堂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这坑腾不出来,后头的萝卜又怎么填进去?
这么多年的官场生涯,让俞士悦非常清楚,不论是坐在哪个位子上,第一要防备的,就是来自政敌的打击。
所谓政敌,无过的时候尚且要制造些过错来攻讦,更不要说被人抓住把柄的时候了。
于谦在朝中权势赫赫,对兵部上下如臂指使,朝堂之上,连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都压不了他一头,他无论做了什么事情,都能平安无事,都有朝臣为他说情,这一切的源头又在何处?
很多人会觉得,是因为于谦的清名,是因为他的风骨,是因为社稷大义。
但是这次的事情,让俞士悦看的清楚明白,这数年的朝堂和睦,政治清明,究其根源,无非是有天子压着罢了。
这一点,在于谦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先前于谦每每被天子斥责,上疏求情之人都数不胜数,甚至于,这次于谦跪谏宫门外,被强行架走,禁足府中后,也是如此,不止朝中的许多低阶官员,就连诸多重臣,也在想法子说情,这似乎已经成了常态一般。
但是,这一切其实都建立在,于谦深受天子宠信的状况下。
他们之所以求情,是因为知道,天子不会真的对于谦怎么样,按照过往的经验来看,无非是双方各找个台阶下,便能风平浪静的事。
可问题是,这次和以往都不相同。
打从于谦下狱,到现在也有将近十天的时间了,俞士悦身在内阁,所以,他能够感知的更加清楚。
这十天之内,明着为于谦上疏求情的,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四五份,而且,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三品以上的官员,对此事并无一言,甚至于,这些日子,内阁当中,已经有了弹劾于谦的奏疏出现。
除此之外,上次御前的时候,虽然王翺说的十分隐晦,但是那话里话外给于谦使绊子的词锋,俞士悦又怎会听不出来。
要知道,那个时候,天子不过是初初显露出对于谦的质疑,便已经有人在推波助澜,更何况如今,于谦被真的下狱待审,在外界看来,确然是圣宠已失。
于康这些日子四处拜访,希望能够搭救于谦,俞士悦也略有耳闻。
但是,显然结果很差,好一些的,客气的迎进门去,再客气的送出来,连口头上的答应,都拿不到几个,更不要提吃闭门羹的次数。
现如今的朝中,只怕幸灾乐祸,暗怀祸心的人,要远比期盼于谦平安无事的从诏狱当中走出来的人,要多得多。
朝局争斗,时时存在,往常只不过有天子压制,无人敢动罢了,如今天子盛怒,自然有无数人投机,这本是常事尔。
事实上,俞士悦早就劝过于谦,这朝堂之上,无人可与天子抗衡,于谦若真的想着为社稷尽忠,为万民谋福,便当柔事君上,借皇权之力谋社稷福祉,得君上之心,更重于一时之对错利弊。
别的不说,整饬军屯一事,便是一个极成功的案例,哪怕勋贵武臣,宗亲藩王再是竭力反对,暗中使绊子,可是有了天子竭力支持,再大的困难,也能破除。
而如今,圣心一失,即便是于谦这样地位的人,也迅速跌落云端,惶惶无终,这便是所谓皇权之威。
希望经此一事,于谦能有所长进吧……当然,前提是,能够安然度过此事……
“见过世伯!”
下了轿子,早在门前迎候的于康便迎了上来。
于谦共有二子一女,长子于康,是因早年于谦迟迟没有子嗣,所以从同宗当中过继而来的,幼时得于谦的亲自教导,言传身教,一向得于谦的看重,性格刚毅,颇有于谦之风,只不过,他毕竟是养子,在于冕出生之后,地位就有些尴尬。
虽然说,于谦待他一如往常,甚至于,在对待于冕的时候,往往比对于康更加严苛,但是,府中上下,却难免有所差别。
所幸的是,于康生性疏阔,并不在意此事,也不同于冕争胜,只是和夫人立院别居,低调处事,平素甚少在于府出现。
但即便是如此,在于谦出事的第一时间,于康还是立刻回到了于府,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扛起了于府的门庭。
看着憔悴了许多的于康,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世伯此刻尚能前来,实是家父之福,家母和妹妹,已经在内等候,世伯快请进。”
看到真的是俞士悦,于康满是愁绪的脸上,才稍稍舒展开了几分,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
随后,于康便带着俞士悦进了府中,于谦的夫人董氏和早已经赶回府中的于璚英,也从花厅中迎了出来。
寒暄几句,在厅中落座,俞士悦先是歉意道。
“前些日子廷益刚刚下狱时,审讯此案之人未定,所以,我不便同于府有所往来,所以时至今日才前来,还请夫人见谅。”
这段时间于康四处奔走,自然也曾去过俞士悦处,不过,俞士悦却见都没见。
至于原因,就如他刚刚所说的,那个时候,天子还未定下审讯人选,作为内阁次辅,前前大理寺卿,俞士悦身份地位足够,又有刑案经验,应该说,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所以,他自然是要竭力争取一番,这个当口,自然不能和于府有所往来。
而结果,自然是失败了,事实上,也正因如此,近来朝堂上,才会躁动不安。
俞士悦和于谦素有往来,虽未结党,但是在朝事上也时常互有声援,这一点,朝堂皆知,天子亦知,所以,这桩案子如果交给他的审理,那么对于朝堂上下来说,便可看出天子对于谦,尚有恩宠。
可如今,俞士悦没有拿到这桩差事,而是和太上皇,东宫相善,且曾和俞士悦有过冲突的朱鉴拿到了这个差事,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是一个信号。
这也是俞士悦最担心的地方,他料到天子不会用他,但是,却也没想到,天子竟会用朱鉴。
此人和他曾有过节,自然不会对于谦有什么好观感,更重要的是,朱鉴在许多事情上,都偏向于太上皇,于谦作为天子的心腹重臣,此案落到他的手中,是否会暗中做些其他的手脚,或是借题发挥,实在是让人难以确定。
因此这次之事,在俞士悦看来,说是于谦入仕以来最大的危机,也毫不为过……
第1095章 案情
于谦的夫人董氏亦是个明晓事理的人,听到俞士悦如此说,连忙起身福了一福,道。
“次辅大人言重了,朝堂之事,妾身一介妇人看不懂,但是,拙夫被带走之前曾说,他入狱后,朝中若有人肯真心相救,便唯有次辅大人一人,拙夫如此信任次辅大人,妾身又怎会相疑,次辅大人不来,自然是有不能来的难处,妾身明白。”
这话一说,反倒是俞士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起身拱了拱手,旋即,便开口问道。
“夫人既如此说了,俞某岂不尽心?”
相互客气了一番,这事便算是揭过,俞士悦此来,最主要的,还是要了解清楚于谦被捕的事情经过,如此才好想办法。
因此,他再度坐下之后,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
“俞某今日前来,是想问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案子,具体实情到底如何,这一点,想来夫人也知道。”
说着话,俞士悦看了一眼旁边眼睛红肿的于璚英一眼,继续道。
“不过,在说此事之前,还请夫人将那日锦衣卫带走廷益的具体情形说与我听。”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案件的详情固然重要,但是,刚刚董氏的一番话,却敏锐的让俞士悦察觉到了一点。
要知道,当时的状况,于府是被封禁的,这也就意味着,于谦无法主动与外界联络,从外界获得消息。
虽然说,上次劝过皇帝之后,其他大臣可以出入,但是,要将于谦下狱的旨意一下,朝堂上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于府,这个当口,绝对没有人敢冒着风险向于谦传递消息。
所以,锦衣卫从承旨到拿人,虽然经过了一日的时间,外间传的沸沸扬扬,但是,理论上来说,于谦是不可能提前获得消息的。
既是如此,那么,在锦衣卫指挥使亲自上门拿人,而且,还没有任何提前预警的情况下,于谦竟然还能有时间嘱咐家里人?
如果说,董氏刚刚不是在刻意的捧他的话,那么,这很有可能意味着,天子在于谦一案上,未必就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决绝……
于谦被抓时,于府封禁已久,所以,知道当时情形的人,恐怕也只有董氏了。
听闻此言,董氏也愣了愣,不过,如今唯一肯帮于家的,就是俞士悦了,她自然是无不如实相告,稍一思忖便道。
“那日,先是有数百锦衣卫将全府围了,拙夫听到动静之后,便从书房出来,询问发生的何事,紧接着,一个穿着飞鱼袍,自称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人,便带人闯了进来,称是奉旨,要抓拙夫和冕儿下狱审问。”
“无凭无据,拙夫自然不肯就此就范,但是,那人拿出了陛下的旨意和刑科的驾贴,拙夫看了之后,确认无误,才跟着他们走了。”
这话算是勉强勾勒出了当时的情形,不过,俞士悦却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略一沉吟,他便继续问道。
“那锦衣卫可曾说了,为何事要抓廷益和于冕?”
董氏想了想,道。
“说了,当时拙夫问他,要将拙夫下狱也便罢了,因何株连家人,于是,那人便说,不是拙夫牵连了冕儿,而是冕儿牵连了拙夫,当时,拙夫还当场问了冕儿,不过,冕儿却因锦衣卫的阵仗被吓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些锦衣卫,可曾动手强行拘人?除了这些之外,廷益离开之前,还交代了什么?”
俞士悦皱了皱眉,继续问道。
这次,董氏回答的倒是快,直接道。
“动手倒是不曾,那些锦衣卫虽是闯进府中的,可在拙夫面前,却还算守礼,当时拙夫要旨意和驾贴,他都先拿了出来,随后,拙夫说要交代两句,他也未阻拦。”
“至于拙夫当时说的话……”
董氏思索了片刻,然后模仿着于谦的语气,道。
“……此番入狱,福祸难测,但是,也不必太过担忧,我行得正坐得端,陛下乃圣明君主,不会冤枉于我,无端降罪,朝中诸事险恶,我去之后,于府必定门庭冷落,不必四处奔走,带着康儿守好门户,安稳等待陛下裁决便是。”
听了这番话,俞士悦不由一阵无语。
即便是和于谦的多年交情,他这会也忍不住一阵腹诽,这于石灰,他是脑子有问题吧。
陛恭维。
他要是早这般态度,能落得如此境地?
搞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俞士悦也只能暂时不去考虑这个,而是放在了这话具体的内容上。
显然,于谦已经料到,自己入狱之后,于府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甚至于,对于朝堂之上可能会出现的状况,也有所预料。
那么,不出意外的话,于谦也肯定能够猜到,以天子如今对他的态度,这次的事情会有多么凶险。
这种情况之下,离府之前的最后一次交代,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能向外界传出消息的机会,这一点,于谦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这番交代当中,却没有透露任何的安排,仿佛就真的对自己可能的遭遇毫不在意一般。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能够解释的,就算是于谦自己问心无愧,但是,他一旦出什么事,于府面临的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加恶劣。
朝堂上的那些人,落井下石端的是一把好手,于谦既然让董氏和于康守好门户,除了有对入狱之后人情冷暖的预测之外,隐隐让俞士悦觉得,他似乎是有把握,自己能够从诏狱当中顺利脱身?
如果确实如此的话,那么,他的把握从何而来呢?
俞士悦思索了片刻,觉得答案只能出在天子的身上,毕竟,这桩案子的本质,实际上是于谦失了圣宠,所以,要解决目前的困难,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平息天子之怒而已。
可这反而是症结所在,要是换了以往,俞士悦或许会觉得,于谦有这种把握,是出于对天子的了解。
但是如今,他却不得不抱有几分怀疑的态度。
要知道,对朝堂局势做出准确判断的前提是,需要全面而精准的信息,可自从宫门跪谏之后,于谦就一直被禁足府中,朝堂之上的消息获取不全,尤其是天子拿到诉状的当日,雷霆震怒的场景,无论俞士悦如何想,都觉得天子是动了真怒。
这种状况下,于谦如果仍旧以自己之前对天子的了解来做判断,未必就没有偏颇的可能。
“我知道了……”
摇了摇头,为了避免于家人担忧,俞士悦神色上并未过多显露出什么,而是转向一旁的于璚英,道。
“想必你们也听说了,这桩案子的起因,是朱骥的母族有强占民田之举,所以,案情如何,或许才是救出廷益的关键。”
“璚英你既然回来了,想必是对此案的内情,已经知道了,可否对俞伯伯详述一番?”
如今,于家涉案的人,都已经进了诏狱,最清楚状况的,只怕就是于璚英了。
然而,面对着俞士悦的目光,于璚英却低下了头,目光有些躲闪犹豫。
见此状况,董氏轻声斥责道。
“事到如今,你父亲,兄长都被连累下狱了,伱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内情如何,还不快说出来,你俞伯伯在此,难道你还想虚言欺瞒,让你父亲死在诏狱里头吗?”
于璚英的眼眶又开始有些泛红,见此状况,俞士悦叹了口气,安抚道。
“璚英,你不必担心,有俞伯伯在,一定会尽力保你父兄跟夫君平安的,但是,前提是俞伯伯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若是让那些和你爹不对付的人先查到了,在天子面前矫饰一番,才是真正害了他们,明白吗?”
闻听此言,于璚英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随后小声开口,道。
“不敢欺瞒俞伯伯,这件事情,我也只是听相公和婆母说起过一些,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形。”
“那日,我在婆母面前侍奉,相公前来为婆母请安,于是,婆母便说起她娘家寻上门来,说婆母的侄儿被无端抓进了县衙当中,让相公去问问情况,若是有冤情,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相公本是不愿去的,但是婆母一再要求,相公不好违逆,故而当天便去县衙问了问,夜间回来之后,我多问了两句,相公说,是他的表兄和一个富户在买卖田产时产生了纠纷,那富户原本要低价卖田给相公表兄,结果后来反悔,诬告表兄篡改契约,以致表兄被抓进了县衙,之后的事情,我也没有多问。”
“后来,过了大概一个月时间,相公回来告诉我,说那富户闹到了顺天府衙去,说相公纵容亲族,欺压百姓……”
“所以你就回娘家找了于冕,让他到顺天府衙去?”
俞士悦皱了皱眉,开口问道。
于璚英摇了摇头,道。
“相公说,那富户不过是厮闹而已,咱们占着理,他闹到御前也没有用,所以叫我不必担心,只是……”
话至此处,于璚英显得有些犹豫,在董氏的严厉目光下,她才低声道。
“只是后来,婆母听说了这件事,找我过去,说是那富户实在可恶,不仅要害表兄,还要害相公,还说顺天府已经接了状子,说不准什么时候要传相公上堂问话,叫我回娘家一趟,找人去顺天府说说情,所以……”
“所以我便回府找了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