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所以,朱仪提出这个要求之后,天子倒是没有太过犹豫,便答应了下来,让群臣再议,举荐得力之人。
夜,南宫。
下朝之后,张輗便悄悄到了南宫,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对太上皇说了。
朱祁镇坐在上首,听完之后,眉头亦是微微皱起。
“朱鉴?”
“不错,正是朱阁老。”
张輗点了点头,道。
“臣也觉得十分意外,这桩案子无论交到谁的手里,也不应该交到朱阁老的手中,毕竟,那可是于谦啊!”
“不过……”
稍稍停了一下,张輗又将那一日朱仪和他的谈话,都毫无隐瞒的说了一遍,随后问道。
“当时臣觉得,单凭这桩案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影响于谦的根基,所以并未在意,但是如今,这桩案子既然落到了朱阁老的手中,陛下是否要……”
话未说完,但是意思却明明白白。
然而,闻听此言,朱祁镇却瞟了他一眼,道。
“当初镇南王一案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
啊这?
张輗微微一愣,脸色不由有些尴尬。
不过仔细想想,如今的情况,和当初镇南王一案,的确十分相似,那个时候,宁阳侯陈懋主审,也是觉得有证据在手,十拿九稳,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暗中搞了些小动作。
结果,到了大殿之上,镇南王一道证据彻底翻了盘,又碰上薛瑄这么个认死理的,一下子把陈懋都差点给折进去了。
如今虽然说是复了爵,可有此一遭,陈懋在朝中的实力威望都大不如前,否则的话,当初军府执掌,又如何能轮得到任礼?
这和现在的情形何其相似,一念至此,张輗不由问道。
“难不成,皇上故意将此案交给朱阁老,就是想要借此案除掉朱阁老?”
这个解释,张輗自认为还算是合理。
要知道,内阁如今已经算是紧要衙门之一,朱鉴在朝事上一向偏向南宫,有这么个人在内阁,天子自然看着闹心。
可问题就在于,朱鉴的资历足够深厚,身上又背着迎回太上皇的功劳,之前的江渊一案,太子出阁一事,虽然都有牵扯他,但是,议论最多的是他的人品,若论具体的过错,确实没有大的把柄让人拿住,这无缘无故的,即便是天子,想要将他踢出内阁,也并不容易。
这次让朱鉴主持此案,看似是重用,可实际上,却是明升暗降,明面上加了太子太保,品级稍提,但暗地里,却去了内阁大学士的差遣,改为署大理寺事。
看似风光,但是实权却大大降低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于谦的案子举朝瞩目,而天子如今虽然将于谦下狱,可是官职仍在,他在朝中也有不少臂助,如果说朱鉴真的在这件案子上做些小动作的话,说不准真的,就要步了当初薛瑄的后尘了。
这么一想,张輗顿时觉得,天子将案子交给朱鉴的举动就合理了。
不过,对于他的这番猜测,朱祁镇的神色却有些莫名,并没有在此事上多说,朱祁镇只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不论如何,现在朝中,还是要以稳为上,朱鉴既然拿了这差事,秉公审理便是,到底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也要先等一切都清楚了才能看出端倪。”
“这案子先不急,如今于谦被打入诏狱,整饬军府的差事,他想来是拿不住了,朝中对此事,现在是什么状况?”
提起这桩事,张輗的精神明显一振,道。
“回陛下,今日朝上,皇上已经去了于谦整饬军府的差事,命朝中众臣重新再举荐人选,不过,于谦独掌兵部已久,他现在被下狱,兵部群龙无首,两个侍郎年资都太轻,应付一时尚可,但是主持如此大事,必然是不行的。”
“若是选其他重臣,则师出无名,毕竟,以眼下的状况来看,皇上尚无要把于谦兵部尚书一职褫夺的意思,所以,大抵是要在勋臣当中来选。”
“目前来看,人选除臣之外,还有中军都督府范广,都督同知武兴可以一争,其他勋臣,要么资历不够,要么威望不足,虽然朝中也有人举荐,但是,希望不大。”
“武兴?”
朱祁镇重复了一句,似是有些疑惑。
于是,张輗便道。
“定国公府那边的人,这些年一直十分低调,但是,办差是一把好手,功劳,资历,威望也都够,不过,如今定国公府式微,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热衷于权位,所以一直在军府中声名不显。”
“按理来说,他本是没什么机会的,不过,如今于谦被下狱,朝中一时找不到替代他主持此事的人,范广手里又掌握着京营,若再主持军府整饬,恐遭忌惮,因此,便有人想起了他。”
“不过,说起武兴,臣另有一事要禀报陛下。”
说着,张輗便将那日朱仪对他所说的勋卫一事如实说了一遍,随后道。
“……武兴找上门来,肯定是得了定国公府的指点,虽然说,此前定国公府讨好过皇上,但是勋贵世家,总是要考虑以后的,送子弟进勋卫中,只怕也是想要留个后路。”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脸色明显不怎么好看,眯了眯眼睛,低声道。
“哼,留个后路……”
见此状况,张輗连忙道。
“陛下,臣以为,定国公府有心拥护太子殿下,不论初衷如何,总归是好事,虽说这些年来定国公府在朝中不常出面,但是毕竟在勋贵中人脉广阔,若能结个善缘,以后在朝堂上,也总归是能有些助力。”
听了这番劝慰,朱祁镇的神色也缓和下来。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虎落平阳,有些事情不得不接受。
如今的他,毕竟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像是英国公府,成国公府这些被绑在他身边,已经难以回头的,尚且都还会有自己的小算盘,何况是定国公府这种,素来很少涉及朝局的勋臣,他们所想的,只是如何保全自己罢了。
两头下注,各保传承,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作为上位者,对于这种举动,自然是不高兴的。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计较这个的资格了,张輗说得对,结个善缘,总归是好事,哪怕是之后定国公府看在太子的份上,在朝政之事上稍稍帮衬一二,也总比没有强。
压下心中淡淡的不悦,朱祁镇道。
“定国公府的状况,朕也有印象,这一脉子嗣稀薄,自从上一代定国公去后,他的庶长子,如今应该也才十一二岁,如此年纪,想来做不出什么决断来。”
“陛下英明,如今定国公府主事的,是定国公府的老夫人耿氏。”
张輗点了点头,回道。
于是,朱祁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
“既是如此,那倒是可以试着拉拢一番。”
这话一出,张輗反倒是一愣。
见此状况,朱祁镇继续道。
“定国公府一向低调,更不要提,如今他府中没有能顶门立户的人,这种状况下,本该求稳才是,相比于两边讨好,其实对于定国公府来说,两不相帮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我听你所言,如今定国公府,却借武兴之口,对东宫释放善意,这并不寻常。”
这话越说,张輗越觉得糊涂了。
既然定国公府最好的选择是两不相帮,那他们现在这么做,原因又是什么呢?
所幸的是,朱祁镇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接道。
“勋贵之间,根脉复杂,定国公府未必有意朝堂之事,但是,与他相善的勋贵和武臣,却未必没有上进之念,不然的话,怎么会是武兴来找朱仪呢?”
“这个善缘,是朱仪结给他的,但是,又何尝不是他结给你们两府的呢?“
张輗皱眉思索了片刻,总算是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不错,定国公府子嗣艰难,如今又没有成年的国公主事,所以,自然是应当以低调为主。
但是,既然在朝中,很多事情,就不可能完全听从自己的心意,定国公府一脉,还有跟他们相交多年的许多勋贵的利益。
眼下朝局混乱,尤其是遴选勋卫和整饬军府这两件事情上,正是勋贵势力洗牌的大好良机。
这种机会一旦错过,恐怕未来数十年以内,都再难见到了。
定国公府因为自己状况,想要两不相帮,但是,跟着他的这些勋贵,还有军府中依附于定国公府的武臣将领们,却未必愿意答应。
至于定国公府自己,他们再不愿意掺和朝局,可也不能违背了这么多人的利益,否则的话,日后便更难再有府邸愿意和他们相交了,到时候,这偌大的公府,可就真的只剩下个架子了,若是一旦出个什么事情,轰然倒塌,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所以,才会出现如今这种两头下注的情况,要知道,两头下注的前提就是,哪一边都不可能真的亲近,不可能真的成为任何一方的心腹,这对于定国公府来说,恰恰是他们想要的,既能够给他们背后的这些勋贵武臣提供机会,又能够避免涉足朝局太深。
“陛下圣明,臣明白了。”
张輗拱手开口,既然是这种情况的话,那么,对于英国公府来说,的确是有可乘之机。
要知道,定国公府此举,便算是开了一道口子,眼下整饬军府之事,不出意外的话,会落在他的手里,而这些勋贵既然有心奔个前途,自然绕不开英国公府。
若是定国公府有人主事,那么自然由他来跟英国公府谈条件,可现在嘛,被英国公府蚕食势力,只怕已是注定的事。
当然,话说回来,这对定国公府来说,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两害相权取其轻,勉强算是弃卒保车之策罢了。
“嗯,你明白便好。”
朱祁镇点了点头,旋即,便又问道。
“朕上次说,让伱将东宫的那个徐有贞带过来给朕见见,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动静?”
第1094章 动荡之因
这个问题,倒是让张輗有些始料未及。
上次的时候,太上皇的确提过要见徐有贞,不过,当时他以为,太上皇只不过是临时起意而已,却没想到,他老人家竟然还真的上了心。
按下心中的疑惑,张輗恭敬道。
“回陛下,臣上次回去之后,已经在想办法安排此事,不过,南宫如今附近皆有锦衣卫值守,臣等倒是无妨,但是,徐学士毕竟是文臣,明面上又无南宫素无关联,所以,想要避过锦衣卫的把守,把人带进宫里来,需要费些时间,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快安排。”
朝堂之上,隐于波涛之下的东西,永远比展露出来的要多得多。
严格意义上来说,如今板上钉钉的太上皇一党,就只有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两家,前者为了迎回太上皇,甚至折进去了一个张軏,后者则是托太上皇的福,才能拿回爵位,自然而然的,也就被划到了太上皇一党的范畴当中。
除了他们之外,像是朱鉴,陈懋,乃至是焦敬等人,都只能算是半个太上皇党羽,不管他们私底下如何,但是至少在朝堂上,他们并没有明明白白的表示出自己的立场,严格意义上来说,朱鉴算是在朝堂上活跃最多的,但是,他的大多数举动,都是为了维护太子,仅是如此,便将他划为太上皇一党,未免太过牵强。
至于陈懋等人,或可算是曾听圣母皇太后差遣的人,但是,也并不能直接算到太上皇的头上。
更不要提,徐有贞这个右春坊大学士,虽然早就暗中投效,可实际在诸多朝事上,都并不曾有所倾向。
当然,这和徐有贞的品级不够也有关系,但是总的来说,至少如今的朝堂之上,还没有人觉得,徐有贞属于太上皇一党。
这种情况之下,想要将他带进南宫,并不容易,这也是张輗一直没有把此事办好的原因所在。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对于这个顾虑,太上皇却显得并不在意,道。
“来拜见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朕虽不预政事,但是,召见几个大臣谈谈诗文,询问一下太子近来的学业,也不犯什么忌讳,不大张旗鼓,是不想引人注目,但是,倒也不必如此遮掩,反倒徒惹猜忌,过上两日,你将他带来便是。”
这……
张輗一时有些犹豫,道理上来说,的确是如此,至少眼下来说,皇帝并没有禁止太上皇召见大臣,也不可能真的下这样的禁令,但是,自从太上皇归朝之后,这一点,却几乎是朝堂上的共识,除了必要的节庆仪典之外,很少有人会到南宫拜见,这个规矩,已经成了朝堂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不过,太上皇既然都这么说了,张輗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毕竟是南宫,虽然明面上并没有禁令,但是,多呆终究不妥,因此,张輗答应下来之后,很快就告退而去。
不过,看着张輗离去的背影,朱祁镇的脸上,却是浮起一抹玩味的笑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其木格见此状况,轻声道。
“看来,这位徐大人当真是个谋略过人的大臣,竟值得陛下如此惦念……”
“谋略过人?”
朱祁镇的脸色有些古怪,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淡淡的道。
“或许如此吧,不过,朕之所以想见他,是因为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个人,能够解开朕的许多疑惑,希望,他能不让朕失望吧……”
这话似是在回答,又似是在自言自语,烛火摇动中,其木格抬头瞧见朱祁镇的神色晦暗难明,却不知道这颗曾经的帝王之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
与此同时,于府门前,也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内阁次辅俞士悦!
自从于谦下狱,整个于府也陷入了动荡不安当中,所幸的是,于冕虽然一同被捕入狱,可于谦还有一个养子于康,勉强能够支撑的起大局。
不过这段日子下来,各处奔波想法子,于康的脸上,也尽是疲惫之色,俞士悦下了轿子,便看见于康这副样子,心中不由一叹,看来这些日子,于家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朝堂之上,逢高踩低是常事,于谦在朝中,看似是繁花似锦,但是实则在俞士悦看来,他的处境始终十分危险。
朝堂之上,功劳,资历,权势固然紧要,但更紧要的,却是圣心在否,这也是俞士悦一直在劝于谦怀柔低调的原因所在。
他能够理解于谦对圣君的期待,但是,他更明白的一点就是,如今的朝堂如此平和,群臣之间虽然暗流涌动,可始终仅仅停留在暗处,最大的原因,就是有天子在平衡朝局。
外界皆言天子看重声名,所以事事顾全大局民心,但是俞士悦却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天子若真看重声名,那么在南宫一事上,就不会只单做表面功夫,而在诸重臣面前不加掩饰对太上皇的不屑。
声名对于天子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在内阁待久了,俞士悦越发觉得,天子平衡朝局,是为激浊扬清,将朝堂上下拧成一股绳,如此才好励精图治,以固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