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更易总兵官,至多不过多耽误些时日,多花费些钱粮罢了,于朝廷大局无碍,真要是闹得君臣对立,朝政停摆,你于廷益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对于这番解释,于谦明显并不接受,冷笑一声,扔出两个字:“借口!”
于谦的态度显得越发的不耐烦,索性站起来,来到门口,将大门推开,右手一伸,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我话不投机,又何必多说?俞阁老,请吧!”
俞士悦的态度涵养已经算是好了,和于谦这么多年的交情,才让他一直没有发火。
但是于谦的这番话,却着实让他有些忍不下去了,当下一拍桌子,起身就要离去。
然而甫一起身,他便感到被于谦推开的大门处,一阵冷风卷着几片雪花,直朝他脸上吹来。
冰凉的感觉,让俞士悦略略冷静下来。
看着面沉似水的于谦,他忽然感觉有点奇怪。
他和于谦相交多年,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这个人执拗是有些执拗,有些时候,也的确会有些冲动。
但是他毕竟在宦海沉浮了这么多年,不会看不清楚情势,随意迁怒别人。
今日殿中的情形,莫说是他俞士悦,换了任何人过来,在当时的场景下,都只有顺着天子这一条路,不然的话,矛盾更加激化,局面会走向完全不可控制。
以于谦的眼力,他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要知道,政治不是只有对抗,有些时候妥协也是必要的,缓和内廷和外朝的矛盾,本就是他这个内阁大臣的责任所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做的并无任何不妥。
可于谦如今的这副反应……
实在不像是一个对朝廷衙门运转有着深刻认知的七卿大臣该有的,反倒像是刚踏入仕途,觉得世事非黑即白的年轻御史一般。
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衣袍上,迅速融化成雪水,一阵凉意袭来,让俞士悦的头脑有清醒了几分。
他忽然反应过来。
从俞纲刚刚出言告辞开始,于谦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赶人。
这可不像是他于廷益的风格。
他可是个认准了的事情,一定要跟别人争个是非曲直的人。
如今不分黑白,只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实在是不寻常!
俞士悦就这么站在原地,不自觉的抬手捻着胡子,片刻之后,他忽然就平静下来,后退两步,坐回了椅子,淡淡的道。
“外头风雪甚大,你我怎么说也算是同僚,且收留老夫在此歇息个把时辰,待风雪小了,老夫自会离去。”
“于尚书若嫌老夫碍眼,留老夫一人在此便是。”
看着俞士悦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于谦的身子僵了僵。
片刻之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大开的屋门关好,然后回身重新坐下,苦笑道。
“仕朝兄,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第277章 于·凡尔赛·谦
寒冬腊月,厅堂中的炉火烧的很旺,本该暖意融融,但是因为于谦刚刚的一番举动,屋子里的暖意顿时散去不少。
窗外的大雪纷飞,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侍奉的老仆俯了俯身,自顾自的去外头拿薪炭添炉子。
新炭入炉,噼啪燃烧的轻响声,在屋中显得格外清晰。
俞士悦没说话,他端起桌案上的茶壶,本想再倒杯茶,结果发现壶中茶水已经见底。
于是,他举起茶壶,在于谦的面前晃了晃。
见状,于谦脸上的无奈之意更盛,摆了摆手,示意身旁的老仆去换上热茶。
这一回,俞阁老就恢复了之前在于府的待遇,不仅有热茶手炉,还有点心备着。
他也不着急,捏了块糕点放进嘴里,感受着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眯起眼睛,脸上安逸的很。
最终,还是于谦先绷不住了,带着一丝苦笑,起身拱了拱手,告饶道。
“仕朝兄就莫要和于某计较了,今日种种,是于某失礼了,可我这不是唉!”
说着话,于谦的眉头拧了起来,脸上罕见的露出些许愁容。
长叹了一声,他望着俞士悦认真的道。
“仕朝兄,今日你确实不该留下的,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于某的日子不会好过,这个时候,和我走得太近没有好处,恐牵累了你啊!”
眼瞧着于谦提起了正事,俞士悦也摆正了姿态,轻哼一声道。
“我就知道,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必有缘由,你并非如此冲动之辈,孰轻孰重你心中应当有数,所以,今日殿上,你究竟为何举动如此激烈?”
宫中的一连串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太让人措手不及。
就连俞士悦一直也都没来得及细想。
如今看出了于谦在刻意和他撇清关系,他自然也就对殿中的事情起了疑惑。
当时的场面,完全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就如俞士悦和高谷一直盘算的那样,先把天子安抚下来,拖上那么几日。
等朝廷开印,这件事情上了朝议,不管是训斥还是更易总兵官,总都是群臣讨论的结果,不会让于谦一个人承受天子的怒火。
就算是当时拦不下来,兵部准备军械,调动大军,一系列的准备下来,怎么也能拖延到开印。
到时候就算是圣命已下,也不是没有追回的可能。
完全没有必要,当场和天子闹得这么僵。
如今于谦虽然没有被罢职,但是被禁足府中,不得插手兵部事务。
没有了他的阻止,才是真的没有人能拦下更易总兵官的事情。
这种适得其反的行径,可不是一个政治成熟的七卿大臣,应该干出来的事情。
要说于谦是被天子言语相激,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看于谦如今的这幅表现,却又明显不是。
于谦神色有些复杂,沉吟片刻方开口道。
“以仕朝兄之聪慧,难道真的看不出来,陛下此举乃醉翁之意,撤换王骥只是幌子,真正的矛头,是对准了于某啊!”
俞士悦也皱了眉头,追问道:“何以见得?”
于谦道:“诚如仕朝兄所言,苗地之事无碍大局,我虽不赞同陛下此时更易总兵官,且的确不满陛下无视吾等的谏言,直接下诏。”
“但是为人臣子的分寸,于某还是有的,断不至于因此,对陛下以辞官相要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陛下的一句话。”
如今只有他们两人,于谦也不避讳,直接了当的就给他在殿中的行为定了性。
那就是在威胁天子,但是他们心中都清楚,天子的性格,岂是受人胁迫之辈。
因此,于谦在殿中的言辞虽然激烈不已,但是事实上,当时他已经放弃了阻止天子更易总兵官的想法。
俞士悦迅速的将殿中的奏对情况过了一遍,心中隐有所悟。
很多事情,当时很难做出判断,但是事后却很容易找出蛛丝马迹。
回想起当时的奏对,虽然大家政见不同,相互争论,但是总的而言,还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直到天子突然之间发了那场火。
“兵部是做什么吃的两万兵力都拿不出来,你这个兵部尚书也不必做了贼子的刀都要架到朕的脖子上了,京营还在休沐呢”
局面,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失控的!
看到俞士悦了然的神情,于谦便知道他明白了,轻叹了口气,道。
“俞兄常说,时势造英雄,于某刚刚年过五旬,便位列七卿,且以兵部尚书之身提督京营大权,又有拥立之功,位加少保之衔,如此职衔,称一句人臣之极也不为过。”
“我朝常例,年逾七十,精神昏倦,不堪任用者,方许致仕,如此算来,于某尚有近二十年时日,可为国效力。”
“二十年,实在太长了!”
俞士悦想打人!
过了这个年,他就六十了,一辈子兢兢业业,才混到内阁,这个速度已经算是不慢了。
但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他想要迈入七卿的行列,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俞阁老也想在七卿的位置上,为大明继续效力二十年
端起杯子抿了口茶,俞阁老口气当中带着一丝艳羡,道。
“是啊,还有近二十年呢!”
两人相交多年,于谦自然看得出来这个老朋友的想法,然而他却苦笑一声,又叹了口气道。
“俞兄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于某在这个年纪便在朝中有如此声望,那么十年后呢,十五年后呢?又岂会不招致天子的忌惮?”
俞士悦的脸色变了,他明白过来了。
如今的于谦虽然只是兵部尚书,但是有少保之衔,就决定了他若要进位,只能是往吏部尚书走。
毕竟,在三公不授的情况下,少师,少傅,少保,已经算是人臣之极了。
而现在的吏部天官王,是天子的心腹重臣,想要代替他谈何容易。
可要是不能进位,于谦就要继续在兵部待着。
那么一个十数年的兵部尚书意味着什么?尤其是,这个兵部尚书还提督着京营。
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他将整个京营都握在手中,甚至于,有兵部的调兵权在手,图谋造反也未必没有可能。
就算于谦是忠直之臣,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可他年过五旬便能够位列七卿,且威望能够直逼吏部尚书。
若是有二十年的时间,即便他不刻意结党,也会有一大批的大臣愿附骥尾,投靠到他的门下。
到时候,就算于谦谨守臣节,可朝堂上一旦出现政见向左之时,究竟是听天子的,还是听于谦的?
这无关于信任,只是风险的问题
第278章 别人不行
当然,天子毕竟是天子,尤其是如今这位,带领大明保家卫国,击退瓦剌,威望正隆。
即便是于谦在,以天子的圣明决断,也能压得住。
可如果往长远了想,要是万一天子不豫,新皇能否驾驭的住这么一个势力强大的臣子呢?
所以实际上这个时候,于谦的处境其实是尴尬的。
他想要干出一番事业,但是同时他也明白,他走的越高,风险就越大。
何况……于谦还有一个理由没有说出来。
早在几个月前,集义殿中他和当时尚是郕王的天子的一袭奏对,便让于谦清楚。
有些事情,他们是不可能达成一致的……
终有一日,天子会对他动手的,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于谦脸上闪过一丝自嘲,开口道。
“此一腔热血,意洒何地!陛下此次更易总兵官,便是知我必会反对,若此次我一言不发,陛下此后亦会再寻事端,使朝廷动荡,与其如此,何如我自请而去,尚能落得安享晚年!”
见他如此落寞,俞士悦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虽然不得不承认于谦说得有道理。
但是……
“廷益,你未免太悲观了,依我看来,陛下并非苛待功臣之人,纵然对你有所忌惮,也不至于罢官这么严重。”
“你今日在殿中如此顶撞陛下,他也不过就是罚你禁足而已,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你切不可如此自轻。”
于谦回过神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即便是老友,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
沉吟半晌,于谦叹了口气,眼中有些忧虑,道。
“仕朝兄放心便是,国家若尚有堪用于谦之时,吾岂会惜身?此次禁足,于我而言,或许并非坏事,只不过,不知陛下要做到何等程度,方肯罢手。”
俞士悦眉头拧起,道。
“廷益是觉得,禁足只是个开始,陛下还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于谦点了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