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 第440章

但是荀攸闭门谢客，绝对不见荀彧。

荀彧只觉得万般无奈，最后只能硬着头皮上表给刘备，说大部分荀氏族人都深明大义，愿意接受刘备的要求，但是还有一部分荀氏族人不懂事，不愿意接受刘备的要求。

荀彧希望可以由自己牵头，组织起一部分的钱款，向那部分族人购置多余的土地，用以满足度田令的要求，但是筹款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他希望刘备可以给他这个时间。

他一定能够达成刘备的需求。

刘备接到了荀彧的表奏之后，召见了荀彧，把奏表递还给了荀彧。

“文若，你的心意我看到了，你的困难我也看到了，既然困难那么多的话，那就算了吧，荀氏愿意配合的就配合，不愿意配合的也就算了，我虽然是皇帝，但也不能做强人所难的事情，你说呢？”

刘备微笑着看着荀彧。

荀彧看着刘备面上和煦的笑容，本该宽心，但是心里却有一种几乎是发自本能的感到不妙的情绪，这种情绪逐渐的主导了他的心绪。

随后，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叔父过世之后，荀氏没有族长，族中一片混乱，最近才刚刚整顿好族务，所以家族中的混乱是重要的缘由，但是现在族中事务已经整顿完毕，只需要再一点点的时间，臣就可以解决这件事情。

荀氏数年前便一直跟随陛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无论是臣，还是荀枢密使，都对陛下绝无二心，荀氏同样如此，还望陛下给荀氏一点时间！”

荀彧跪伏于地，向刘备提出请求。

刘备叹了口气，走上前扶起了荀彧，向他笑着摇了摇头。

“文若，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公达的心意我也是明白的，荀氏的难处我也知道，所以我才说此事到此为止吧，不愿意的人始终是不会愿意的，强行为之，反而不美，我不是喜欢强迫人的人，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吧。”

不知道为什么，荀彧总是觉得心神不宁，哪怕是离开皇宫之后，也还是心神不宁，他总觉得刘备说这话可能有点言不由衷的意思。

曹氏夏侯氏和甄氏都已经做出了决断，刘备很高兴，还表扬了他们，轮到荀氏，刘备怎么忽然那么宽容了？

这个事情要是传出去，曹氏、夏侯氏和甄氏又该怎么看待呢？

荀彧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如此，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不能让荀氏成为一个特殊化的家族——现在的特殊化，在未来，可能就是边缘化的重要原因了。

于是荀彧快步离开了皇宫，准备回去对家族做进一步的争取和谈话。

另一边，荀彧离开之后，刘备摇了摇头。

荀彧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这一点他承认，他非常有能力，不管是做太守，还是做刺史，在行政方面，他得心应手，能够很好的使用各种政治手段把任务达成。

与此同时，他很清廉，人品不错，绝不贪污受贿，对于贪污受贿这种事情非常反感，以身作则，带动了身边人一起遵守朝廷的法度法规。

他治理的地方，官员足够清廉，办事效率也很高，所以刘备甚至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宰相人选，如果在西汉，或者秦朝，亦或者是战国时代，荀彧一定可以大放异彩。

他欣赏荀彧。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完全认可荀彧这个人。

没有谁是没有缺点，这是肯定的，荀彧也是如此。

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臣下的权威直追自己或者超越自己，这一点也是东汉以来皇帝不置宰相的缘由之一。

而这，也是原先的时间线上，荀彧和曹操最终走向决裂的原因。

荀彧相对于曹操，比起臣下，可能更多的还是一种政治同盟，算是曹魏早期合伙人的身份，他为曹操奠定了统治基础，也由此成为曹操统治集团中至关重要的颍川士人集团的领袖。

曹操能够车翻袁绍，荀彧在其中居功至伟。

但是从曹操覆灭袁氏之后，就不打算继续维持这个“曹家主公荀家府”局面了。

理由很简单，在许昌，荀彧以尚书令的身份获得了主掌朝政的实际权力，随着曹操对袁绍的军事胜利，荀彧的政治影响力进一步扩大，颍川士人的权力越来越大。

于是，曹操决定迁都邺城，将自己的政治核心转移到武力平定的河北地区，扶持河北士人制衡颍川士人，以获取更多的权力。

这对颍川士人是一次极大的打击，对荀彧的政治影响力和权力也有很大的影响。

两人在这个过程中开始出现政治分歧，而随着曹操自领丞相，把汉帝国的权力从内朝尚书令转移到外朝丞相府之后，这种分歧就完全无法调和了。

曹操不能容忍荀彧的权威和权力超过自己，而荀彧也不愿意接受自己合伙人的身份和功劳被曹操抹消，不愿意接受这个局面。

两人之间的关系随之彻底崩裂，最后迎来了悲剧的终末。

刘备愿意相信这两人之间是有很深的私交的，这两人在创业阶段，一定是互相欣赏，互相友好，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

但是私交在权力面前，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当权力与核心利益出现争端而又有人不愿意后退的时候，再美好的回忆也没有任何意义。

而这种悲剧在刘备看来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能说这两人都有不愿意放弃的核心利益，但是在此之间，汉室的存亡到底被他们放在什么地方，就不好说了。

亦或者汉室的存亡也只是他们政治斗争的一枚棋子。

汉室存亡不重要，他们的存在与否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时候，他们谁也不是汉室的臣子，谁也不是圣人。

王佐之才也不是圣人。

所以，看着荀彧的背影消失，刘备微微叹息，便把视线转向了房间一侧的屏风后面。

“公达，文若的选择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给荀氏机会，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荀氏机会，甚至给的都有点太多了，奈何荀氏自己把握不住这些机会，这难道是我的问题吗？”

刘备话音落下，荀攸便从屏风后面转出，看着荀彧离开的远处的身影，神色非常复杂。

良久，荀攸叹了口气。

“陛下所言，臣已经明了，陛下对荀氏已经仁至义尽，臣亦深深感念陛下的恩德，但是荀氏自己无能，不感念陛下的恩德，他们太傲慢了，这完全不是陛下的问题，臣……无话可说了。”

三天之前，荀攸找到了刘备，私下里和刘备交谈，希望刘备可以给荀氏最后一个机会。

他觉得荀肃和荀彧说不定能给荀氏带来一个全新的未来，如果他们能办到的话，就请求刘备原谅荀氏。

他表示这是他作为颍川荀氏子弟对荀氏的最后一次援手，如果这一次不成，他将再也不会为颍川荀氏做任何一件事情，他将彻底成为一心一意为刘备思考的纯臣。

刘备点头答应了。

荀攸显然不曾真正的断绝自己对荀氏的情感，他心里还是有荀氏的，只是不曾外向表露出来，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

就当是最后拉荀氏一把，尽自己作为一个荀氏族人的最后责任，哪怕只是伸出一只手，如果荀氏真的还有救，那么拉一把，也可以。

他听说荀彧为了这个事情东奔西走，很是劳苦，便觉得荀氏还是有点希望的。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曹氏、夏侯氏和甄氏都有着追随刘备、继续向上的坚强意志与不可动摇的决心，因此，他们排除了全部的难题，证明了他们有主导家族的力量和意志，并且将好的结果给了刘备，刘备高兴，这三个家族也有了未来。

但是荀氏不是如此。

其余三个家族内部也有反对者，有些反对者的势力还很大，比如曹氏，但是曹氏一样办到了。

曹操用大棒加胡萝卜，几乎是威胁的手段，一边打一边拉拢，至少让刘备看到了曹操本人对他的忠诚和决心，并且曹操也证明了他可以带领曹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哪怕是强制性的。

如此，曹操本人和曹氏家族就得到了刘备的信任，证明了他们有被刘备信任和任用的价值。

他能强制家族听他的，强制忠诚，这很重要。

荀氏呢？

荀氏从上到下都没有充分体现出忠诚这个重大的要素，从上到下，都是如此。

如果说这还不是最致命的因素，那么最致命的因素就在于荀彧自己也没有展现出可以带着荀氏向刘备效忠的强制力。

这就成为了荀氏的死穴。

如果说你家族内部有分歧，有深明大义的，也有贪婪的，那很正常，没什么不可以，可问题在于，其他家族能够有一个统合家族意志、镇压不满的反对派的强势领导人存在，而且这个领导人对刘备足够忠诚。

比如甄俨。

甄氏家族的骚操作一点也不少，传言说刘备也对甄氏家族的一些人很不满意，但是问题在于甄氏家族有一个绝对遵从刘备意志且在家族中影响力很大的甄俨。

甄俨虽然不是甄氏族长，但是他在朝中担任高位，是刘备的心腹亲信，甄氏家族的很多人为了自身前途着想，也愿意遵从甄俨的意志，换来他的青睐。

于是为了保全这份光明的未来，甄俨靠着自己的权威，带着愿意追随自己的人们，对甄氏家族的反对派进行了强势镇压，迫使他们遵从了自己。

然后事实上成为了甄氏的领袖。

甄氏家族在此次度田前后，彻底成为了甄俨的甄氏家族，家族内的一切反对势力都被甄俨镇压了，甚至还有两个族老为此上吊自杀。

甄俨却对此毫无表示，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家族内不跟随他的，就会被他如此打压、消灭，绝不留情，谁也别想妨碍他对刘备的忠诚和追随。

这才是跟随刘备的正确打开方式。

甄俨忠于刘备，他表现出了自己忠于刘备的迹象和实际能力，可荀氏没有。

荀肃也好，荀彧也好，都选择了家族，而没有选择刘备。

这种选择在过去来说是没什么的，因为过去皇权不强，甭管是桓帝还是刘宏，他们都没有掌握那种足够强大的权力。

但是对于现在这个时候来说，很不合适。

刘备可不是刘宏，他太强了。

荀攸正是看到了这一点，知道荀氏没什么时间了，所以才希望刘备能给荀氏多一点的机会和时间，而刘备也回应了荀攸的请求，将最后的时间给予了荀氏，让荀氏表现自己的忠诚。

可惜，给他们机会，他们不中用。

荀攸于是也无话可说了。

刘备看着荀攸失落的神情，上前拍了拍荀攸的肩膀。

“公达，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我还是要说，对于根本不值得帮助的人，你不要有太多的歉疚，也不要觉得是自己的错误，我在幽州老家听过一句俗语，好言难劝该死之人。

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帮助，有些人不管你怎么去使劲儿，他该寻死，还是寻死，且死不悔改，这样的人，你没有帮助的必要，你对你的家族，不需要有那么多的责任心，把责任心交给大汉吧。”

荀攸被刘备这么一劝说，似乎是有了一些感触，沉默了一会儿，便向刘备行礼，表示感谢。

“陛下一言，臣颇有感触，臣为了荀氏的确已经竭尽全力，既然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是臣一人能够办到的，那么臣也就不想再涉及更多的关于荀氏的事情了，他们是生是死，从此，与臣无关。”

“放心，他们只要不谋反，我当然不会杀了他们，最多把他们送到辽东或者交州。”

刘备笑道：“而且，旧的荀氏既然无药可救了，公达，不如由你来开创新的荀氏吧，你不也姓荀吗？你不也是祖宗子孙吗？为什么只有主脉能继承，你就不能继承？

你想啊，我也不是皇族大宗，甚至说大汉皇位传承从孝惠皇帝之后就不再是皇族大宗的传承了，皇位尚且可以小宗入大宗，家族之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刘备一手握住荀攸的一只手，一手拍着他的肩膀，对他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第七百八十五章 刘备毕竟不是什么魔鬼

刘备这话说出口，还真叫荀攸愣了半晌。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刘备曾多次劝说他入主荀氏，执掌荀氏大权的事情。

他顿时有些后悔。

荀肃是个庸人，能谋略，不能决断，而荀彧虽然有外柔内坚的特质，可他缺少坚决果断的行事手段，知道该怎么做，在需要强制执行的过程之中却总是缺少一些胆气。

知道该怎么做，却总是做得不彻底，非暴力不合作似乎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这两个人都不是最合适的族长人选。

如果让自己来做的话，就算没有曹操果决，至少也能赶上甄俨的进度，可惜……

如此这般的思考着，荀攸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趁着现在一切还来得及，还有希望，他决定向刘备提出一个请求。

“陛下，臣有一个请求。”

“说。”

“如果臣可以劝说部分荀氏族人遵从陛下的号令，一切以陛下的要求为先，那么陛下能否允许这些荀氏族人与臣一起在河南尹另立荀氏宗门？”

荀攸话说完，紧张地看着刘备，很担心刘备对荀氏的憎恶之心已经无法遏制，所以决定对荀氏痛下杀手。

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没有意义的，刘备明显更加在乎他的情绪，并且希望以此换取他的更进一步的忠诚。

于是，刘备笑了。

“我很早以前就对你有如此的期待了，一直都在等你主动说出来，可你一直没有主动说出来，我还以为你志不在此，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愿意合作的，跟着你留下来，不愿意合作的，我也不会留手，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荀攸顿时大为感动。

“陛下对臣体谅之心，臣感铭肺腑！”

“公达，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为我解除了那么多忧患，我为你做一点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

刘备笑呵呵的握住了荀攸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荀攸没忍住泪水的决堤，在刘备面前痛哭失声。

于是两人正式商定，由荀攸去寻找荀氏家族内部愿意参与合作的合作者，而其他的人则会被刘备放弃，荀攸也不会在意他们。

至于荀彧会做何选择，就要看荀攸了。

刘备会把这个事情完全交给荀攸去办，荀攸怎么看待荀彧，将决定刘备如何对待荀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