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庐煮酒
费宏拢了拢袖子,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后,笑道:“几封奏书?这奏疏可比山还重,能让朝廷定下了提俸的大政!”
杨廷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到此刻才想明白了易礼中的深意。
这改的可不只是礼仪,还有一个王朝百年的传统,这片土地上千年以来亘古不变的道理。
当然,说这些话有些远了。
但摆在面前最重要的一个矛盾,皇帝易礼的背后,是在挑战几百年的理学秩序!
杨廷和浑浊的眼神开始变得锐利,在别的方面他尚且能够妥协,但道统之争不死不休!
“咳……咳……”蒋冕粗重的声音在文渊阁内响起。
杨廷和思绪也被打断了,他当然希望皇帝只是一时兴起,双方都有缓和的余地。
如果单单只是改掉一些无伤大雅的东西,彼此都能够接受。
“兹欲兴道致冶,必当革故鼎新”王琼哑声道。
“杨首辅,陛下的即位诏书洋洋洒洒七千余字,这里面的一大半可都是你的心血啊!”
“嗯!”
杨廷和不闪不避地看了王琼一眼,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第63章 年号
杨廷和哈哈一笑,“君臣一体,我杨廷和是大明的首辅,所思所行皆为朝廷皆为陛下!”
毛纪颇为感慨地说道:“自陛下即位以来,宵衣旰食焚膏继晷,四更就起床办公,天不亮就开始早朝。”
“七月前后,奉天殿内的光线太暗,不得不设烛以登座!”他猛地从座位上起身,一振衣袖喊道:“有帝如此,我大明何愁不兴!”
在座的几人闻言皆是点头,对于朱厚熜勤于政务他们是同意的。
毛纪见状再接再厉,继续言道:“提官俸,设退休银,哪一桩哪一件,陛下不是将我等朝臣放在心上?”
费宏心中冷笑,这毛纪到底是被陛下给笼络住了。
提俸,不过是皇帝在强调法统借此确立地位收拢权力。
而退休银,则牵扯住了官场大半的精力,他毛纪难道没有看到紫禁城内人头滚滚而落,却无一人出言反驳。
蒋冕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杨廷和,见对方依旧面容淡淡,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杨廷和目光不经意地落在紫檀木桌的即位诏书上,他顿时眼前一亮,有了一个想法来试探皇帝的心意。
“诸位,陛下登极已久,也是该新定一个年号了!”杨廷和轻抚胡须笑道。
毛纪却是眉头紧皱,有点猜不透杨廷和的意思,经过这么多日的相处,内阁的众人都清楚朱厚熜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
帝王年号这样重大的事,他绝不会让人轻易插手。
杨廷和几步走到桌前,提起朱笔就在宣纸上笔走龙蛇。
他双手将手中的宣纸展开,笑道:“不知绍治二字如何?”
蒋冕连连点头,称赞道:“孝宗皇帝为弘治,如今陛下年号为绍治,不正继承了弘治中兴之意!”
杨廷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绍者继承也!
既然能将冶世发扬光大,那自然要将前朝的一应法度继承。
他可以容忍其他学派的存在,但绝对不能放任理学的地位就此旁落。
杨廷和左手轻轻一抖,透亮的光下,那宣纸上的字迹似乎更红了一些。
“咳……”又是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毛纪赶忙过去,轻轻捶了捶蒋冕的背。
王琼却突然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句:“杨首辅真是忧心为国,连陛下的年号都提前想好了!”
“你……”费宏对他怒目而视。
他顿了顿,大笑道:“依我看,陛下的年号明良二字更为妥切!”
“哼,说甚明良?王尚书拍拍自己的胸脯,这平日的作派可有一丝君子之行?”费宏反唇相讥。
眼见文渊阁内的氛围越发紧张,杨廷和赶忙救场。
他微微摆了摆手道:“既然诸位都有各自的见解,那么我们不妨上奏陛下,让朝廷百官都来议一议该以何名为年号!”
王琼虽不满意,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内阁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六部,正在户部办公的王阳明,听到这消息却是哑声轻笑。
“介夫兄啊,你为何如此不智?”他连连摇头叹道。
“老师何出此言?”桌案左后方的礼部侍郎方献夫问道。
王阳明也不答话,而是用手上的毛笔将绍弘二字写在了一张纸。
“这……”
方献夫注目凝视桌案上两个遒劲的大字,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王阳明沉声道:“治字,既可以理解成对孝宗陛下弘治之治事业的继承。”
他一抚衣袖冷声道:“当然也可以看成是对孝宗陛下本人血脉的继承。”
方献夫一怔旋即恍然大悟,脱口而出:“杨首辅这是要试探陛下,要不要继承孝宗时期的规章!”
他苦笑一声:“如今朝野上下礼争日趋明显,杨首辅所为并非不能理解,但却失去了为臣之道啊。”
看着沉默不语的王阳明,方献夫试探性地问道:“那老师以为,陛下当会以何字为年号?”
王阳明抬头望向窗外,眼前却是浮现起了那一日朱厚熜登基的场景。
紫气环绕之下,庄严的奉天殿外,龙袍少年负袖而立。
少年的眼神望得很远,似乎看到了整个大明。
王阳明精神一振,随即沉声道:“太平盛世至,当为嘉靖!”
“啊”
方献夫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虽然他相信老师的判断肯定是对的,但在年号的问题上,很少有皇帝会抛弃大臣给出的选项。
帝王的年号不仅是纪年,更是一个政权的象征,王朝法统的具象化。
在某种程度上,皇帝从大臣们推荐的年号当中选择自己的年号,表明了君权和臣权之间的平衡。
还在朝天宫内礼道的朱厚熜,在接到内阁的奏疏之后,也是很干脆地提笔写了两字。
嘉靖!
这两个字里,不光有他对太平盛世的渴望,还有他为达到这一目标坚定的决心。
“嘉靖,典出尚书。”朱厚熜笑着对朝天宫内的众人说道。
“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他轻声将这段话念诵了出来。
到了最后或怨二字,语气却加重了几分。
“朕尊武宗遗召御宇登极,自当以天下为重,以万民为重,无论是谁阻挡了这个意愿,朕绝不轻饶!”
未了,朱厚熜对着还在震撼余韵当中的邵元节吩咐道。
“邵道长,朕之前所言的丹药,希望你能多多尝试,若是炼成朕自有重赏!”
“谨遵上谕!”
回乾清宫的路上,黄锦忍不住问道:“陛下,您为何用嘉靖二字为年号,而不采用大臣们的建议呢?”
朱厚熜一甩龙袍,“朕想做的不是被辅佐的太平之君,而是开创盛世的帝王!”
“嗯?”
黄锦自然地搓了搓手指,没有听明白朱厚熜话里的意思。
他看向不远处的麦福,前者却回以微笑。
麦福转身有些许急促的步子中满是担忧。
“陛下,这是要向正德的旧臣们宣战了!”他在心中苦笑,所谓嘉靖二字,在字面上具有清算过去,拨乱反正的意味。
当今陛下初登大宝,那要清算的是谁?不就不言而喻。
第64章 天地相朝
在朱厚熜定下“嘉靖”二字年号之后,朝廷的百官都在等杨廷和的反应。
可后者却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待在文渊阁内写着票拟。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这件事也就告一段落。
右佥都御史张丰山,听闻杨廷和对皇帝改拟年号一事反应平平之后顿感不妙。
他原本想借首辅的东风,减轻张子麒的处罚,可眼下这想法倒是落了空。
他准备好的一场大戏也只得无疾而终,张丰山心中颇有些不平,就来到了座师费宏的府上,大倒苦水。
临近黄昏,在西斜的日光中张峰山敲响了柏木的大门。
一重二急,铜制的门环和木门碰撞,发出厚重的响声。
张丰山缓缓正了正衣冠,又抖了两下袖子,等着大门打开。
“轰……”
他掀起官服的下摆,一步迈进了院中。
张丰山对着费宏行了一礼,苦笑道:“恩师啊,杨首辅如此做法,着实害苦了我啊!”
他长叹道:“我遵照恩师的指示,联络大臣们准备一同上书赞同杨首辅所建议的年号,可现在我的人准备好了,但杨首辅却没了声响!”
费宏眼睛一眯,听出了张丰山语气中埋怨的味道,正想出声宽慰又听到对方沮丧的话语,一时竟有些沉默。
“恩师啊,如今西市青石板上血迹犹腥,学生我也难当这个出头鸟啊!”
张丰山长吁短叹,言语中满是对皇帝的敬畏。
费宏以为这个学生另有打算,顿时面皮一紧问道:“你打算放弃了?”
“恩师所托,百官所望,学生又怎能放弃!”张丰山摇头叹道:“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费宏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他明白张丰山并不打算改换门庭,只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费宏收起了脸上戒备的神色,沉声道:“子敬你为官多年,当知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时机未至贸然动手不是智者所为”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丰山,“当今陛下绝非庸碌之人,杨首辅更是顾全大局之辈,若是二者龙争虎斗,那朝局就乱了!”
“还……”张丰山紧皱眉头,一脸惊疑不定。
“恩师的意思是,我们要紧随陛下?”
费宏摇了摇头,起身吐了一口浊气。
“陛下虽然聪慧过人,但难免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乱了方寸,杨首辅老成持重往往后发制人。”
他轻轻捋了捋胡须,“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一个字”——
“等”
话音刚落,张丰山脸上的颓丧之气一扫而空。
“如此,学生心里就有底了!”
很快他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礼争事关重大,要团结所有能够团结的力量,那张尚书一案……”
“嗯”费宏猛地转过身了,浑浊的眼神开合间透露出寒意。
他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
“公是公私是私,国事家事岂能混为一谈?黑白之间自有论断,切不可因人废事!”
“学生受教”张丰山一脸恭敬,应道:“只是朝廷上替张尚书说话的官员不少,学生以为可以借此同他们联合,却不想已经落了下乘,还好恩师及时提醒。”
一阵寒暄之后,张丰山行色匆匆离开了费宏的府邸。
费宏却在大堂内待了很久,直到金乌从万岁山完全坠下。
“张德,去替我查一查张丰山,看看他和张子麒有什么关系。”
“记住,暗中进行不可走漏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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