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庐煮酒
他陆炳就绝不是这样的人。
朱厚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到了当初和张璁一起吃馄饨的样子。
众人口中的张璁,也在看一场好戏。
张鹤龄的大公子醉醺醺的走出百花楼,脚步虚浮无力,眼睛下的黑线分外明显,可深凹的眼窝里,那颗眼珠却不安分地窥视四周。
恰巧一位妙龄的青衣女子正买荷包,和她的婢女有说有笑,不经意地展露一丝侧颜,令张大公子神魂颠倒。
不由分说冲到近前,张口就是一句:“姑娘芳龄几许?”
青衣女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旁的婢女倒是气势汹汹,张口骂道:“好一个轻浮之人,光天化日之下问女子年龄,不知羞耻!”
张大公子哈哈一笑,不气也不恼,显摆地挥了挥手中的折扇。
折扇的尾端缀着巴掌大一块羊脂白玉,扇面上有名人大家的题词。
他不慌不忙的言道:“在下唐突了佳人,我是寿宁侯府的公子,不知可否有缘,一听姑娘芳名。”
婢女的小脸都憋红了,久居深闺,她何时见过如此不要脸的人。
青衣女子冷若冰霜,刚想开口,远处就传来一声厉喝。
“哪个登徒子?敢欺负老夫的孙女!”
一个须发皆白的威严老者,脚步有力,走了过来。
仅仅一个抬眼,就让张大公子不寒而栗,仿佛在国子监遇到师长一般。
他再抬头一看,红袍长须、横眉,宽额头,一下子整个人都机灵了,兵部尚书王琼。
老爷子毫不客气,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公子,冷哼一声。
“问我孙女的年龄,就你这样的,何不以溺自照面!”
王琼话刚出口,临近馄饨摊上的张璁差点将嘴里的馄饨吐了出去。
平日威风凛凛的张公子,见到这大明骂神,也不由得连连后退。
甚至还生出了脚底抹油,赶快逃跑的想法。
可惜他想跑,老人家还不依不饶,一阵嘴炮输出。
王琼早就看出了张公子的身份,不光骂他,还把他父亲和他叔叔骂了个狗血淋头。
最后让他的小厮到寿宁侯府,通知他们领回自己家的公子。
张璁这边看着爽快,饭量也不觉大了几分,比平日里多吃了三个馄饨。
他结完帐,照例和老板娘问好一声,又到周边闲逛了一圈,打着拍子回到了宅院里。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先是拿出桌案上写了一半的宣纸,提起笔密密麻麻地写下了今天的见闻。
写奏折不难,难的是写出一份言而有物,切中要害的奏本。
他看似只是在京城闲逛,却在暗中了解京城的物价、民情,各位大小官员的用餐习惯,府上外出的采买开销。
此刻张璁文思如泉涌,提笔挥毫,一篇足以震动整个大明的文章就此写就。
张璁捧起手上的文章,细细读了几遍,又提笔修改了几个措辞,才工工整整地将文章誊写在奏本专用的书册上。
第22章 暗流涌动
次日清晨,张璁起身,他整理好衣冠就直奔大学士杨一清的府邸。
这是他来京城后第一次去拜访官员,他没有去掌管官员考评的吏部,也没有去权势熏天的内阁,反倒去拜访一个赋闲在家的人。
张璁去拜访杨一清的消息,很快就由锦衣卫之手传递到了乾清宫。
朱厚熜此时正在乾清宫修道,麦福和黄锦守在殿外。
陆炳拿着锦衣卫的密信急匆匆赶来皇宫,想进殿向朱厚熜禀报。
麦福慢悠悠伸出一只手,看似缓慢之极,却刚好停在了陆炳的眼前。
他笑着摇摇头,又指了指乾清宫,陆炳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只能守在宫外等朱厚熜召见。
“咚”
金声玉振之音远远传来,陆炳听到面露喜色。
大殿里清冷的声音言道:“致虚极,守静笃。
“进来吧。”
陆炳随即推门而入,将密信呈给了朱厚熜。
殿外黄锦实在忍不住好奇,一脸疑惑的向麦福问道:“麦公公,我大明官俸低薄,为何京城诸位高官皆不言语提俸之事?”
麦福看了一眼面容阴柔的青年,缓声道:“不是他们不想,只是他们不愿罢了,有些人在天上待惯了,早就看不清地上的路和路上的泥土。”
黄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京城中的高官虽然俸禄低,可又有哪一个真的家里揭不开锅了?
还不是个个住大宅院,买字画,驱使奴仆,所谓蛇有蛇道,龙有龙道,他们难道就真的只靠官俸过活吗?
麦福神色出神地望向乾清宫,虽然陛下借力打力不失为良策,可背后还是潜藏着巨大的隐患。
京城内杨一清的宅院中,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对着张璁无奈摇头。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秉用,你可知提俸一事中的凶险?你这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地啊!”
杨一清猛地从座位上起身,来到张璁面前。
他语气沉重道:“提俸有三难,其一,大明祖制乃立国之基,陛下容不得你;其二,诸位阁老裁汰冗员,内阁容不得你;其三,大明国库空虚,事实由不得你。”
张璁面不改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此方为大道!”
他一脸正色,言辞恳切:“杨大人两朝元老,一心为国,又见识独到,慧眼识人,所以我才来求您相助。”
杨一清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
这个张璁惯会做人,三句话不离一个夸字。
杨一清也实在不好直言拒绝,况且他所说的,也正是切中要害之事,可惜干涉实在太大。
杨一清瞧了一瞧眼前的张璁,面容柔和棱角刚硬,两鬓稍长,目光真诚。
他实在不忍心,对方陷入滔天的旋涡巨浪之中,于是再次出声劝诫。
“士农工商,官员,商人,工匠,百姓,早已经牵牵扯扯成为一团,你这一动,可就动了大明的国本!”
他意味深长地再说了一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世间的事坏就坏在这里。”
张璁也不反驳,道:“虎尾春冰之境,却有乘舟梦日之人。”
杨一清瞳孔微缩,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张璁,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
杨一清这才一声长叹:“罢了罢了,既然圣上有意,身为臣子,我又怎么能不助你一手?”
杨一清心中暗自思索,李太白《行路难》有诗云:“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而刚刚张璁的言下之意,不正是以商汤伊尹代指自己。
那究竟是谁想要提俸,不就不言而喻了吗?
排除最大的阻力,其他的事情虽然看似艰难险阻,也并非无攀越之法。
自太宗奉天靖难之后,便一直恪守太祖祖训,以此为立国之本,社稷之基,这也是为何大明历代帝王皆不敢轻言提俸的缘故。
杨一清捋了捋胡须,沉声道:“大凡石破惊天之事,必须有周密详尽的布局,此事还需细细斟酌。”
张璁点点头,这也正是他来杨一凊府邸的原因,这样的时候往往需要老人的经验智慧,对世事的洞察,以及周全的思考。
婢女添上茶水,杨一清开始为张璁细细道来,如今的朝政格局,各位官员的秉性来历,上至内阁六部,下至翰林院九司。
两人谈了很久,婢女来回添了八次茶水,张璁说得口干舌燥,下意识地又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发现这茶恍若白水一般,淡而无味。
一抬头,杨一清也刚好放下茶碗,两人对视一眼,又是一笑。
文渊阁内杨廷和刚刚放下手中的毛笔,细细思索,这几日的变化,越发感觉小皇帝布局深远,处处妙手。
又想到前几日皇帝召张璁进京,虽然对方只不过是一个观政学士,但涉及皇帝,一切都不能轻看。
他赶忙起身招呼起今日值守的毛纪,一起到吏部查阅张璁的档案。
两位阁老来访,吏部自然畅通无阻,大开绿灯,两人就在那里翻阅了大半天,可看来看去也实在瞧不出什么奇特的地方。
毛纪有些疑惑,为什么杨廷和要大动干戈,去查找一个连二甲前三,都没有考中的进士。
毛纪翻了翻手中的卷宗,言道:“张璁此人少有才名,虽未名列三甲,但教学办事亦有独到之处,值得一用。”
杨廷和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老搭档,让他过来帮忙查卷宗,怎么反倒起了爱才之心?
毛纪感慨一句:“天下有才之人,如过江之鲤,可难免有沧海遗珠,如何将其找出为大明社稷谋福,才是我等之本分。”
正巧在此时,掌管吏部档案的官员,谈论起以往的一件趣事。
说的刚好还是张璁,说是他在外任职教学,竟然沦落到为人画扇面谋生,连自个儿都养不起。
说着还自顾自地饮起了呤起一句打油诗:“官俸三两三,画扇三面半。”
杨廷和听闻此言,脑海中却仿佛晴天起惊雷一般,一下子所有的线索都串连在一起。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忽然文渊阁那边留守的两位阁老派人传来消息。
第23章 风起云涌大变始
杨廷和接过小厮传来的信件,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心中也不由得悚然一惊。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张璁的奏本已经递至内阁,两人正急忙召他回去相商。
杨廷和转过身,冲着房间内的毛纪大声一吼:“维之,快,快回内阁!”
也没有等房间里的人回话,他就三步作两步快速朝门外奔去,那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毛纪翻看卷宗正出神,杨廷和一声大吼打断了他的思绪,老人家一个不小心,差点推倒了存放卷宗的书柜。
毛纪摇摇头,但脚下的动作可不慢,放下手中的卷宗,不急着出门,反而走到了吏部事务司。
他对两人此次查找卷宗做好了登记印证,也是为了防止以后有人揪起错来,连累这两个看守卷宗的官员。
尽管毛纪语气温和,可书写名册的官员就是不敢抬头看一眼,心里还一个劲地发怵,毕竟黑脸阎罗的大名可是响彻朝堂。
将一切安排妥当,毛纪才不慌不忙走回了文渊阁。
依他看杨廷和就是太过于一惊一乍,拥有的东西多了,就不知该怎么取舍。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乱不起来!
蒋冕在文渊阁内急得来回踱步,费宏也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喝了好几口茶,最后连茶叶都一股脑倒进嘴里。
“敬之兄,这可如何是好?内阁正要裁汰官员,就有人要上书提俸禄,这不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吗?”
费宏面露难色,仿佛手上拿着的奏本,就是一颗随时会炸的燃烧弹。
“敬之兄啊!此事远不止如此简单,提俸?提俸!这可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蒋冕猛地坐下,侧过身对着一旁的费宏言道:“眼下首辅和次辅都不在,我们必须早做决断。”
说着,他眼中的厉色闪过,重重一拍桌子道:“这份奏本绝对不能出现在陛下的书案上,我们先把它压下来,等两位回来再做处理。”
费宏尽管苦着一张脸,依旧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也赞同蒋冕的看法。
仁宗之后大明内阁制度逐渐完善,一应奏本都需要内阁票拟,才会转呈皇帝。
如果越过内阁进行上奏,那就是僭越!
朱厚熜站在奉天殿前的玉阶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东侧的文渊阁。
这局棋,他已经出子了,就看内阁怎么应付。
杨廷和飞速冲进文渊阁,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头上的乌纱帽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一进来就对着文渊阁内的两人道:“那份奏本在哪?给我一观。”
费宏赶忙起身,将手中的奏本递了过去,杨廷和越看越心惊,越看脸色越沉。
写这份奏本的人绝不简单,以小见大,高屋建瓴,由祖制谈到现实,由表象谈到内在,字字珠玑,数据详实。
更难得的是,奏本一针见血地指出,短暂的裁汰冗员,仅仅只是饮鸩止渴,若想要减少贪腐,最根本的还是需要在制度上下手。
杨廷和慨然一叹,如果早几十年见到这篇文章,或者晚七八年见到这篇文章,他都会大力支持,可如果是现在,那绝对不行!
毛纪慢悠悠地赶了进来,察觉到文渊阁内的气氛不对,凑到杨廷和旁边就读起了奏章。
他瞳孔微缩,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忍不住破口大骂:“竖子,竖子不足与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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