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侯 第319章

作者:高月

十二月,关中进入了天寒地冻,一场暴雪由北向南席卷整个陕西路和熙河路,整个关中变成了一片白雪皑皑的世界。

院子里,两个粗使丫鬟正在给灶孔加蜂窝煤,煤饼燃烧正旺,而灶孔的上方在房间内,正是一座火炕,这也是北方大户人家取暖的重要方式。

他们不会把炭盆和炉子放在屋内,容易中毒,而是在屋外的灶孔内烧柴或者烧煤,另外还有一条烟道,把煤烟排往屋顶。

火炕烧得很暖和,同时使房间也变成格外温暖。

火炕很宽敞,长足有一丈,宽达八尺,七八个人都可以睡得下,火炕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寒冬季节,人们都呆在火炕上。

此时,陈庆两岁的儿子陈冀趴在琉璃窗前,透过琉璃窗,羡慕地望着院子里几名使女在堆雪人,从细节就能看出这座皇家行宫的奢侈,居然是用五彩琉璃来做窗户。

陈冀虽然才两岁,但很懂事听话,母亲给他讲道理,他都明白。

吕绣告诉他,不是不让他出去玩雪,只是他还年幼,寒气容易侵入他的肺腑,会生大病,陈冀便乖乖地听从了母亲的劝告。

靠墙有一张小桌子,吕绣怀里抱着两个月大的女儿,女儿体质较弱,所以吕绣和丈夫决定,孩子半岁之前都不请乳娘,由吕绣自己带。

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雪儿体重又增加了四斤,体重达到了十斤,已经和正常的小娘子没有区别了,脸色十分红润,哭声响亮,小手和小脚都长得胖胖嘟嘟,用王医师的话说,养得非常好,只要不出意外,一定能健康长大。

吕绣一边哄着女儿,一边笑着安慰儿子道:“年年都下雪,等你再大一点,爹爹带你去滑冰!”

陈冀眼睛一亮,一脸期待道:“我要跟爹爹去滑冰!”

“明年下雪,爹爹就可以带你去了。”

陈冀目光望着窗外,目光里充满了对滑冰的期待。

吕绣摇摇头,目光又落在旁边赵巧云身上,赵巧云正埋头全神贯注写着什么,头都没有抬起来。

“巧云,你在写什么,一直就没见你停笔?”吕绣好奇地问道。

赵巧云坐直腰,扭动一下酸涩的脖子道:“我在替官人写一封新年给全体将士的公开信,我想写得有气势一点,写了好几封都不太满意。”

吕绣眉头一皱,“怎么这种信也要你写,他不是有记室参军吗?”

赵巧云俏脸一红,小声道:“是我主动揽过来的,官人对新任记室参军写的信不太满意。”

“你呀!又何苦呢?”

吕绣很明白赵巧云的心思,论地位比不上自己,论青春美貌比不上余家姐妹,她只能拼命做事情,她偏偏又喜欢自己的丈夫,嫁给一名大将做正妻不好吗?

吕绣忽然想起杨柳儿给自己说的一件事,有一员年轻将领叫做孙剑,很喜欢赵巧云,找到郑平打听赵巧云的身份,得知赵巧云是帝姬,吓得他连夜跑回巴蜀去了。

关键就是赵巧云的身份,不管她是否愿意,她都是帝姬,而贴上这个帝姬身份就没人敢娶了,更何况是从金国救回来的帝姬,恐怕也只有自己的丈夫能接纳她。

在胡思乱想之时,门帘一掀,余莲快步走了进来,她端着一个红漆大盘子,里面放着两个柚子大的雪球。

“冀儿,过来玩雪球了!”

陈冀欢呼一声,扑了过来,他忽然迟疑一下,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

吕绣暗赞余莲聪明,便笑着点点头,“可以玩,但不要乱扔,都是水,回头把手洗干净。”

“谢谢莲姨!”

陈冀欢喜的接过盘子,坐在桌上开始堆小雪人了。

……

南城外迎宾亭内,陈庆带着一群官员以及李回、黄龟年等人已经等候多时,陈庆得到消息,相国张浚即将抵达京兆城。

张浚的地位要比李回高得多,张浚不仅是左相,更重要是他是陈庆的老上司,又是曾经的川陕宣抚使,对陈庆帮助极大,于公于私,陈庆都要亲自来城外迎接。

“来了!来了!”

一名士兵在高处指做前面大喊:“是骑兵和车队。”

远处黄尘滚滚,旌旗招展,约一千多人护卫一辆宽大的马车正向这边驶来。

马车里确实是张浚,经过一个月的艰苦跋涉,他终于抵达了京兆城。

张浚在富平之战前曾短暂收复过京兆城,在京兆城内住过几天,对京兆城以及关中的印象都很深。

一路过来,关中的人间气息比那时多了很多,那时到处是荒废的村子,而现在,一个个村子都有了炊烟,令他感慨不已。

其实张浚不知道,这并非陈庆的功劳,富平之战后,伪齐接管关中,大量从陕北迁徙百姓来关中,使关中迅速恢复元气。

刚开始伪齐还是不错的,鼓励农耕,鼓励工商,只是没几年就承受不起军费的巨大压迫,开始残酷的压榨百姓。

这时,一名随从骑马奔来,躬身禀报道:“启禀相公!宣抚使陈庆率众在城外迎接。”

第五百九十章 博弈(十四)

陈庆着实没有想到天子会把张浚派来谈判,一方面是想用宰相的地位来压迫陈庆,另一方面,赵构也是想打人情牌,用私人交情来获得谈判优势。

但只能说,赵构打错了算盘,陈庆固然可以以低姿态来接待张浚,但并不代表他在谈判桌上会让步,原因也很简单,陈庆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人的利益。

马车在陈庆面前停下,一名童子扶着张浚从车内下来,张浚呵呵笑道:“陈都统,别来无恙啊!”

陈庆连忙上前行礼,“没想到会是张相公亲自来京兆,一路辛苦了。”

“很多年没来了,再次故地重游,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陈庆又安排手下一一上前见礼,这才笑道:“天气寒冷,张相公先上马车,我们坐下再细谈。”

张浚点点头,对陈庆笑道:“陈都统,一起上来坐坐吧!”

陈庆呵呵一笑,“我就不上来了,在车窗前骑马跟随!”

张浚知道这是陈庆在和自己保持距离了,看来他对自己的到来还是十分警惕,张浚心里有数了,这次恐怕押上人情筹码也压不住陈庆了。

他心中苦笑一声,坐上了马车,陈庆翻身上马,跟随马车旁边。

“陈都统自己应该有对比吧!现在的京兆城和当年你单挑完颜娄室时的京兆城,不一样了吧!”张浚笑问道。

陈庆点点头,“变化确实很大,尤其这几个月,我们持续赈济了三十万石粮食后,京兆城的饥民也完全消失,粮价也降到每斗三十文,布价和盐价甚至比宣和时期还低。”

“怎么做到的,能不能说说经验?”

陈庆笑道:“其实道理大家都懂,就是大量投入,但我们做得更好的一点就是把粮食物资送到了真正的饥民手中,只要饥民消失了,那么粮食物资短缺的氛围就没有了,粮价和物价自然就平抑下来,简单说就是先补一只木桶的最短板,让桶能盛水,再慢慢补其他缺陷。”

张浚赞许道:“说得好,先补短板!”

一行人来到贵宾院,陈庆亲自安排张浚住下,张浚笑道:“都统如果没事,我们先聊几句,放心,不谈巴蜀。”

陈庆笑着点点头,“谨遵相国之令!”

两人在大堂坐下,张浚问道:“金国的情况怎么样了,都统了解吗?”

陈庆沉吟一下道:“我得到的最新消息是,金国皇帝完颜晟在两个月前驾崩了,新皇帝叫做完颜亶,只有十六岁,完颜宗翰、完颜兀术和完颜昌等人都在争夺辅佐大臣之位,听说完颜昌占据上风,将出任相国,金国内部权力之争基本上到尾声了,恐怕到明天开春后,金兵势力又要南下了。”

“都统觉得我们江淮一线守得住吗?”张浚担忧地问道。

“荆襄一线由岳飞镇守,应该问题不大,薄弱点就在于东线,但我认为,只要宋军能把淮河利用好,对方骑兵优势发挥不出来,就有希望形成对峙状态,像火油、火药、床弩、神臂弩等先进兵器要大量利用,尤其猛火油在江面燃烧成一片,是对付金兵皮筏子的最犀利武器。”

张浚犹豫一下道;“火药、床弩和神臂弩都不缺,唯独没有猛火油,都统能不能支援我们一些猛火油?”

陈庆笑道:“问题不大,我可以支援朝廷三万桶火油。”

“爽快啊!”

张浚轻轻叹口气,“等火油运到临安,看谁还敢再说都统是乱臣贼子?”

停一下,张浚又道:“关于朝廷方面,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当然是比较关心吕相公,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出发之前拜访过他,吕公身体确实不太好,在府中深居简出,听他的意思,他更希望二弟吕青山出来挑起吕家大梁。”

吕颐浩的两个兄弟陈庆都见过,他不喜欢老三吕大同,傲慢、刻薄,据说当初强烈反对自己和吕绣的婚事,从骨子里瞧不起武将,老二吕青山相比就厚道得多,厚道中不失精明能干,陈庆对他印象很好。

如果吕颐浩的身体不行,肯定是由吕青山挑大梁了。

“但我听说吕青山被贬黜为县尉,这不是太过分了?”

“这不很正常吗?吕家和你的命运息息相关,因你而贬,也会因你而升。”

陈庆沉吟一下又问道:“如果我娶显德帝姬为平妻,会怎么样?”

张浚一怔,“难道显德帝姬还在你这里?”

“她一直在我身边,她母亲乔才人就是被韦太后害死,所以她坚决不肯回宫。”

张浚摇摇头,“既然你问我了,那我就实话实话,你莫说娶她为平妻,就算娶她为正妻,也没有任何意义,娶她还不如娶吕绣。”

“我的意思是说,娶她为平妻会不会不妥?”

张浚还是摇摇头,“靖康以前不可能,但靖康之后,帝姬的光环早已经消退了,你还记得成德帝姬赵瑚儿吗?”

陈庆点点头,郑平父亲郑统全救回来的帝姬,“我知道她,她怎么了?”

“她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就嫁给了光禄寺卿陶泓的儿子,去年她被陶家送回宫了,原因是她不能生育,也没有人再愿意娶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为她们曾被金国掳走,朝廷百官也只是口头上同情她们,但实际上都很嫌弃,哪怕她们贵为帝姬也一样被夫家休掉。”

陈庆理解了,难怪那一批救回来的女子中还有几个是宫妃,朝廷根本就没有接她们回宫的意思,借口是名册都毁了,不知身份真假,其实就是嫌弃。

也难怪这么多年,朝廷对赵巧云始终不闻不问,恐怕赵构还是希望她留在金国最好。

陈庆明白了,赵巧云怎么也不愿当帝姬,她看得比自己透彻啊!

“我知道了,此事以后不提。”

张浚淡淡笑道:“你娶她为平妻,或许有一天,官家就会对她刮目相看了。”

……

陈庆告辞走了,张浚负手在大堂上来回踱步,他稍稍试探了一下陈庆,便感受到了他对大宋发自内心的关切,毫不犹豫拿出三万桶火油支援,没有附加任何条件,说他是乱臣贼子,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这也让张浚看到了一线解决巴蜀危机的希望。

这时,李回和黄龟年走进大堂,一起躬身施礼道:“参见相国!”

张浚一摆手,“两位请坐!”

李回和黄龟年坐下,李回向张浚详细汇报了他第一次和对方谈判的经过,受篇幅限制。他写给朝廷的鸽信只是最简单的结果,过程一个字都有没写。

张浚听完汇报,沉思片刻问道:“他们说的五免三减半可是真的?”

黄龟年在一旁道:“完全属实,卑职先后访问了几百户普通人家,证实了官府有这个承诺,熙河路已经免了三年,今年的税赋陕西路也免了。”

“难怪他支撑不起二十万大军,税赋都免了,拿什么支撑,如果早知道这个五免三减半,我就能推断出陈庆一定会攻占巴蜀。”

张浚微微叹息一声,又问道:“黄少卿的调查可有报告?”

“有!卑职写了,有三万多字,回头卑职取给相国。”

“可有抄本?”

黄龟年犹豫一下道:“陈宣抚使也很看重卑职的调查报告,借去抄了几份,卑职明天去要一份抄本回来。”

“无妨!给我一份抄本就行了。”

张浚又对李回道:“谈判可以继续进行,但本相不参与,本相居幕后,告诉你该怎么谈?”

第五百九十一章 博弈(十五)

陈庆回到内政堂,喝了口热茶,赵巧云把写的公开信递给他,“官人看看这封如何?”

陈庆看了一遍赞道:“你师父是婉约派的诗人,我还担心你写不出来,很好,很有气势,鼓舞人心,可以说是几年来写得最好的一次,尤其最后一句,‘试问天下,谁敢夺我战刀锋芒?谁敢拦我烈马铁蹄?犯我军威者,虽万里必诛!’颇有汉武帝的气势。”

赵巧云有些不好意思道:“最后一句确实是借用汉武帝的话,但我想,军队中知道这句话的人不会有多少,只要能鼓舞军心,就能用。”

“这封信我很满意,回头我让人雕刻出来,印刷几千份给全军。”

陈庆把信放在一边,轻轻把她搂在怀中,笑道:“紧张吗?”

赵巧云俏脸通红,轻轻点头道:“我怕被人看见。”

确实会被人看见,茶童就在院子,陈庆放开她,拉她坐在火盆旁,笑道:“我考虑过了,大年三十,你们给夫人献茶,然后正月初一,一起和我祭祀。”

赵巧云脸更红了,轻轻点头。

“你比绣儿大两岁,可你还要叫她大姐,难为你了。”

赵巧云小声道:“这是规矩,就像蒋长史五十岁了,可见到二十余岁的官人,不一样恭恭敬敬,自称卑职吗?”

“这个比喻不错,我不会娶太多的女人,可能就你们四人了,我不希望内部出现争斗,尤其不允许出现不尊重夫人的事情,哪怕你贵为帝姬,也不能有非分之想。”

赵巧云咬一下嘴唇道:“官人,我再说一遍,帝姬赵巧云已死了,我是民女赵巧云,这个帝姬带给我的只有羞耻和噩梦般的回忆,还会让我想起皇宫里那个害死我母亲的女人,我痛恨帝姬这个称呼。”

陈庆点点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那我先走了!”

赵巧云走到门口,陈庆又叫住她,对她笑道:“希望成婚以后,你继续在这里帮我。”

赵巧云嫣然一笑,转身神采飞扬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