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 第2章

作者:富春山居

4月的山海关春暖花开,如果没有东西对峙的两大军营的话,这里倒是一处极好的原野风光。不过仔细观察一下就能发现,某些原野其实是被荒废了的农田。北方十余年的天灾加上满清破关造成的人祸,使得河北人口十不余一,原本成片的阡陌,现在都成了荒原。

坐在大帐前遍布绿草的缓坡上,在青天白云下享受一顿午饭,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就是一次相当令人回味的郊外春游了。

太子朱慈烺穿着一套便服,被李喜带了过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中年人,李喜对坐在马扎上的李自成小声汇报道:“这是东宫侍讲李士淳,他一定要跟着宋王过来。”

李自成瞧了一眼太子,显然这一个多月来的剧烈变化,让这个养在温室里的16岁少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变得有些木木呆呆,了无生气了。当然,在父母先后死亡,姐妹又一死一失踪后,能够不疯已经算是不错了。

李自成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桌子说道:“去给李先生也弄一套餐具来,来者是客,就一起吃吧。”

李士淳向他拱手道了声谢,便又站到了朱慈烺身后。李自成并不是第一次邀请朱慈烺和自己同桌用餐,但是前次朱慈烺不肯与李自成同桌共饮食,之后就被打发到刘宗敏军中看管起来了。

只是前次是少年最后的一点倔强,在经过了这些天的严密看管后,少年对于李自成的痛恨反而减淡了,再加上背后李士淳拉着他衣服的暗示,朱慈烺终于向着李自成拱手谢恩,坐了下来。

桌上的饮食颇为丰富,在打下了北京城之后,京城中的厨子大大的提高了大顺军的伙食水准。而在拷掠了京城的官吏富户后,大顺军并不缺乏物资。从去年开始,北方的气候开始好转,如果不是爆发了一场瘟疫,大顺军几乎很难如此势如破竹的攻下北京。

想到这一点,某人也不得不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满清确实获得了某种气运加身。统合蒙古各部的时候,蒙古各部所公认的大汗挂了;明军有实力剿灭后金的时候,北方农民开始造反了;和后金相持的期间,北方连年大旱,硬生生拖垮了一个帝国;而等到满清决定入关的时候,北方的气候又开始好转了。这特娘的确实是狗屎运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了。

李士淳坐在太子身边,却并没有动自己的筷子,只是紧张的等待着李自成开口说话,他现在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保住太子和先帝的血脉,其他的其实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大顺军在京城里乱搞一通,天下原本已经是定局了,但是现在么,大明还有机会的。因为京城的事情传出之后,连吴三桂这种阴奉阳违的军头都反了,更加不用说南方那些官僚士大夫们,他们怎么也不会给大顺军在南方复制一遍北京的做派的。

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把太子解救出去,南方就必然会统一在太子的旗下,因为没有其他人比太子更有这个资格,重新树立起大明的旗帜了。

李自成并没有关注两人,吃饭的时候他向来都是很认真的,而这具身体似乎也是这个脾气,因此当他把肚子填的七七八八时,才注意到朱慈烺只是动了几筷子而已。

他一边示意边上伺候的亲兵把清水端过来,一边对着朱慈烺随意的说道:“看来,你还是不够饿啊。几年前,陕西、河南的饥民连草根树皮都吃不上,只能吃观音土。到了后来,连观音土也没了,就只好吃人,丈夫吃妻子的,父母吃儿女的,到最后大家都已经变的不像人了。就这样,官府还要他们缴辽饷。”

朱慈烺听了一半就忍不住走到一边呕吐了起来,李自成从亲兵那边拿了一杯清水过来,然后推开了想要过来接水杯的李士淳。他蹲在朱慈烺身边,一边用手轻轻拍着太子的背,一边把另一只手的水杯递了过去。

朱慈烺漱了口后,终于开口说了声谢谢。李自成起身望着远处山海关树立起的大明旗帜,悠悠说道:“我知道你认为是我们这群反贼杀死了你的父母姐妹,那么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人杀死了我们义军兄弟的父母姐妹?”

一旁的李士淳敏感的发现,之前周边对于太子还有一些同情的顺军将士,现在都不自觉的流露出了悲愤的神情。他赶紧向着李自成叩拜说道:“先帝爱民如子,绝不是那种残忍之人,只是被底下的人给蒙蔽了而已。”

朱慈烺虽然有些懵懂,但此刻也红着眼睛说道:“父皇绝不是那种逼着百姓吃自家骨肉的人,你胡说,一定是你胡说…”

李喜手握刀柄不自觉的上前了一步,不过李自成却伸手阻止了他,他转头看着朱慈烺,一脸平静的说道:“我可以欺骗你,但我骗得了天下人吗?还是说,这些跟着我打到北京城的兄弟,都是被我骗来的?”

朱慈烺跌坐在草地上,浑身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李士淳终于不再忍耐的上前护住了太子,对着李自成质问道:“陛下今日究竟是何用意?当着儿子的面羞辱父亲,这恐怕不是君王所为。”

李自成注视着他久久不出声,一旁的李喜已经把双手放在了刀柄上,只要一个命令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把面前的这两颗脑袋砍下来。

只是,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等来砍人的命令。只见李自成心平气和的同这位太子侍讲说道:“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会落的这个下场?不知道先帝的敌人究竟是谁?这才是真正的不当人子。先帝当了一辈子稀里糊涂的皇帝,难道儿子还要再来一次?”

李士淳听着这话里似乎有些其他味道,他正琢磨的时候,李自成却又开口说道:“不过即便如此,先帝最后之死,也是当得一个烈字。李先生,你是有学问的人,替我拟一个先帝的谥号吧,加上这个烈字,拟好就送上来。

另外,宋王君前失礼,你替我拟旨,废除宋王名爵,为庶人。李喜,今日起他就是你的手下了,教教他,该怎么保护自己。”

李士淳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赶紧拉着朱慈烺向着李自成谢恩了。李自成看了两人一眼,便吩咐道:“去把朱慈烺和李先生的行李取来,让他们住在我的亲兵帐中。另外,去请陈学士过来…”

第四章 仁义之君

在陈名夏抵达之前,李喜却带着一名小校来到了大帐外,向李自成报告道:“总兵唐通派人传递密信,说有万分紧要之军情报告陛下。”

李自成走出大帐,坐在大帐前的马扎上,一边示意李喜把密信送上来,一边打量着送信人问道:“你是何人?”

这名小校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回话道:“小的是总兵大人的家丁唐甘,上次跟随过唐翰辅少爷来拜见过陛下,只是当时小的在远处,没有这个福分被陛下赐见。”

李自成打开了手中的密信扫了一眼,幸亏他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台湾正体字,所谓中华文化在台湾不是吹的,所以这竖排版的繁体字,他还是能够看的懂的。

看着手上的密信,李自成口中也没有闲着,继续向这位家丁发问道:“你家总兵现在驻扎在什么地方?白广恩白总兵又驻扎在何处?”

小校回道:“我家总兵驻扎于一片石,白总兵驻扎于九门口。”

李自成细细的问了这两总兵的兵力部署,这名小校虽然是唐通的身边人,但是对于李自成提出的大多数问题都有些茫然,不过对于自己知道的军中人事部分倒是回答的很是细致。

李自成又问了问唐通父子的近况,这才让人带他下去,赏赐酒肉。李喜看到李自成对两个降将的情况问的如此细致,等到小校被带下去之后,他不由小声请教道:“义父是觉得唐总兵和白总兵可疑吗?”

李自成把手中的信收好,随口说道:“现在还不确定,只是让两个降官带着本部人马脱离于我军的视线之外,我不放心啊。当初怎么没人提醒我,要安排一队人马去监管他们的?”

李喜小声的回答道:“宋军师是建议过的,但是陛下你说:用人不疑。就没往白、唐军中安插监军了。”

李自成沉默不语,然后突然把信放入了怀中,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迎过去,李喜转头望去,原来是弘文馆学士陈名夏到了。

李喜默默的向后退了一步,对于这位40出头的探花郎,他心里可真没什么好感。得了崇祯皇帝的好处,却没有向崇祯皇帝尽忠,反而投靠了他们这些被士大夫整天咒骂的蚁贼,真是有些不知廉耻了。

不过陈名夏自己显然是不这么看的,他宣称自己在城陷之际上吊自杀,但是被家仆所救,因此他对于崇祯皇帝已经尽过忠了,接下来他要为万民而活,辅助永昌帝当一个好天子。

李自成的记忆中,这是个可以一用的读书人,因为在他东征出京城的时候,陈名夏一直恳求着让他先举办完登基仪式再出京城,可见是真心向着自己的。

至于在某人看来,这位可真是个人才,只是不适合给自己用,而应当给南边的那些读书人用。他一把拉住陈名夏,不许对方跪下,满心欢喜的对其说道:“看到陈先生,朕就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事是办不了的。请先生跟我入帐详谈,正有一桩要事,需要先生襄赞。”

陈名夏先是一惊,继而大喜。他们这些投降了大顺的文官,急需要做出一些成绩来,才能证明自己投降大顺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良禽择木而栖。重要的是,更要洗刷先帝临去时对群臣所言的那句话,“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

要是他们这些文官证明都是亡国之臣,今后新朝还如何敢用他们的家族后人。只是,农民军毕竟是农民军,这见识就是有些短视。连北京城都拿到手了,只要正了名分,安抚天下,四海之财就会源源不断的流向京师,结果这些进城的农民军来了个拷掠,硬生生的把中央的名分给打碎了。

四海疆臣可以向有志向经营天下的雄主俯首效忠,但是绝不会向一群盗贼叩首效忠的,因为盗贼不会建立规则,没有规则则天下就不能重归秩序,则兵强马壮者为天子。接下来,大顺军要是不能打服气了天下豪强,就不可能再有刚刚夺取京城的那种声望了。

陈名夏一直都想找机会劝谏李自成,然后好施展自己的一身才华,他考试考了二十年才拿到的探花,怎么忍心就此回乡当一村夫呢?只是李自成身边有两大文臣系统,一个是军中谋士,以宋献策为首;一个则是大顺的文官体系,以牛金星为首。

宋献策这一派就不必说了,完全是江湖术士的做派,他们这些正统的士人是不可能靠上去的。至于牛金星这边,虽然有不少降官跑去捧这位举人的臭脚,但是稍稍有点出身的,都是不肯向其低头,而是打算另起一派的。就牛金星搞出的那套不伦不类的官员体系,胸中有点丘壑的文人都是瞧不上的。

因此,李自成第一次拉着自己,想要问大计,这对陈名夏来说是喜出望外的,这下他就不用再当什么词臣了。

只是,陈名夏很快就发觉,想要替李自成解决困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两人进帐,依旧盘腿平坐于地毯之上,陈名夏还有些不大习惯这种不分尊卑的谈话方式,这边李自成已经对他迫不及待的说道:“接下来朕要说的事,从朕的口出来,入先生的耳朵,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先生可就别怨我不宽容了。”

陈名夏赶紧跪坐好,向着李自成拜倒在地说道:“臣出了这大帐,绝不敢妄言一句,若有此事,陛下砍了臣的脑袋,臣也绝无怨言。”

李自成赶紧把他扶起,笑着说道:“那么先生就先看看这封信吧,唐总兵刚刚让人送来的。”

陈名夏打开信件扫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道:“陛下,唐总兵说的是事实的话,这仗就打不得了。满人,这是打算做黄雀呢。我看,陛下当即刻返回京城,然后召集四方之兵回护…”

李自成打断了他说道:“我不是崇祯那样在深宫中长大的皇帝,朕是马上天子。若是不接一仗就跑路,四方人心动摇,哪里还会有援军过来?朕找你过来,不是想要问你作战的事,这事,朕比你强。朕起兵一十五载,什么风浪没有见过。再坏,还能坏过当年带着18骑躲进商洛深山的时候?”

看到李自成如此胸有成竹,原本乱了心神的陈名夏终于定下了心来,他再次向李自成拜服道:“还请陛下明示,有什么要臣去做的,臣誓死不辞。”

“真让你去死,你肯定是要跑路的,不辞而别倒是有可能。”某人在心里默默的吐了一句槽,脸上却正色的对陈名夏说道:“朕一死,不足为惜。但是有两件事却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能托付给先生了,还请先生担此重任。”

看到李自成郑重其事的向自己拜倒,陈名夏眼神都有些发直,他不清楚这位陛下有什么可以托付自己的,对方连个亲生儿子都没有,他要是在山海关挂了,大顺朝就完蛋了,还托付什么?

只是在脑子里走了一小会神,就没能拦住李自成拜了自己一拜,陈名夏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避让到一边,五体投地,口中连称:“死罪,死罪。”

李自成再次把他扶了起来,心里酝酿了一下感情,对着陈名夏说道:“陈卿不可死,朕有大任交给你,中国之一缕气运,今后就都在卿这肩膀上了,卿岂可轻言死字?”

对于李自成的如此信重,哪怕心中有着诸多心思的陈名夏,这一刻也是大受感动,颇有不管李自成交代下来什么任务,自己都要勉力去完成的想法了。

两人再次对坐好,神情都变得异样的严肃起来,李自成这才缓缓说道:“满清兵出现于山海关外,显然是同三桂有了沟通,这一仗,我所担忧的不是三桂,也不是满清,而是朕东征以来,向朕投降的九边精锐。

朕此战若是败了,这些官军难免不会叛我大顺,投靠三桂和满清。投靠三桂也就罢了,至少他还是个汉人。但要是他们投降了满清,则就是金、元进驻中原故事的重现。学士读书读的比我多,当知道金军和蒙古军当日驰骋中国之时,我汉人可谓是十不余一。

如今南方繁华富丽,满清若是入关,就不可能留在残破的北方,而必然集中兵力南下。到时我恐努尔哈赤杀绝辽东汉人的惨事再现于江南。如此,则吾罪大焉。”

虽然不知道自称党项人之后的李自成为何这般华夏了起来,不过身为南方人的陈名夏心情也是很沉重的。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家乡遭遇刀兵,特别是如北方这样残酷的兵灾。

十年打下来,除了山西外,北方都已经快要恢复明初的千里无人烟的惨状了。想起南方五里一村,十里一乡的稠密人烟,陈名夏如何忍心看到那些江南景物变为废墟鬼蜮。

因此他第一次真心诚意的回道:“陛下仁心,臣为天下贺。”

李自成看着他继续说道:“你也知,我膝下并无儿子,一旦我兵败身死,则大顺朝自己就完了,就更加难以护持南方了。所以,我想让太子南下复国。至少,在满清消灭了我大顺之前,南方有一个能够和满清对峙的汉人政权。朕思来想去,能够扶持太子复国的,非你陈名夏莫属…”

第五章 生死相托

李自成的话就像是一道霹雳劈在了陈名夏头上,像他这样的人虽然胸怀大志,觉得自己是怀才不遇,但是重点在于不遇而不是怀才。李自成要是重用他当内阁首相,他就觉得自己是真的走上人生巅峰了,但是李自成居然要他去恢复大明,这就让他心惊胆颤手脚发软了,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要担负起这样的责任。

因此李自成话没有说完,陈名夏就再一次的五体投地,口中还哭诉道:“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这大明真的是没救了,小臣才德浅薄,委实难以担此重任。臣只愿做大顺皇帝的纯臣,决不再有二心。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否则臣只有一死以表清白了…”

“我靠,让你当我的纯臣,这是咒我也跟着崇祯去上吊么?果然还是凯申公说的对,党员之谄奉卑污、趋炎附势,执迷不悟之徒,其恶罪比敌尤甚也。你这大明朝的纯臣做完了,又想做大顺朝的纯臣,可见那满清过来了,你是第一个要投降的,你这种人就不能留给满清。”

李自成冷冷的看着陈名夏对于他哭诉一个字都不信,到底某人也是读过常公日记的,知道什么是人心叵测,不是李自成这种粗糙汉子,可以随意被读书人欺骗愚弄。岂不知,最是薄情读书人么,算了,这句话用在这里似乎不大妥当。

他收拾了心里的这点嘀咕,面容沉重的伸手扶起了陈名夏道:“先生对于朕的情谊,朕岂能不知。朕自得先生以来,便觉天下太平可期,若不是为天下苍生计,朕又怎么舍得先生去给大明复国。

只是,此战实在凶多吉少,战后即便我军没有大败,天下形势也将重起波澜,各地的军阀和野心家将会层出不穷,地方上再无宁日。

直到现在,我才能够明白烈皇帝为什么不跑。先帝这是不忍天下百姓继续陷入离乱,故将江山托付给了朕。所以,先帝非是兵临城下而死,而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死。我虽是个粗人,对于先帝的大仁大义,也是深感钦佩的。

故,我若身死名灭,这天命自然还当归明,岂能被关外蛮夷和三桂这种首鼠两端的三姓家奴所得?故先生不是为大明复国,乃是为朕,为先帝,为天下苍生复国。先生若是能够做此存亡续绝,捍卫我华夏道统之伟业,千百年后,先生之名必将超越诸葛武侯…”

在李自成的一顿劝说和灌鸡汤下,陈名夏的心情也如过山车一样,上上下下的翻滚了起来。虽然他并不觉得先帝自杀是为了天下苍生,和李自成惺惺相惜之类的鬼话,但是他惊异的发现,这样一来倒是可以洗刷自己两朝,乃至三朝为臣的法理了。

他服侍李自成,乃是为了追随先帝的理想,为大明复国,是受到了先帝感召的大顺皇帝的托付,所以他确实是真正的纯臣,比什么良禽择木而栖的牵强解释要合理的多。陈名夏下意识的偷偷瞧了一眼李自成,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的,还是粗人吗?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他脑子里闪现一下就消失,因为太过大不敬,他只是认为李自成确实是才能天授的有天命的人,否则不会如此完美的把先帝、自己、太子联系在一起。

在某些方面,陈名夏的脑子还是很灵活的,他一下就想明白了李自成这么做的用意,既洗刷了先帝亡国的黑点,又摆脱了自己是反贼的名头,还顺便给太子加上了收拾旧山河的大义,当然是在李自成真的兵败身死之后。

这样一来,李自成只要在山海关之战不死,各地明臣也失去了报复他的大义,因为他已经不是逼迫先帝自杀的反贼,而是被先帝托付天下苍生的新天子。且李自成在战前为太子复国做好准备,也证明了先帝的眼光是准确的,这就叫双赢吧。不对,应该是三赢,此事真要成了,他陈名夏也将青史留名啊。

想明白了其中道理,陈名夏终于停止了哭泣,扭扭捏捏的向李自成问起了,自己该怎么做的问题。李自成也不推托,他之前其实已经想出了一条模糊的计划,现在和陈名夏这么一交谈,他脑子里的计划就更加清晰了。

他于是语重心长的借用了毛左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向陈名夏说道:“先生想要复大明之国,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搞清楚,谁是大明的敌人,谁才是大明的朋友。

比如,究竟是捏造七大恨反明的满洲人,把大明的天下搞的乌烟瘴气,硬生生的拖垮了先帝中兴大明的伟业,还是我们这些被贪官污吏压迫的活不下去的大明子民,才是大明的敌人?

支持前者的,自然是大明的忠臣。支持后者的,不是蠢就是坏。所以,这个问题就是一个准绳,支持前者的便是先生的朋友,主张后者的便是先生的敌人。如何对付大明的敌人?一句话,宁枉勿纵。除了太子需要教育之外,其他人,不换思想,就换人…”

陈名夏从大帐内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还是晕乎乎,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他下意识的就吟了一句,“洞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

站在他身后的李喜,有些诧异的向他问道:“学士,你刚刚说什么?”

陈名夏转头看了一眼这位李自成的心腹,马上讨好的说道:“我是想问,李士淳和庶人朱慈烺住在那个帐篷?”

李喜叫了一名亲兵过来,带着陈名夏去找帐篷,自己则转身去执行李自成的命令去了,召唤各营主将和军师宋献策,召开紧急军议。

嫌大帐内太闷,某人让亲兵在自己大帐外摆了几张马扎,然后让亲兵散开周边警戒,这样既舒服也不用担心被旁人偷听了军议的内容。

首先到的是权将军刘宗敏,这位从李自成起兵开始追随其的老部下兼老朋友,光着上身就跑过来了。看到对方头上湿漉漉的头发,李自成摇着头笑骂道:“捷轩,好歹也擦一擦身子,穿件外袍吗。喜,给你叔父拿毛巾和我的袍子来,让他擦擦身子穿上,这天气可别染了伤寒了。”

原本因为洗澡洗了一半,被叫来开会感到满肚子别扭的刘宗敏,听到李自成这话顿时喜笑颜开的说道:“还是哥哥心疼我。我这不是刚刚扎好营,满身都是尘土,就想洗个澡舒服舒服么。”

刘宗敏就势在李自成左手第一张马扎坐了下来,还不自觉的往李自成的方向挪了挪,方便自己和对方说话。

在刘宗敏和李自成闲聊的时候,军师宋献策、左营副制将军刘希尧、前营制将军谷可成、后营制将军李过陆续到了,他们看到刘宗敏和李自成坐在一起闲聊谈笑,一时都有些楞住了。自从进了京城之后,权将军和陛下两人的关系明显就疏远了。

李自成常常在他们面前指责刘宗敏,说他到死都改不了当贼的命,如今大家已经夺取了大明的江山了,就该学着守规矩,当一个世享富贵的大顺勋贵,而不是老是动刀动枪的去抢,全然把京城当成了强盗窝,哪怕就是当初在山上当山大王的时候,大顺军的军纪都没有现在这么坏。

而刘宗敏则次次在和他们喝酒后抱怨,认为哥哥当了皇帝之后就瞧不起自己这些老兄弟了,嫌弃他们坏了自己的名声,可要不是兄弟们豁出命去扶持着哥哥,他这个皇帝难道是那些屁本事都没有的读书人捧上去的?

除了李过还能在两人面前劝说几句,其他人都不敢在这两人面前说什么,皇帝和权将军他们谁都惹不起,皇帝就不用说了,权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连李自成制止他在京城抢劫都被逼了一次宫,何况是他们呢。

永昌改制,李自成将手中兵马编制成了五营野战军和守军两支部队,但是东征之时李自成却并没有带上全部主力。贺锦、党守素、辛思忠一路受命扫荡甘肃、青海的大明残余力量;田见秀、吴汝义坐镇于西安;袁宗第,白鸣鹤,刘体纯镇守襄阳并压制武昌明军;还有黎玉田、马科这路明军降军坐镇汉中,经略四川,和张献忠对峙。

可以说,永昌元年的东征,一开始李自成确实没有想到要夺取北京城。只是山西一带的明军投降之后,他就不得不带着往北京走了,因为陕西根本养不起这么多九边精锐。这也是李自成打到了北京城下时,都没想着立即攻城,而是要求崇祯帝给自己封王,并发军饷的原因。

即便是这一次征讨吴三桂,也很难说李自成是下定了决心要打,否则就不会把刘芳亮部留在保定,北京到山海关五天路走出八天来,把2万投降明军丢在一旁,这种过去李自成从来不会犯的错误,这说明李自成心中始终是犹豫不决的。

不过换了某人附身之后,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怎么从山海关撤退,这倒是断了李自成心里的其他念头。看到各营的主将到了之后,李自成终于停下了和刘宗敏叙旧,转而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说道:“把大家都叫过来,主要是唐通那边来了一封信…”

第六章 不忘初心

几位大将听完李自成念完唐通的来信,都有些不敢相信,因为李自成太过于镇静了。刘宗敏看着李自成认真的说道:“哥哥,我不识字,你说的可是真话吗?要不,让宋军师念一遍吧。”

看了一眼在座众人,除了老兄弟谷可成和自己的亲侄子李过,对信件的内容表现的愤愤然外,刘希尧、宋献策两人都是一脸的震惊,好似不能相信信中的内容,只不过前者和刘宗敏一样,不信清军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山海关外,后者是震惊于清军来的如此之速。

李自成于是随手把信往宋献策手中一放,口中哂笑道:“都是老兄弟了,难道我还会在这种时候跟你们开玩笑不成,那就让宋军师给你们再念一遍,也好让你们安心。”

宋献策拿着唐通的信件,清晰的复述了一遍,让众人确认了清军已经抵达山海关外的这个事实。刘宗敏顿时起身大怒的说道:“一定是吴三桂这个狗贼把建奴给勾引来的,否则他们如何能够来的如此之快,亏那个昏君还说此人是孝子忠臣,我呸。”

某人不得不承认,这个浑身都是肌肉的黑汉子,脑袋里倒也不是全部是肌肉,居然一语中的,就揭开了吴三桂的真面目。

这个时候,李过也愤愤不平的起身说道:“吴三桂这个逆贼,居然和建奴勾结,实在是罪该万死。陛下,我们应当在建奴还没有站稳脚跟前先攻下山海关,否则,从此地到北京700里,几乎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啊。建奴和关宁军的骑兵若是汇合成一处,我军危矣。”

谷可成和刘希尧也出声附和,认为李过的主张是目前最可行的,所谓死中求活,就是看搏这一下了。宋献策默然无语,不敢和几位大将作对,在这个时候提出撤兵的建议。

只是李自成显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一边安抚着让几位大将坐了下来,一边则开始诉说起了当年跟自己起兵时的那些老人,某人翻找着李自成记忆中最深刻的几位老兄弟,然后才转向刘宗敏、李过等大将说道:“我起兵一十五载,什么风浪没见过,眼下的局面难道还能比当初官军以十面围攻我们更凶险?还能比我们躲在商洛深山中当野人更绝望?”

被李自成这么一说,几位大将原本焦虑不安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些,李过向着李自成请罪道:“臣一时怒火攻心,倒是差点坏了陛下的大事,还请陛下指示方略,我等必不敢落后于人。”

“方略,我的方略就是大家赶紧撤,要不是担心跑不过满清和关宁军的骑兵,我现在就要下命令撤兵了。”李自成默默的看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侄子,挥手让他先坐回去,这才神情肃穆的说道。

“说到方略,老实说自从进了北京城后,我就一直在想,当初我们起兵是为了什么?捷轩,你是为什么造反的?”

刘宗敏沉默了许久,眼睛有些发红的说道:“老子的爹被官府逼租税只好自缢,家中田地都被人占了去。母亲和我沦为乞丐,一路乞讨去寻舅父。路上母亲为了让我活下去,自己冻饿而死,若不是距离舅父家已经不远,我恐怕也不可能活下去了。老子不是贼,官府和地主才是真强盗…”

李自成的目光在刘宗敏身上停留了数秒,便转向了刘希尧问道:“治平,你又是为了什么造反的?”

几位大将,都有着和刘宗敏大同小异的遭遇,这种遭遇使得他们对于官府和豪强的愤怒,是不加掩饰的。这也是刘宗敏在京城大肆拷掠,而众将虽然知道不对,可却没人站出来反对的原因。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正是他们造反的目的所在,向这些贪官污吏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