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88章

作者:衣冠正伦

离开寝殿园苑之后,李潼心情有些杂乱,索性也不前往官廨,直接离开皇城,登车归家。

抛开此前诸事,李潼眼下最担心还是田大生他们。不谈这些人给他带来的帮助与暴露后会否牵连到他,他也敬重这群人的尚义,不愿见到他们赴险遭难。

一路上李潼还在盘算着该怎样通知到田大生他们,可是当返回王邸时,却见到田大生那矮胖身影正站在出门迎接的一班家人当中,心头一颗大石顿时落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托大王洪福加庇,此行总算顺利,得偿所愿!”

王邸阁室中,田大生先向少王叩拜为礼,然后便微笑着说道:“仆等得手之后,不敢久留。刘先生等自往河东封国,仆则快马驰行,归都先告,让大王安心。”

“顺利就好,安全就好。”

李潼闻言后也是大喜,示意田大生坐到近前来,详细盘问经过,待到听完后又是忍不住叹息道:“可见天欲灭之,自有应兆。周兴这个贼子,不可谓不缜密,却没想到死在门仆偶生的贪婪中。”

田大生也是连连点头:“非此小节,仆等怕是还要继续追踪下去。一旦入了西京,事情可就麻烦了,未必还能这样轻松得手,即便能成事,怕是也要捐身此中,不能再保留性命,归来为大王效力。”

为了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田大生一路上也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但毕竟不敢直取驿道,乡野绕行。尽管官府还要确定亡者身份浪费了许多时间,但驰驿归都,还是赶在了田大生的前边将消息传回神都。

由此也可见草野或有亡命尚义,但跟整个国家的权威比较起来,还是不在一个层面上。周兴这一次所以身死,也真有几分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的意思,如果一路上只是官身驿行,也不会死得这么简单,直接被人扶于草丛予以扑杀。

尽管一路快马返回已经非常的疲惫,但横亘心头多年的夙愿总算得偿,精神也是亢奋有加。

他又说道:“仆先行一程,随行诸众为免于被追踪检索,已经各散草野,或追随刘先生往河东,或野中短藏时日,再陆续返回神都听候大王遣用。”

“这都是小事,首重还是安全。但能获得性命,余后大把光阴可望,这群追从行事的义士们,必不亏待!”

李潼心情大好,拍案保证,他与周兴虽然没有直接的仇隙,但听到这样一个酷吏死于非命,自然也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顿了一顿之后,田大生又由衣袍腰间抽出一份包裹,郑重摆在案上,并说道:“此为斩杀周兴时,于其行李中搜拣来一些物品,刘先生着令我先归呈大王。”

李潼闻言后便打开包裹,映入眼帘乃是几份漆封的卷轴,他用小刀剥开封漆,抽卷细览,脸色不免又是变了一变。

原来这些卷轴,所载录都是周兴的工作计划,几个冤狱构陷的思路,大概是想凭此重新获得神皇关注,从而返回朝中。

不得不说,抛开道德品格不谈,周兴这个酷吏对武则天的忠心也是没得说。哪怕被贬责出都,仍然念念不忘的专注于本职工作,还想发挥余热。这一份忠勤,也实在难得,只是没有用在正途上。

随着细览下去,李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周兴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酷吏,卷中所记录的一些构陷思路俱都详实具体,罗列许多朝野名流,眼下虽然只是白纸黑字的空文,可若真实施起来的话,可以想见必然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比如这当中就有一条有关燕国公黑齿常之,其中分析许多要将黑齿常之构陷入刑的理由。

比如韦待价西征兵败,使得西域方面军力大大亏空,黑齿常之所掌握的河朔大军已经是边军中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一旦黑齿常之与中枢重臣有所勾结,将有着议鼎轻重的危机。

又言黑齿常之本是百济蕃将,其心迹未卜,如今突厥乱在漠北,吐蕃弄戈西域,诸方不靖,再将黑齿常之这样的蕃将置于北面典军,也是不妥。

如此诸类,可谓是将阴谋论发挥到了极致,似乎不杀黑齿常之,国业都将危在旦夕。

而在这卷宗里,也细列了如何构陷黑齿常之的思路,甚至于周兴就打算在途径河源军驻地的时候,要在那里搞一点黑齿常之的黑材料。毕竟黑齿常之在北抗突厥之前,一直是担任河源军主将负责抵御吐蕃。

除了黑齿常之外,还有许多朝廷重臣都在周兴的谋划中。李潼在看完后,心中也觉发毛,暗暗庆幸搞掉周兴的确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别的不说,黑齿常之已经是当下首屈一指的名将,却仍逃不过算计,这一类酷吏在兴造冤案的时候,根本就不考虑大局安否。

虽然周兴罗列诸多阴谋论的理由,但对熟知后事的李潼而言,这自然都是胡扯。但有一条能够成立,历史上的黑齿常之也不会那么轻松就被解决掉,甚至还未入刑,自己就上吊自杀了。

不过阴谋论从来不乏市场,特别武则天眼下满心的代唐履极,凡有一点隐患风险都要杜绝。就算现在已经干掉了周兴,李潼也不能确定黑齿常之能否保住性命。

后世唐家虽然复辟,但皇帝们也都是武则天的儿孙,对于酷吏的作用自然加以渲染放大,对武则天稍作撇清。

但事实上这些酷吏也只是工具而已,讲到对政治局势的冲击与破坏,言与武则天三七开都勉强。他们为了求宠而滥施刑狱、累及无辜是真,但追本溯源,还是武则天的授意。

如狄仁杰、魏元忠那样确还有用的人,能够被神皇记在心里,哪怕已经押到刑场也能保住性命,可是其他人则没有了这种运气。

翻阅完这些卷宗后,李潼心情也颇为复杂,只在心里盼望没有了周兴这个直接的诱因之后,如黑齿常之这样的人后路得有改善。

眼下的他也实在不够能量跃上前台去保住什么人,真要急于表态,反而有可能让形势变得更严峻。一如当年他四叔李旦发声要保下刘祎之,反而促成了刘祎之的死亡。李潼真要这么做,更大几率是将自己也搭进去。

收起这些卷宗后,李潼又对田大生说道:“田翁且安在邸中休养几日,待到养足精神,还有事务托付。”

“我不累,大王还有什么吩咐,直言就是!旧事已经解决,不敢放纵松懈,正要忠勤尽力,为大王效劳!”

田大生闻言后连连摆手,瞪着血丝密布的两眼说道。

李潼见状,叹息道:“也不是什么急在当下的要事,只是后续长劳、积攒人势的一点想法。也罢,我先将此事小作讲解,田翁你记在心里,闲来权度,也能修补遗漏。”

说话间,李潼站起身来,先将得自周兴的这些卷宗收藏在房间暗格中,然后又从暗格里拿出另一份自己所写的计划书。

返回席中后,李潼将这份书卷展开,田大生不过文字浅识,还要他来仔细讲解。

“田翁一路往来,所见应有不少亡户流散野途?”

“多、实在是多!早前久在神都,竟不知世道已经如此悲苦。甚至驿道左途,都多有流人出没,一些良善妇孺还只是悲惨求食,更有许多穷困凶横藏匿草野,流寇各方……”

听大王这么问,田大生又连忙回答,将沿途所见流人情形详细讲述。

李潼在神都近野都见到流人出没,对田大生讲述这些也并不感到意外,听完后也是不免叹息道:“生民悲苦,难享安乐,糜烂成患,又牵连更多。我也不敢标榜为万众请命,但恃着自己尚有几分余力,半是惠人,半是惠己,草草有谋,仍须群义助我。”

说话间,他便将自己的构思仔细向田大生介绍起来。

虽然在神都郊野已经有了一些产业,但李潼并不打算简单的招募流人耕恳劳作,当作私户豢养起来。且不说那样做违禁与否,即便是几个田庄全都招满流人,能够容纳的数量也实在有限。

所以李潼是打算将这些产业拿出来,当作一个根本,结成一种互助的行社,以求能够覆及影响更多人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山河故人,妻儿共养。我想请田翁等访募流人中的府兵亡户,结成故衣社。故衣者,旧年戎袍,浴血拓边播威,归乡却无耕桑所养,实在是人道悲剧。捐麻入社,夏冬赠衣……”

唐人风俗还算开放,结社互助并不违禁。单就李潼所知,在南市便活跃着香行社、成衣社之类的行社组织,这样的行社主要是以商业为主,更有几分合作垄断某一商品行情市场的意思。

李潼所构思的这个故衣社,表面上也是经商为主,收买、贩卖闲旧的衣裳,作为台面上的一个掩饰与盈利的手段。至于内核里,则主要网罗两京之间的府兵亡户,将他们以另一种形式组织覆盖起来。

之所以将府兵作为主要招揽的对象,除了在于意会的一点用心之外,也在于相较于普通民户,府兵们更具有组织性和服从性,对于这种半慈善、半商业的行社组织接受度要更高一些。

第0200章 捐麻入社,义气感召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且不甘于束手待毙,李潼就一直在考虑该要怎么活下去。

政治上对他奶奶武则天的迎合表态,仅仅只能满足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已。别看他眼下一副当红炸子鸡、宾客盈门的煊赫,但这其实都是不怎么靠谱的假象。

他的生死荣辱,仍在他奶奶的一念之间。想要真正有尊严、能独立的活着,唯有自己能够切实掌握的力量才是根本。

他是一品的郡王,或许能借重一部分朝廷公器的力量。但事实上,这些力量仍不怎么靠谱。只看去年闹得挺欢腾的李氏宗王作乱,直接被打得落花流水。

初唐权力结构,就是重内而轻外,这也是武则天能够篡唐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高宗时期,瓦解了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勋贵集团,自此之后,在中枢格局中,便再也没有一股政治力量能够抗衡皇权。

如果换了安史之乱后的年代,武则天如果敢这么折腾,哪怕权术再怎么高明,也绝对不会有成功的可能。各地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可不是吃素的,与其看着一个李家老媳妇瞎折腾,天子何如我自居之?

朝廷公器,李潼是不敢窃弄太多,在他奶奶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那是纯粹嫌命长。但除了朝廷所掌控的力量之外,关陇、河洛之间的法外力量同样很强大。

像是高宗仪凤年间,关中大饥,盗匪横行,以至于天子就食河洛,仪驾都不敢轻易出动。

这一时期,正逢府兵制瓦解崩溃,而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这当中的混乱,便是李潼的机会所在。至于该要怎么利用机会,效果又大大的不同。

秦汉以来,编户齐民便是中央政府得以集权的不二法门。直接的隐蔽人口、将流民藏匿在田庄、别业中,这虽然也是一个手段,但隐患同样极大。

一则效率不高,李潼不过只是一个出阁半年有余的宗王而已,真要从这方面入手,他甚至连一个寻常乡野土豪都竞争不过。

二则也是将自己直接摆在了朝廷章法的对立面,就算近在河洛之间能够招募藏匿成千上万的人口,当他奶奶是瞎的?

既然不能直接控制人口,还是要从生民日常生活入手去施加影响。生人在世,衣食住行几样事而已。由这几样事入手,便能直接影响到民众生活。

民以食为天,食物自然是最重要的生计所在,对人的影响与干涉也大。但这件事就连朝廷都做不好,民众因饥而逃,换了李潼,也同样是无计可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不说他根本不敢私下大规模赈济,就算是有这样的想法,倾家荡产能救几人?

住同样不好操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且不说广厦与否,就算是耗费财力兴建几个流人聚居地,一旦遇到朝廷检索扩户,难道还能打包带走、隐藏起来?

至于行就更不必说了,他自己还得老老实实蹲在神都城里趴窝呢。

所以从衣料入手,是李潼觉得实际可行的一个切入点。言简意赅的“故衣社”,兼顾赈济与谋利。他也不是言必称利,任何没有利益驱动的行为方式,都不具备时间与空间上的延伸性。

如果没有一个长期谋利回血的手段,单凭李潼一人财力,也不可能将之做大做强。

所以他给这个故衣社设定的门槛,一是府兵亡户,二是捐麻入社。

选择府兵亡户,道理也很简单,除了李潼那并不单纯的意图之外,府兵的组织与服从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就是府兵亡户相对于普通民众,社会关系要更加单纯。

府兵肇始于西魏、北周,大成于隋唐,满打满算到如今虽然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但府兵本身就是高耗损人群,当中这两百多年又几经改朝换代的大换血,所以并没有形成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宗族人伦关系。

宗族人伦这种社会关系,其顽固强大是能够与朝廷章法向抗衡的。往大了说的关陇勋贵集团、山东世族豪门,往小了说乡里土豪宗亲,就连朝廷律令章法都很难渗透进去,更不要说李潼那些敲边鼓的小伎俩。

将麻作为一种结社的媒介,李潼也是思忖良久才做出的选择。

首先,麻是一种经济作物,其应用广泛,绝不仅限于纺织品这一个用途,织网、造纸,种子食用、榨油,油渣又可以用来饲养牲畜之类,所影响到的范围可谓方方面面,具有很高的延展性。

其次,麻价格低廉且分布广泛,获取的途径简单,产出量大,即便是大量囤积,也上升不到会令朝野忌惮禁绝的程度。普通的麻皮,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寒不能衣,哪怕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流民,也不会将之当作多么珍贵的物品。

第三,麻的加工工艺由简入繁,由粗劣到精致可以产生出来不同的商品,因此也能契合故衣社由草创到繁荣的发展轨迹。

这第三点是很重要的,大凡穿越众,常有大开科技树的梦想,但就眼下而言,需要面对一个现实困境,那就是工匠缺乏。

时下而言,匠户不同于寻常户籍,是由官府直接进行管理、掌控的,寻常如泥瓦工、精巧如金银匠,这一类的人才在民间是奇缺的,几乎不存在大户人家大批豢养的可能。

想要自己从头开始培养,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要做好长期投入的准备。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了安史之乱,两京接连被乱军攻破,造成朝廷所掌控的匠户大量流散于市井之中,其后中央权威持续衰弱,再也没有了将这些人力集中起来的能力,民间的手工业才开始逐渐的发展起来。

像是李潼之前还在感慨,生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哪怕不与普通民众发生任何接触,这一生同样可以过得无忧无虑、无缺无失。

但这一状况在中唐之后便不复存在了,朝廷直接控制的工匠人力严重不足,以至于日常生活消耗都要进行大规模的和市采买。也正因为这一点,禁中的财证权便逐渐落在太监们手中,更让他们有了弄权的基础。

白居易有诗《卖炭翁》,讲的就是中唐之后,宫市贸易中,太监们恃强凌弱,巧取豪夺。

这种现象在当下并不多见,因为朝廷本身在京畿周边便掌握着众多的炭场,有的时候阴雨连绵,洛阳市里没有足够的柴炭,甚至还要入市济缺。

那些逃荒的难民,想也不用想,肯定不会有太多工艺精湛的匠人。

从头开始培养,又需要一个工艺逐渐精进的过程,李潼也不能预估这个过程是长是短,不能确定凭自己的财力能否支撑到可见回报的时候,从低开始,逐步发展是很有必要的。

毕竟,麻的初步加工也不需要多精巧的技艺,麻绳、麻线乃至于麻布的制作,都是一般居家妇人能够掌握的基本技能。

有了这些商品产出销售,先把局面盘活起来,才能在后续发展到更高一级的造纸、榨油并饲养之类行业,获取更多的利润。

有了更大的利润,有了一大批成熟的工匠,甚至可以尝试摆脱麻制品的单一限制,涉足到其他行业中,从而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

李潼先将这一模式向田大生浅作讲述,然后才讲到具体的操作步骤:“养足精神后,我先让府中筹措一批财货交付田翁,田翁持此向县廨典买城东两处庄子,这便是故衣社发展的根本。”

王府财货之类去向如何都有一个底册留存,以备朝廷有司检索查阅,所以李潼也只能将主意打到他姑姑太平公主赠给他的这一批私财产业上来。先把改建西园的财货挪用一批,将城东两处田庄从账面上转移到田大生等人名下,这样才能更加灵活的操作。

太平公主送的那三座田庄,龙门那一处太显眼,而且还加设有寻常小户根本就不能拥有的碓硙,李潼打算保留下来自己府邸经营,也当作一个私密的小金库。

感德乡那一处,所在多胡人聚集,法度管理较之别处要宽松一些,正适合作为故衣社的一个总部。

李潼打算将这里收回之后,不再耕种作物,直接改造成一个仓储基地,闲时可以租赁给胡商存放物货,等到故衣社发展起来的时候,则就作为收储商品财货的一个中心。

三川乡那处庄园面积最大,则可以作为一个产品加工的基地,用来培养一批核心工匠。

而且三川乡那里,本来就有朝廷少府尚方监所辖的一批工坊,诸如皮革加工、砖瓦陶冶之类,都邑权贵陪葬冥器所用的三彩之类器物,主要便在那里产出。将故衣社的工坊设在那里,就近偷师也方便。

听到大王这一系列的构思,田大生面露难色,口中迟疑道:“仆不是怯于任劳,只是事涉诸多,才力却实在微薄,寒户生计操持都没有良计,突然任此大计,怕是……”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人哪有生而知之,才技都在于历练,行社草创,诸事仍微,只需勤恳,阅历经深之后,自然通达。”

田大生的担心,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也正如他所言,又不是一上来就搞一个多大的规模、多复杂的产业,人的禀赋才能,都是逐步挖掘。

虽然田大生年纪已经不小,潜力前途或许有限,但却忠勤可信,只要能够铺设一个基础、打起框架来,就算真的才力不济,届时李潼择才任用,也能更加从容。

“之后几日,田翁且先走访闾里,收买旧衣。等到田庄过户,再采买一批麻种。等到群义归洛,便可以走访近畿乡野,约见诸府兵亡户。捐麻入社,授以冬衣。若无麻可捐,便寄名授种,于庄田内垦荒种麻,同样也能得冬衣。”

鉴于自身财力所限,李潼也不敢上手便大包大揽的衣食全包,最开始还是要用有限的财力覆及更多的人口,让人们知道有这样一个行社存在。

万丈高楼平地起,眼下的他乏人乏物,虽然立志宏远,但还是要起手入微。虽然这样一来,能够给民众们施加的影响也有限,但也可以逐步加深。

冬夏衣裳都是日久长需,能够以这样低廉的代价换取到,对于那些本就生活困顿的民众而言,也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最开始肯定是要入不敷出,但李潼也做好了相对长期投资的准备。

等到今年的秋贡入都,他前后加封足足八百户的实封,收入肯定不菲,这些钱怎么花也是花,他留着也没啥用,到时候做点假账,账面上抹平一下也能抽调出一批财货来继续投入。

对于故衣社的商业模式与发展前景,李潼还是很报乐观看法的,原因就是时下可不是什么明清之际的小农经济。

大唐赋税收取,采取的乃是租庸调的实物收税,规定好了收取赋税的种类。这就造成了一般小民日常生产,只能专注于基本的农作物与桑织,生产力被限制,能够种植的经济作物很少,在经济活动中也就没有什么得利空间。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那就是神都市中蔬菜价格高企不下,一方面是因为神都人口多、市场大,一方面就是小民生产力不足。能够大量往市场中输入蔬菜的,往往只有权贵、土豪这样拥有大量田产的人家。

因此近畿周边那些小户乡民,虽然勤力耕作,但也做不到产出自足,即便是小规模种植一些时令蔬果,也都舍不得自己消耗,售卖换钱再去购买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生活必需品。

麻本来就是一种廉价薄利的商品,大户人家有更高的惠利手段,看不上这种小买卖。小户贫民则产出有限,根本形不成薄利多销的规模效应。

如果故衣社这捐麻入社的模式能够发展起来,即便前期需要漫长投入,可如果有了更高技术含量的商品产出,直接在两京之间形成区域垄断效应都不是难事。

任何一种商品,如果能够形成相对的区域垄断,那么利润便不能以寻常价值去判断。有了更高的利润空间,由两京向外州继续发展,自然也就有了更充足的动力。

当然,利润仅仅只是将人聚合起来的一种媒介,想要获得更高的凝聚力,肯定还要佐以别的手段。

故衣,故义也,府兵劳战边远,本就是容易受到义气感召的一个群体,一个赠衣同袍之惠,便能够让人感念许多。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本来就是李潼创号故衣社作为行社的一个基本宗旨。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相佐手段,李潼眼下想到的,还只有“种牛痘、饮熟水”这两项行社人员统一执行的标准,以后想到别的,再逐渐增补。

穿凿图谶玄异之类天命说法,他并不考虑,那样或许更有效,但隐患也大。且不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单单他奶奶本身就是玩弄谶纬的高手,对这方面自然也尤其警惕,很难获得长足发展。

至于更高一级的行社精英组织与动员方式,眼下多想无益。只要这个组织能够茁壮成长,壮大起来之后,人、物在手,还怕不能玩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