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借由这一次突发状况,武则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征战败之事定死,不给人之后再做发难的余地。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因为刚刚发生的天灾地震同样不算什么好消息,而且有可能带来的余波会更加严重。
事实证明,武则天的判断是没错的。傍晚时分,相关灾情便送入都邑,位于西京长安与神都之间的太州发生剧烈山崩,有大山横移数百步之遥,直接将川流都给拥堵,河水泛滥,须臾之间便淹没周围百数里方圆。
山崩水灾之外,地震所带来的强大余波也波及甚广,几百里外的神都城震感都如此强烈,而在震源附近只会更加严重,太州境内的兵城潼关都受地震影响而坍塌过半,大河水浊,鱼虾死伤无数。
之后几日,相关的灾情不断传入神都城中。地震余波频繁,有的时候甚至一日数震,两都之间人心惶惶,相应的自然也是流言四起。
没有人能始终强大,武则天自然也不例外,很快她就为自己此前的行事霸道而品尝恶果。那就是在讨论赈灾这一基本问题的时候,都遭遇敷衍掣肘,甚至当灾民已经涌入神都城附近的时候,朝廷仍然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赈灾方案来。
女主临朝,或是权术精妙、心狠手辣,但当天灾人祸接连爆发时,武则天的软肋也充分暴露出来。
她虽然刚刚干脆利落的拿下了宰相张光辅并数名外州刺史,可是台省行政几近瘫痪,在真正的治国方面,她所依仗的酷吏们没有半点用处!
而且更加关键的问题是,都邑之间已经有人将接踵而至的天灾人祸给联系起来。所谓山嘿然自移,天下有兵,社稷亡,又有山徙者人君不用道,赏罚不由君,佞人执政,政在女主。
能够使人强大的,终究会对人形成束缚。武则天蓄谋革命,崇尚符瑞感应,甚至在去年还大张旗鼓的迎宝图、拜洛水。
所以当这一系列的谶纬符命之说滋生出来,很快便喧嚣尘上、声势浩大。甚至很快便由乡野蔓延到朝堂之间,有御史直接上书言称垂拱以来,两京之间山灾地陷不断,只因女主居阳、坤气不合,因此才地脉隔塞、山变为灾,请太后侧身修德,归政人主,以答天谴!
在这样一个情形之下,武则天即便做出些许让步,以楚王李隆基入嗣孝敬皇帝来彰显皇帝李旦的存在感,但却根本就没有收到丝毫效果。
如今群情汹涌,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武则天的稍作让步,而是打算一竟全功,直接将武则天扫出朝堂。尤其在月尾,神都城外再次爆发逆案,有游侠招募流人,准备南下房州迎回庐陵王李显。
毕竟,就算是神皇归政于皇帝李旦,受惠的无非是在朝那些士大夫。至于那些底层民众们,想要出人头地,自然需要另立殊功,迎回废帝李显,显然要比拥戴如今的皇帝功劳更大得多。
“莫非苍天真的厌弃女主?”
武则天一路从感业寺走出来,性格中自然不乏越挫越勇的强韧,可是眼前的人情汹涌、外事焦灼,却让她自己内心都产生了动摇。
“神皇陛下切不可作此想!眼前疾困诸种,不过只是奸邪之流趁势愚情作祟……”
武承嗣等武氏诸众听到武则天这么说,一时间也是惊慌不已,纷纷叩拜劝告。
武攸宁则说得更直白:“当下情势,已是分寸不能再退!如今在朝诸众,属意皇帝陛下,在野诸众,则曲意庐陵王。国器归谁,难绝骚乱。陛下恩威久蓄,群情尚汹涌若此,二人无论择谁,又能从速定之?”
诸多利弊权衡,武则天自然要比侄子们想得更加透彻,她只是郁气久积,稍作牢骚而已,其实也未尝没有试探侄子们真实心迹的意思。
可是这些侄子们对她的作用也止于言语而已,但在真正的事务方面,助力却实在谈不上大。禁中有她坐镇还算安稳,可是都邑内外群情汹涌,左右金吾卫形同虚设,几次逆案所以事发,靠的全是与事者的检举。
如果局面再这么乱下去,武则天担心即便是寄予厚望的薛怀义大军归都,怕要一转脸就要成了什么“勤王义师”。
“丘神勣近来起居如何?”
侄子们能力不足,武则天不由得便又想起昔日心腹,心中略存起复再用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做出决定。
可是当她问出这问题的时候,便见侄子们脸色都微微异变,心中又是不免一叹,转又说道:“你等入此名利场合,权势如何无需劳心。但授事多少,也要忠勤任之。”
说完这些后,武则天又屏退几人,转而拿起笔来,敕授将要归都的狄仁杰转赴太州,即刻接手赈灾事宜。
她当然也明白,赈灾是一个综合性的难题,如果没有台省支持与物力输济,狄仁杰纵有巧计也难施展。
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心叵测,武则天之所以派遣狄仁杰,看重的也不是其人能力,而是狄仁杰积攒的德行名望,希望能对灾众人情稍作抚慰,起码不要让这些灾民无秩序的涌入河洛,为神都目下乱象种种再作添加。
之后她又强打起精神,开始处理之后这几天积压的奏章,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让她更添烦乱而已。只是在不断翻阅的时候,突然一份奏章让她精神一振,内容匆匆一览,再观收尾,却发现竟是河东王李守义的奏章。
“近日可还有积留河东王奏书?速速取来!”
武则天两眼死死盯住那奏书内容,口中则急促说道。
御前女官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前往内直堂去问,果然又取来数份奏书。武则天依次阅读完毕后,眉眼已经大有舒展,拍案而起大笑道:“幸在有此佳孙!速遣中使,急召河东王入见!”
第0158章 亲席乏人,王能补此
这一次波及全城的骚乱,履信坊同样也没能避免。甚至由于坊区位于东南偏远角落,所受到的冲击可能还要超过别的区域。
大概是由于此前左金吾卫街徒集结于履信坊周边,让一群暴徒误以为履信坊有什么军械武库,某一天夜里突然暴起冲击履信坊门。
左金吾卫街徒应变能力严重不足,当他们闻讯赶到此地的时候,已经有十多名暴徒翻阅坊墙、流窜进了坊中。
虽然王府自有仗身护卫,但是为了避嫌,只能严守府邸门户。一直等到合宫县令李敬一亲自登门请求帮助,李潼才派出王府仗身帮助县廨衙役与金吾卫将流窜在坊间的暴徒扫荡擒获。
“那些暴徒也真是异想天开,妄想攻克坊中武侯铺,收取器械再从永通门冲出,召集城外流人南下房州……”
负责帮忙抓捕暴徒的桓彦范在将那些罪徒押送到县廨后,又返回了王府将情况小作汇报。
李潼在听完后,心中也五味杂陈。一方面自然是忧虑于都邑人情不定,局势将有失控之危。另一方面也是感慨,那些心向李唐的朝臣们自然眼巴巴望着皇宫里的皇帝李旦,而这些欲谋奇功的市井好汉们则是心心念念迎回庐陵王。
不考虑这当中的敏感与危险,李潼都想问问这些暴徒们,你们为啥不退而求其次,选择拥戴坊里少王呢?难道是想抢功之余,顺便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自驾游?
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人心局势就算混乱不堪,但也只是武则天的拥趸与她两个儿子之间的情势博弈,至于其他人,还是哪凉快哪呆着。
由于李潼的黑手操作,永昌元年这一场骚乱较之原本史上已经大不相同,李潼心中也是不乏忐忑。武家那群废物虽然接掌了左右金吾卫的城防力量,但却根本不能做到却乱于外。
李潼最担心还是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说不定他奶奶会选择再次启用丘神勣。一旦丘神勣再掌握了权柄,形势对他们一家将会更加不利。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用一些更加激烈的手段、以引起他奶奶注意的时候,宫使终于在一队禁军将士的护卫下抵达了履信坊的王府。
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啰嗦的,李潼匆匆换上章服,并带上这段时间准备的几样器物,临行前吩咐李守礼看护好家宅,便在宫使导引下匆匆往大内行去。
当队伍行至南市外坊街的时候,李潼看到迎面一群兵众正监押着一些囚犯往南市而去,便开口问了一句:“那是怎么回事?”
宫使自然不知,但还是让人打听,不久之后回来汇报说道:“故恒山王家人涉于谋逆……”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凛然暗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宫使见状后便上前说道:“请问大王,是否喝令刑徒暂避……”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不想与亡者争道,只是吩咐道:“转行别街吧。”
这点想法绝对不是什么风凉话,只是更加有感于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正被押赴南市处决的那个李厥,论及身份又比李潼高贵的多,乃是他太爷爷李世民的嫡长孙,李承乾的儿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权位之下俱尸骨。生死之前,人又哪有什么高贵、低贱的区别。死而留骨为贵,生而曳尾涂中,便成了眼前这一幕最真实的写照。
一直等到端门前下了车,李潼思绪仍然沉浸在南市外所见那一幕,而后在宫使导引下穿行过皇城直入大内。途中难免遇到一些诸官署中在值待诏的官员,那些官员们见到李潼入宫,心中也多好奇,立于道左观望并议论。
行至明堂后寝殿外,宫使将李潼安排在一处侧厢中,然后便匆匆返回复命。李潼坐在房间中,摆手谢绝了宦者饮食侍奉,敏感的察觉到左近宫官出入频繁,推想可知他奶奶此际应是忙得焦头烂额。
原本李潼还以为自己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可是不久之后,便有宫婢匆匆行入进来恭声道:“神皇陛下召大王入见。”
前来通报的宫婢不是认识的韦团儿,这也让李潼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对韦团儿谈不上厌恶、甚至一直心存一份感激,但也头疼于那一份热情,不敢表露丝毫亲昵。
特别每一次见他奶奶武则天,李潼都是心弦绷紧,如临大敌。
尽管他也能猜到他奶奶对目下都邑局面颇有些无能为力,能力短板暴露的很清晰,但不能利用给对手实际打击的弱点根本就不是弱点,这些短板也不足以成为他看轻他奶奶的理由,小命如何仍在其人一念之间。
略微整理一下衣袍,李潼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才在宫婢引领下趋行步入殿中,不敢抬头恣意张望,察觉到前方宫婢顿足,便大礼下拜道:“臣守义恭奉敕令、仓皇走入,拜见神皇陛下。”
“内阁私室,王不必拘礼,起来说话。”
武则天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但见到仪容俊美兼姿态恭顺的孙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温和笑容。
待到李潼徐徐站起身来垂手侧立,她也不作更多寒暄,直接扬起手中奏章说道:“王近日呈献章奏数篇,今日得暇才见,章奏所论《佛说宝雨经》诸言,是何经典?”
听到武则天单刀直入、问得直接,李潼便也连忙回答道:“慈乌台即日将成,臣有感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伦之憾,欲请道德美善文章经义入供慈乌台,以感魂灵、得于安慰。虽才庸识浅,凭此一点挚念,不怯浅薄毕露,勤访魏国寺请教大德法师,采撷佛理善言,苦诵经卷之余,也请王府诸众走访闾里乡野,于龙门偶得残经石幢一部……”
“那经幢带来没有?”
武则天又打断李潼的话,略显急切的发问道。
“佛遗经幢,片言珍贵,臣不敢私曝于外,受俗尘浸染,供奉于邸中佛堂,厚礼延请魏国寺僧尼法师昼夜勤礼、以待神皇陛下诏问赏识。为辨识佛言深意,拓得几片……”
李潼说话间,便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恭谨呈上,武则天接过宫婢呈上的锦盒后便连忙打开,将其中拓片稍作翻看,先是夸奖了一下拓印的手艺,李潼也只当是在夸奖自己,恭声谢恩。
拓片内容不多,但该有的元素都有,内容则汉语、梵语掺杂,东方天子、明日月光、佛涅槃后一千五百年,菩萨显于女身等等。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清清楚楚点明了武则天女主当国的合理性。
武则天在翻看完这些拓片后,眼中喜色难耐,但还是望着李潼认真问道:“这些片言遗迹,虽是佛法正门,但却憾为岁月摧磨,前后多有缺失,虽高僧大法不能广识洞见,王何以笃言此为先佛《宝雨经》遗篇?”
“佛法精深美妙,微臣庸质难雕,憾于不能深入精妙,所恃者唯有心而已。偶幸得此法言,广览魏国寺所藏经本,比形取义,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梵本孤篇大乘佛藏宝雨经比选原本……”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却又笑起来:“赞此‘有心’!世道人众,凡受任事务,或恃于才智,或恃于机巧,又有几人能自甘拙力而追本溯源?王能苦心求索,追求法言本源,岂是功夫不负?这分明是天数不负有心人!那梵语本经是在魏国寺?速速派人取来,另礼请法明等译经大法师,速速入宫,共同参略!”
宫官领命疾走出殿,武则天心情大好,再垂眼望向殿中恭立的河东王,眉眼之间更是充满了慈祥、和蔼,抬手招了一招:“王到近前来,让祖母仔细看一看!”
听到武则天如此温和的语调,李潼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武则天眼窝深陷、发丝也灰白凌乱,唯两眼炯炯有神,却也血丝密结,较之此前所见已经明显苍老,不免微微一愣,待到反应过来,又忙不迭垂首下拜。
“年前幸睹天颜,感于荣盛,才失于恭谨自守。今日机敏所失,又是为何?”
武则天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又笑语说道。
“臣、臣入居坊里,才知人事艰深,情势种种,远非巧言令色能够卜优。臣、臣胸怀积情深刻,不能择言以表,请陛下恕臣失语之罪!”
李潼顿首在地,语调略显沉重道。
武则天闻言后,却从席中立起,她缓缓踱步绕出御案,抬手示意宫人道:“还不快将少王扶起。”
说话间,她已经行至李潼面前,视线仔细端详着少王面孔,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情势纠缠,那是俗人的烦恼。朕的佳孙,不该苦恼于此。情,不必宣于口,但能附于事。朕儿孙实多,能夸良善者、河东王在于此列。”
“臣荣幸、惶恐……”
李潼连忙又垂首下拜,同时也是避开武则天那审视的视线。
武则天则上前一步,轻抚他的发顶,语气也更显柔和:“天下之主,虽不困于俗情,但闲来所见膝前亲席乏人,难免伤怀遗憾。王能补此,非是侥幸。”
第0159章 皇孙李宝雨
对这个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进献佛说的孙子,武则天也是大感满意。
她本就对少王印象颇佳,如今更是满满的喜爱,因此在等待魏国寺僧徒入宫这段时间里,也并没有冷落这个孙子,而是很罕见的并席而坐,与李潼聊起一些闲话家常。
话题虽然轻松,但李潼应答得却很谨慎。老实说他不太乐意跟他奶奶做这种交流,本来就不是正常的祖孙关系,武则天又是敏感多疑,哪怕极为轻松的问话,李潼在回答的时候都要深思熟虑一番,只觉得要维持这种人情和睦实在太累人。
按照李潼的想法,这一次我给你帮了一个大忙,你快点的给我加官晋爵、然后赶紧忙自己的去吧,也不用想给孤儿送关怀、温暖这种人情面子的虚头巴脑,我自己就能开解自己。
但是他也明白他的想法如何并不重要,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奶奶以前对他不闻不问是应该,现在的热情关心,他也只有老实受着的份。
其实抛开尴尬的时局背景与各自身份,李潼倒觉得武则天也是一个挺有魅力的人,聊起天来有着很广阔的话题范围兼细腻的人情世故,跟这样的人聊天,根本不必担心话题匮乏而冷场,哪怕是一桩寻常小事,讲来也能让人感觉妙趣横生。
比如刚才聊起的一个话题,从他早前扩编的《万象》大曲所采用的梵呗和声,延伸到陈思王曹植、以至于六朝人物故事,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有时候李潼甚至都感觉跟不上他奶奶的话题思路。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的这个奶奶个人素质真的是挺强悍,家门之中有这样一位出众的亲长,如果能够在权欲方面稍作收敛,而是选择对儿孙敦敦教诲,绝对是家门幸事,子孙凡有中人之质,都能人才辈出。
最起码李潼在跟他奶奶聊这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眼界都开阔许多,对于一些问题有了更加透彻的认知,也是言出由衷的感慨而不是拍马屁:“神皇陛下高见博识,臣有幸能在席聆听圣训,更加深见自身浅薄,神思不能追于一二,更觉往年学识荒芜……”
武则天闻言后哈哈一笑:“能益人者,未必博学。你这个年纪,本就欠于岁月的积累,与长者较于渊博,那不是自取其辱?人之材质高低,并不在于学识多寡,而在于大义识否。万卷腐言,不如真知一点。鹤发老儒,也要张口乞食。幼鹿成形,即需嗷嗷唤乳。可知万物虽然化形不同,各自矫饰之外,也有法从一宗……”
对于这种形而上、涉及到意识形态的话题,李潼不敢轻易作答,只是一脸恭谨的倾听。
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直接张嘴说舔好奶奶就是我的真知宗法,除此之外,怎么回答都有点不合适。哪怕点头附和说我跟奶奶价值观高度一致,万物形态都是矫饰,抓住命门就能将他们用作玩物。武则天真要问一句你也这么想?当时就傻眼。
所以这种聊天是真的累,李潼也只是少说多听,趁着武则天心情愉快、并不设防的时候,窥探一下他奶奶真实心境,未来才好更加准确的应对。
虽是神皇急令,但往来魏国寺要横穿整座神都城,当魏国寺僧徒们抵达的时候,仍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魏国寺僧徒入殿,并带来了寺中典藏的梵本宝雨经。武则天将拓片示下,并责令即刻翻阅佛经,果然在第一卷经文中便发现多处字形字义的吻合。僧徒当殿便将有关篇章的梵文翻译过来,内容果然与拓片上大同小异。
这也是理所当然,李潼就算再怎么不通佛理,可要搞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在这种小节上出错,他杜撰出的经幢内容本来就是比照这一部佛经在操作。
至于梵本的宝雨经相关经卷内容翻译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不重要,如果不能翻译出来符合心意的内容,国家养你们这群和尚何用?
这里又不得不说,所谓的佛经编译,本来就是一个增删篡改的过程。佛法东传,自魏晋以来不断的发展壮大,特别是南北朝大乱世、无论南北都有帝王侫佛事迹。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是因为两汉经学传承到了这一阶段,继续发展的空间已经不大,而且对经义的解读权基本已经形成垄断,所谓的门阀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学阀。
佛法作为一种番说,先是被胡人政权君主发扬光大,积累了相当可观的群众基础。而在之后的王业兴衰过程中,很多帝王就敏锐发现、对沙门的利用可以有效避开许多意识形态层面的限制,自然也就难免不同程度的加以利用。
这种取舍权衡,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开辟一个新的战场,把传统知识分子、精英阶级引入进来然后打败你。一群苦练拳脚的老师傅拳打南山、脚踢北海,结果抬手一枪崩了你。
现在李潼既指出了经文出处,又提供了简译版本,这群和尚肯编写《大云经义疏》这种政治投机的东西,可想而知都是节操乏乏的货,就算经文原本没有这样的内容,他们也得给弄出来啊!这就是解释权在自己手里的好处。
“既然有此大乘佛言,尔等僧徒为何不早早入献?”
武则天看到这些摊陈开的证物,欣喜片刻后便又勃然大怒,拍案戟指那些魏国寺僧徒,神态已经充满了不善。
须知《佛说宝雨经》指向要比《大云经义疏》明确多了,大云经还仅仅只是在注疏里遮遮掩掩提上几句武则天为净光天女,当王南阎浮提洲,但经文本身是没有这种详细记载的,可以说是于经无证,牵强附会。
但《佛说宝雨经》经文本身便记载明确,这位净光天女将在佛涅槃数五百年后,将化身于南瞻部州东北摩诃国为帝。
法明等和尚们听完这话后也是大感欲哭无泪,因为魏国寺本身所藏佛经便汗牛充栋,哪怕再博学的和尚也不敢说将所有经典都通读一遍且熟记在心,而且宝雨经本身就不是什么大部经典,在今天之前,他们之中甚至绝大多数都没有听说过这部经书。
见这些和尚们一个个急得无言以对,脑壳上噌噌往外沁汗,李潼也是暗乐在怀。他早看这群和尚不顺眼,要价实在太黑,往来一次起手就得几万钱。他单单为了在那些佛经中翻出这一部宝雨经,来来回回好几次,大十几万钱都送进去了。
不过眼下还不是借机敲打这群和尚的时候,毕竟他这作经手艺还是太糙,接下来还要让这些和尚们继续完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眼下这件事彻底弄死丘神勣。
于是他便上前说道:“此中疏忽,也并非各位法师责任。臣近日往返魏国寺,翻阅经籍,所见多有经籍只存名目而失于卷本。因此询问寺中知客,才知寺事也多为难,魏国寺乃海内名刹,沙门胜地,法藏丰厚更甚西京大慈恩寺,多有都邑权门借经而久不归还,又不敢贸然登门求问,因积此弊。臣有感于此,日前还斗胆上书言事……”
听到李潼这么说,武则天顿时便将前事联系起来。毕竟这个孙子言议谨慎,上书言事次数本就不多,此前她又将最近这段时间有关奏章翻阅一遍,对此自然是有印象的。
“此部《宝雨经》,恰在归还序列之内,臣索卷拣义,才能追出本经,否则即便偶得经幢,恐于孤迹难证,不敢冒昧进献以疑迹取宠。”
武则天先赞河东王谨慎周全,然后又不免训斥几句这些和尚们做事马虎粗心,如此载录有益邦国社稷的佛言经典竟然被人久借不还,然后才又厉声问道:“究竟都内哪一家借经不还?速速摘录呈上!大德法藏,是为普渡众生,收藏私室,乱法误事,不可轻饶!”
终于讲到这里,李潼也不再掩饰其目的,便又下拜说道:“诸法师忙于编译大经,恐是不知寺中此类琐事。臣久系于此,常立经堂之外苦待归经,逐日索查,略有印象。获经之日,并有两家还经,寺中寄子、善男丘嗣诚并信女某氏……”
“是这两家?只这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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