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这种河洲环境是好,但因水草丰沛,对园艺修整要求更高,稍稍疏于打理便会显得荒废。就连那阁堂建筑也因为水汽侵蚀,漆色剥落,水侵虫蛀,明显破败。
杨思勖正待上前打开阁堂门窗,李潼却抬手将之拉住,指了指地面上明显的苔青踩踏痕迹,并摆摆手示意暂退。既然已经确定是人迹而非鬼祟,三个人还是太单薄,杨思勖虽然能打,谁知道那门户紧闭的阁堂缝隙有没有什么强弓劲弩正在指向外界。
杨思勖虽有几分不甘,但也不敢以大王性命犯险,护卫着李潼与郑金退回栈桥并说道:“阿姨且伴大王先退出园,奴往验看究竟,再请大王决断。”
郑金一脸的惭愧与后怕:“阿郎园事付我,我却妄信妖异,竟被贼人潜入……”
“不是大事。”
李潼摆摆手,示意郑金不必自责,确定人迹之后,刚才退出的时候他又仔细观察河洲环境,然后便发现园圃花枝有着很明显被打理修整的痕迹,猜测应该不是强人潜入要做什么刺杀险谋,否则这杀手就太有生活情调了:“或许是某家逃奴暗藏此中。”
“试试就知。”
杨思勖相信大王判断,倒持竹杖返身奔向阁堂,蛇线奔行并大吼道:“何处贼徒,敢犯贵邸?速速现身!否则府卫围池,直死当场!”
突然,阁堂另一方位有洞裂之声,旋即一道灵活身影弹射而出,没入茂密芦苇丛内。李潼伸头去望,可见清澈池水中一道身影游鱼一般潜游向远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这、这是……”
郑金眼见这一幕,直接惊呆了。而李潼则双眼微微眯起,流露出极大兴趣。
第0115章 倩女幽魂
“下仆无能,让贼人遁走,累大王虚惊,请大王降罪!”
杨思勖垂头丧气返回西园拱门,扑通一声跪在李潼面前:“阁堂内已经搜查一番,贼徒应只一人,潜居不是短日。”
“我真是该死、真是……怎么这么大意!若早让家仆入园详查,哪会发生这种事情!”
郑金同样一脸的惭愧,乃至于抬手扇起了自己的脸庞。
“阿姨不必自责,久居禁中,难免乏于警惕。家事多操劳,全仰阿姨一人,疏忽难免。”
李潼抬手按住郑金手臂,并对杨思勖说道:“阿九你也起来吧,咱们再去看一看,能不能查出小贼来路端倪。”
“阿郎不可再入,我这便传家仆入园彻查!唉,只怪我轻信妖异……我、我真是该死,怎么就做出这种昏事!”
郑金自责得眼都红了,仍是不能原谅自己,她本以为封锁西园是谨慎处理,却没想到一念计差竟包庇出这样一个要命的错误。幸在贼人还只藏匿在西园,观其遁逃之迅敏灵活,若真潜入宅居,更是防不胜防。
两人都阻止李潼并提议即刻召府卫仗身如此详查,但李潼却心存几分迟疑。
实在那小贼刚才逃遁之迅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倍感惊艳,这件事透出古怪奇异,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不过听这两人力劝,李潼也渐渐打消了隐瞒下去的心思,毕竟自己起居园邸发生这种怪异事情,如果不彻查以防微杜渐,睡觉都不踏实。
特别他家宅外多有金吾卫耳目,对方却能轻松来去,究竟是金吾卫暗纵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疏漏,也让他颇为忧心。
他刚待开口召入仗身,却见阳光下池水水面又有涟漪暗动,水面下一抹白色光影向岸边此处游来。杨思勖见状已是大怒,低吼道:“小贼真是大胆,今日便让你命毙此处!”
说话间,他又持竹杖倒奔池边。
白影距离池边尚有两丈余便收顿住,哗啦水声露出一张湿漉漉且生动俏丽的脸庞,并作清脆呼声:“主人勿惊,我来道歉……”
眼见此幕,岸边三人都有些出神。饶是李潼多有处变不惊的素质,见那一张破水而出的脸庞也是略有出神,毫不夸张的说心跳都加快几分。
他可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此前在禁中多见群姝美艳都能坐怀不乱,但见水中那明眸皓齿、恍若出水芙蓉,大概也是因为这出场方式太过奇异,一时间竟有几分惊艳耀眼之感。
但是女色如何,终究对太监诱惑是少,杨思勖大步踏入水中,手中竹杖已经挥扫而出,飞掠水面迅猛抽向水中少女。
那少女身姿实在灵活,水流仿佛不能成其羁绊,水中腰肢一拧,便又横掠半丈有余,躲开杨思勖那砸开的竹杖,仍是一副歉意语气:“我真是没有歹意,返回只向主人告罪!”
“阿九暂停,听她说。”
李潼举手,召回将要跃入水中的杨思勖,解下腰际短刀递到杨思勖手中,并摆手示意郑金暂退出园。
但郑金退走没有几步,水中少女便又喊道:“你是要召人围池?我可要逃了!”
说话间,她水中游动的身躯便又退出丈余。
李潼闻言便是一滞,而后便冷声道:“你水鬼一样出没,吓我家人。我真想捕你,一声令下,伊水断流,你能逃到哪里?”
少女本来已经游出一段距离,听到这话后,水中身姿动作明显迟滞几分,转回头来颇有几分丧气:“你就是这园宅主人?我真没想吓你家人,入此时只是空园,你家人入居前后,外渠落下水栅,院墙外昼夜有人警望,把我困在这里……”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既然是逃不走,那也没什么好顾忌,索性当着少女的面对郑金说道:“她既逃不走,阿姨速去召人把这小贼给我打捞上来!”
郑金这会儿更加发懵,更加步履匆匆往园门外行去。
“不要、不要……”
少女闻言更显惶恐起来,手臂拍打着水面喊道:“我也不是寻常人家娘子,你捉了我是一桩麻烦……”
“麻烦不了,这么大园居,处处都可埋尸,死无对证太容易。”
李潼见她在水里扑腾得欢快,心中恶趣更甚,你再不寻常能有我更不寻常?
少女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片苍白,话都不再多说,转身便向池南渠口游走。
李潼见状不免有些傻眼,他倒不怎么信少女吹嘘,可问题是院外巡弋盯梢的金吾卫并不是他的人,真要被她游出去落在金吾卫手里,可真是一桩麻烦。
“拦下她!”
李潼给杨思勖打一个手势,并将郑金再唤回来,沿园池岸边奔走追赶,并喊道:“你游回来,交代清楚,我不杀你!园外都是官家军士,你若被捉住,想活命才更难!”
听到这呼声,少女游出的速度变慢一些,但仍游出一段距离才又停下来,语调已经带上几分气喘并哭腔:“你、你说话前后不一,我不信你……”
“你在我园居装神弄鬼,我虚言吓你一次,有什么大不了?若被宅外官军擒住,你是必定入刑,但若返回交代清楚,还能盼我偶或仁慈。自己想想,该要怎么办?往近来瞧一瞧,我也不是动辄杀人的残暴样子。”
李潼耐心劝说,并示意杨思勖继续绕池奔走,寻窄处入水:“我听你语气已经疲累,到岸上来,我不伤你。善泳者溺于水,我这园池广大,真要自己淹死了自己,你又要怪谁?一个柔弱小娘子,若非走投无路,哪会潜入旁人家宅隐居、我是言厉面善,心更仁慈,来讲一讲你的苦衷,或许我就原谅了你……”
“我、我……我能游出更远!”
少女嘴上仍在要强,但浮游动作的确是越发缓慢。
“我见到了,但你水性出众又怎么样?你不能细述苦衷,求我原谅,就算是游出,总要落网。蟊贼潜入贵邸家居,那些官军恐我追责,还是要将你送我邸中问罪。到时候,我未必会跟你这样客气!”
李潼半是劝诱半是恫吓,心里也的确好奇起来,这少女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来路?
“我游回来,就是求主人原谅,可你却要杀我……”
少女语调渐悲并颤抖起来,浮露在水面上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郑金原本抱怨这小娘子装神弄鬼,使她自惭失职,但见那娇俏脸庞已经全无血色,心中也生不忍:“小娘子不要再残害自己,快到岸上来乞告大王谅解。大王真要追究,你逃不掉的,真要闹到官署插手,不独自己,你家人都要遭受连累!”
“我、我没有家人!我根本就不怕死……”
那少女情绪波动激烈,气力消耗更加严重,浮游身姿大没有此前那种灵活。而此时,杨思勖也从另一侧入水,很拙劣的狗刨式噗通噗通往池中游去。
“我只想园池清静,少添一亡魂,但你真要一味求死,那也不用再上岸,做一个真正水鬼吧。”
李潼抬腿迈上一块园石坐定,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看戏模样。
水中少女银牙错咬,湿漉漉的脸庞满是挣扎,已经不敢再张嘴回话,终于调转方向,往距离最近的池岸游来。
待其游到近岸浅水处,落足立定,喘息片刻又作张嘴干呕状,可见确是疲极,但仍不敢上岸,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岸上的李潼,颇有水汽氤氲。
“你在我园中装神弄鬼,害我家人不敢轻入,还觉得委屈?”
李潼手持一根断竹轻撩着水面,但也并不走近,少女刚才逃离河洲阁堂那敏捷身姿还是给他留下挺深刻印象。
郑金也在一边不乏抱怨:“这么娇俏可怜的小娘子,为何要做那种鬼祟事?”
“我、我……对不住、我来时这园宅本没有人,要走时已经出不去……我没想害人,只是没去处。”
少女垂下头,睫毛忽闪忽闪,泪水已经顺着湖水滑落清丽脸庞。
“且先待在水里,阿姨去取干净衣袍,暂不告知家人。”
李潼摆摆手,吩咐郑金一声,并与已经上岸的杨思勖退到稍远处。少女这会儿也没有了继续折腾的力气,抱臂环胸立在池水中,一边啜泣一边泪眼朦胧的偷偷窥望李潼,哽咽道:“你、你真不会害我?”
“你不是根本就不怕死?”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
“我、我是觉得没了活路才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但你骗我、你这个样子,不该骗人!”
少女抬手抹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池水,秀眉飞挑,薄有风情,之后又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杨思勖:“你这个样子,要是骗人,让人伤心、他……他要是骗人,让人气恼。”
李潼转头看一眼臊眉耷眼的杨思勖,不免一乐,然后又指了指少女,笑道:“以貌取人?所以说,你就敢潜伏在我宅院,即便暴露踪迹,自觉我不会害你?”
“我没觉得!做了坏事,总是心惊、我只是没逃掉。只是、只是你说的话,让人愿意信。”
少女脸色羞红,不乏懊恼兼气急,泪水又簌簌流下来:“你不饶我,也是应该。可、可为什么要取笑我?”
第0116章 不是聂隐娘
不多久,郑金取来衣衫,并低声告诉李潼已经有一队仗身进入邸中待命,再有什么变故,片刻便能冲入西园。
李潼与杨思勖稍作回避,再返回来时,少女已经加披新衣,但那新衫也很快浸透,无非是稍掩身姿。其人态度倒也恭顺配合,没有再做试图逃跑的举动。
李潼想了想,还是决定返回河洲阁堂审问少女,外宅人多眼杂,不如西园幽静。
再次返回河洲上的阁堂,李潼步入其中,发现除了杨思勖此前翻找留下的痕迹之外,房舍中居然还很干净整齐,只是器物摆设却少,显得很是素净。
“你入此园宅已经多久?”
李潼在房舍中游览一番,发现颇富生活气息,转头望向垂首立在角落里的少女。
“我来时还只初春……”
少女低声回答道:“原本我以为这里只是一处废园,早前有工匠翻新东面宅院,也没到这里来……”
这话倒是比较可信,这座王邸园宅分离,东面宅院布局完整、足够起居。西园是在原宅邸的基础之上再作扩建,依照郑金的打听,原本西园位置是还有几家坊户家居,后来才并入王邸范围之内。
李潼他们兄弟出阁,是在年后才有的议论,几经往来拉锯再到确定宅邸所在,过程不乏仓促。诸王宅邸营设归营缮监右校署督造,甚至没来得及营造新邸,可见背后催促之力很急。在这种情况下,没来得及彻底翻新王邸也属正常。
“你究竟什么人?逃奴还是罪户?”
李潼又开口问道,这两类人最敏感,容易引人攀诬,像初唐王勃就是因为私匿兼私杀逃奴,不独自身论罪当死,甚至还连累其父由京官被直贬交趾,王勃虽然遇赦保命,但最终还是死在了去探望其父的旅途中。
“我不、不是的!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不是逃奴,也不是罪户!”
少女连连摆手,似乎又有些苦于不能证明自己言语。
“不是这两类,那你是外州流人?总要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无家可归,流落到别人家院藏匿?”
李潼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少女:“早前见你穿窗越户,敏捷得很,兼又水性精熟,可不是寻常人该有。若一言有虚,那就见官自辩吧。”
少女低垂下头,双唇紧抿,背靠着墙壁,布袜包裹的足边已经积下一摊水渍,看上去很是柔弱可怜。
但没有搞清楚对方身份来历,李潼却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怜惜,他之所以隐秘审问,主要还是为了避免招惹更大的麻烦。否则早就派人通知合宫县廨来将人押走,顺便弹劾金吾卫一窝吃干饭的光拿钱不做事,连宗王私邸都被人出入无禁。
少女虽然娇俏明艳,但也远不值得他怜香惜玉。他这样的身份,只要小命安全,美色之类也不是什么稀缺享受。
“我、我……”
少女低头躲避着李潼审视的目光,又是垂泪欲泣,大有伤心模样:“我真的不是歹人,但也不好实告……你要是放过我,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家这么大宅邸,肯定是有权势,但真要是惊动了官府,真的也会有麻烦、我惊扰了你家人,实在不想再连累、求求你……”
“你威胁我?猜我怕不怕?”
李潼冷笑起来:“能让我觉得麻烦的,不是没有,说说看。现在天黑已经不远,我是不打算留你这水鬼在我家邸过夜。”
“你这人真固执!我听她们唤你大王,可是、可是……”
少女仍在低头犹豫,负责整理她遗落在阁堂屋舍物品的郑金已经疾步行来,看了少女一眼,又凑近李潼耳语一番。
李潼听完后便站起来,抬手对杨思勖说道:“押上她,去地官杨执柔家邸。我要问问杨尚书,坊居以来可曾恶他?敢使小贼入我家邸!”
“你、你怎么会知……”
少女闻言后顿时抬起头来,俏脸上满是惊诧之色,转又依墙后退,连连摆手:“我不、我不去,我不能回……他们一家,全无好人!舅母厌我,表兄逼我……我要去寻阿耶、尚书也不是我阿舅……”
李潼觉出这少女是没有多少心机,见其仓皇惊恐更不像作伪态,本以为会是聂隐娘那样飞贼侠盗之类的奇女子,没想到似乎还是离家出走的大家娘子。
“你与杨门什么关系,入其府中自见分晓。即便没有情谊,我也是帮他执一家贼,他理当谢我。”
李潼又冷笑道:“麻烦?杨执柔不过太后外家表亲,他使家众擅入我门,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少女颓坐在地,掩面哭泣起来:“我不是杨家人,不想跟他家有关系……我阿耶姓唐,远游外边,才把我托养舅家……我没取杨家东西,都是我阿母遗物……求求大王放过我,我要去寻阿耶,不回杨家……”
听到少女悲哭声,李潼顿觉头大。他虽然不是什么热心人,但也真的不惯于欺凌幼弱为乐,郑金是从少女物品看出杨家的标记,她本就好打听,加上入坊后与杨家也有几次往来。
可这少女语焉不详,也实在不能确定其准确身份。
杨执柔出身弘农杨氏,与武则天母亲杨氏同在一支,如今官居户部地官尚书,倒是颇得崇信。人显贵了,自然不乏亲众投靠,因此其家邸所在的尊贤坊,多有杨氏族众聚居。
见天色距离坊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李潼吩咐郑金速往尊贤坊稍作打听,他与杨思勖则仍待在此处看住这个少女。
“大王,这小娘子实在哭得让人心酸……”
杨思勖立在李潼身后,看到少女蜷缩在地啜泣不止,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似是示意应该小作安慰。
她都说你丑,你还可怜她?
李潼瞥了神情讪讪的杨思勖一眼,转过头来心中又是一叹,便又说道:“你也在我园宅潜居多日,我不多作追究,不要再嚎哭扰人。你保证自己安分在此,我还将屋舍暂借给你,虽是暖夏,一身潮湿也太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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