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眼下虽然还没到坊门开启、宵禁解除的时刻,但诸坊中坊墙上也都聚满了围观的民众们,望着长街上那热闹的人群,自豪之余,也都高声唱应,盼望着坊门开启后能够加入到这欢庆的氛围中,不让诸胡独美于街。
队伍行至大明宫丹凤门前,那些胡人扈从们自然没有资格入宫,便被禁卫将士们引至宫门前两侧。至于那诸方宾使,则就在礼官们的指引安排下班列成队,等待圣人降敕召入。
此时的丹凤门前,朝中文武重臣们也早已经班列整队,与诸胡宾使们左右相望。朝臣们自有官爵品秩的高低序列,而臣属于大唐的诸蕃队伍也有着类似的品级。
在大唐的羁縻秩序之中,听从大唐号令的胡部君主何止百数,他们之间也因国力的高低、与大唐的亲疏等等各种因素而有着差异。
此时丹凤门前所聚集的诸方宾使,排在第一序列的便是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与新罗王子金隆基。
这两人之所以能够排在诸蕃队伍的最前列,自然也不是随便安排,他们各自就代表着大唐在西方与东方所建立的羁縻体系中地位与待遇最高的胡酋君主。
西突厥作为原本西域的霸主,虽然已经覆灭多年,但在西域仍然有着深刻的影响力,西突厥十姓部落仍然是西域当地最为重要的势力之一,只不过如今已是各自为政,并不如原本聚集在西突厥王帐大旗之下那么强大。
早年吐蕃积极向西域发展,也是极为看重对西突厥残余力量的招抚与统合,并招揽了西突厥王族中的阿史那俀子为十姓可汗,希望籍此统合十姓部族。
只不过,随着大唐直接驻兵于安西四镇,加上大唐的力量重新返回青海,以及吐蕃君臣矛盾的加深,使得吐蕃通过吐谷浑故道向西域渗透、威胁四镇的意图已经没有了实施的条件,所以吐蕃如今在西域的影响力也是日渐萎靡。
如今的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献,算起来与吐蕃所扶立的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乃是嫡亲兄弟,都是原西突厥可汗阿史那元庆之子。兄弟两人之所以分隔于两国、各为傀儡,主要原因还是由于大唐早年的时局混乱。
武周旧年,大唐与吐蕃在西域的军事竞争颇为激烈,而最终解决这一问题的手段还是由王孝杰出兵收复四镇。
至于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由于久居大唐、与部属疏离,在这过程中所作出的贡献实在不多,自然也遭到了朝中的不满与轻视。所以在长寿年间,阿史那元庆便被酷吏徐俊臣所陷杀,其子阿史那俀子外逃吐蕃,另一子阿史那献则被流放岭南。
神都革命之后,相王掌权,为了制衡日渐壮大的陕西道大行台,也为了让朝廷的影响重新覆及西域,于是便将流放中的阿史那献重新找回朝中,册封为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只不过阿史那献时龄还算年幼,加上行台阻挠以及朝廷本身内部的争执混乱,这一安排最终也没有发挥出预期的效果。
当今圣人得继宝位以来,务以休养为先,对于西域并没有进行什么大的图谋与调整,对于阿史那献这个傀儡可汗也只是留养京中。今次诸蕃入朝,特别是西域诸邦国来朝者众多,便再将阿史那献这个西突厥可汗拉出来摆一摆场面。
至于新罗王子金隆基,其背后的新罗已是海东第一大强盛政权,而且新罗在大唐的羁縻秩序中还能保持其政权独立性。在对方有意修好的情况下,大唐自然也要以礼相待,将其作为东部诸蕃的代表人物。
其实除了这两人之外,大唐的羁縻体系中原本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河曲六州东突厥降户们的首领,怀德郡王李思摩的后人。
这一王系本来在高宗时期已经断绝,不过到了武周年间为了制衡突厥骨笃禄兄弟又被封立起来。但是由于对方在突厥几次南寇过程中有些立场不够清晰,加上与武氏诸王中的武三思私交甚笃,让当今圣人有些厌恶。
随着三受降城体系建立起来且成效颇著,对六州降户的统治力进一步加强,朝廷索性不再册立河曲六州君长,由当地军政官长以及各部酋首统率其民。
在这第一序列之后,第二等级的诸蕃酋长数量便多了起来。
这其中既包括兼并内附的诸蕃首领,诸如青海王慕容氏、高句丽王高氏、高昌王麹氏、以及铁勒契苾氏等等,他们虽然是各部首领,但本身也实实在在的在大唐担任官职,已经是大唐军队中的重要力量组成部分,也是羁縻统治发展到最后阶段的一个结果,所以自然也会获得朝廷的恩遇优待。
除了这些已经供职于朝廷的胡部首领之外,还有就是四边仍然在部统率其民且势力不俗、与大唐边防利害密切相关的实力胡酋们。
比如蒙恩入京参与宿卫的奚王李大酺、铁勒诸部中的回纥等部,还有就是如今在西域势力不俗的原西突厥部族中的突骑施等部族首领或他们各自所派遣的使者们。
这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回纥首领独解支。
去年骊山演武,圣人下令刑杀回纥独解支的嫡子伏帝匐,并大力扶植回纥部族当中的阿跌氏,对回纥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可谓是恶意满满。
也正因此,许多胡酋们都猜测大唐朝廷可能会在河朔方面大动干戈,继续严惩回纥部族,并因此而惊疑不定、忧心忡忡,颇有唇亡齿寒的忧虑。
虽然说年尾时大唐与吐蕃之间爆发矛盾,不免让时流猜测更多,但类似的疑虑也并没有完全消除。所以尽管今年朝廷传令各方,召各部酋首入京进贺,但诸边真正来到长安的胡酋仍然不多,只是各遣使员,既不失礼触怒大唐,又能避免自己也被大唐制裁。
所以当见到回纥首领独解支竟然亲身来到长安、一身紫袍站立在朝拜队伍中时,各方宾使们可谓惊诧有加,这独解支儿子都已经被大唐干掉,就算不翻脸叛唐,也不至于自己亲身入朝示好示弱,难道他就不怕自己也被大唐砍了?
被周边群众们如此关注,独解支自是一脸的不自在,但一想到河朔长官李昭德与其交涉时所透露出来的内容以及做出的许诺,独解支心中又是一团的火热。
被大唐如此恶意的针对,独解支当然羞恼有加。可是随着三受降城建立起来,河曲与漠南之间的阻隔更加牢固,回纥想要独力起兵叛唐,实在是力有未逮。
李昭德入镇之后,一再向独解支示好,并且透露出大唐下一步的战略重点是在西面的青海,在河曲方面并没有大动干戈的打算。
李昭德的一面之辞,当然不足为信。可是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大唐的确给予了回纥极大的优待,甚至就连部族中其他一些深恨大唐跋扈残暴的首领们都转变了口风,认为骊山演武的确是一场适逢其会的误会。
特别这一次入京朝贺,李昭德更是做出许诺,只要独解支肯亲身入京,那大唐便会将盐州的盐田分割给回纥协同经营。这可是其余河曲诸胡统统不能获得的优待,当中所涉及到的利润更是惊人。
因此就算独解支本身并不愿来,可其部族诸众却连连敦促。再加上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形势陡然变得严峻起来,也显示出李昭德所言非虚。所以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取舍之后,独解支才最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当然也明白,大唐即便是有善意释放,必然也是暂时的,但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借着大唐边务策略的取舍,正可快速壮大本部势力,只有自身力量变得更加强大,在之后的事态发展中才能掌握到更多的话语权!
第0925章 英主名臣,相见两欢
诸胡酋首宾使当中,人数规模最大的还要数来自西域这一群。
自汉以来,中原皇朝的势力延伸到西域地区,西域便有三十六国之称。进入唐代之后,这个数字同样没有怎么减少,而且还有增加,甚至一度多达四五十个邦国政权。
这些邦国势力有大有小,虽然也有高昌、焉耆等直接被大唐讨伐攻灭并对其地其民直接实施统治的国家,但到目前为止,西域仍然存在的邦国也有将近四十个。这一个数字,还并不包括西突厥十姓以及其苗裔势力所建立的政权,由此也足见西域方面的情势之复杂。
面对如此复杂的胡情局势,大唐方面想要维持其羁縻秩序正常运行,自然也需要多种手段的配合运用。
后世所熟知的安西大都护府,自然是西域方面级别最高的军政机构。而在安西大都护府之下,还设有十六个都督府以及七十二州。这些羁縻州府基本涵盖了西域方面颇具规模的胡部邦国势力,在安西大都护府的管辖之下,共同构成了大唐在西域方面的羁縻秩序。
只不过,这些羁縻州府大多设立在大唐刚刚征灭西突厥、在西域方面势力与影响最强盛的高宗龙朔年间,而在之后,大唐的边务重心便转移到东北的高句丽方面,吐蕃则快速的崛起,并在兼并了吐谷浑之后,开始将手插向西域,与大唐争夺在西域的霸权。
之后几十年间,代表着西域霸权的安西四镇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多番易手,尽管最终还是大唐通过在安西驻军巩固了对四镇的占有,但在这个争霸的过程中,吐蕃也通过实际的行动让西域诸邦国意识到其国乃是一个实力不逊色于大唐的强大政权。
所以,如今的吐蕃在西域也是颇具影响力,不乏原本臣服于大唐的西域邦国势力倒向吐蕃,高宗年间在西域所缔造的羁縻秩序自然也就很难再维持在全盛时期。
近年来,大唐的国力虽然渐有回涨,且吐蕃本身困于内斗,也很少再在西域挑衅大唐,但是较之高宗旧年的全盛时期仍是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朝廷这一次特意嘱令诸邦国入京进贺,但这些从属于大唐羁縻秩序当中的邦国部族,仍有将近一半没有入京朝贺,甚至连基本的入贡都无作表示,这基本上便等于是脱离了大唐的羁縻体系,擅自解除这一层臣属关系。
不过,大唐在西域的统治与影响力的衰退也并不能简单归咎到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治理无能头上。事实上,如今的安西大都护府还能维持住大唐在西域的霸权,已经算是做的极为出色。
须知一分霸权的伸张,背后都有着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同时还要付出极大的战争成本,时刻都要保持着让被征服者不敢生出抗逆之心的震慑力。
而在过去这几年时间里,老实说大唐并没有给安西提供这样的条件,仅仅只是维持四镇驻军的军资用度,至于更加具体宏大的战略构想则完全没有,这也难免会让西域诸胡生出轻慢之心。
正当入贺诸员还在宫门外等候的时候,安西大都护唐休璟则已经先一步入宫,在内殿中受到了圣人的召见。
在如今开元新朝文武重臣当中,唐休璟绝对算是一个异类。在大唐边臣体系当中,安西大都督乃是边臣中最显重的官职之一。原本按照大唐重内轻外的传统,是绝对不会在边臣当中直接提拔,必须由朝廷派遣大员前往掌握西域一方的军政大权。
像是前任的安西大都护王孝杰,就是在朝中担任禁卫将领,被派往西域收复四镇并留任当地数年。
唐休璟明经出身,虽然也在京畿担任过官职,但所担任的乃是王府典签这样的府佐,甚至都不算真正的朝士。而更倒霉的是,他所供事的亲王乃是吴王李恪。
永徽年间,吴王李恪被长孙无忌搞掉,唐休璟身为其员佐、难免受到连累,便被贬出了京畿,直接被发配到了辽边的营州,自此便开始了其人戎马一生的经历。
自从永徽年间被逐出京,至今已经是将近五十年的光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到如今也早已经成了一个松龄鹤发的老将。五十年间,东至辽东,西极四镇,唐休璟始终辗转于边疆各地,不曾归朝任职。
若是换了其他人遭遇如此蹉跎人生,只怕早已经是自暴自弃,但唐休璟却并没有就此沉沦、放弃自己的人生,成为一个混迹于边疆、不得志的老混子。
其人事边多年,履历功勋也堪称丰富。首先在营州的时候,便大破突厥、契丹与奚人的联合作乱,因功转任丰州司马。
而在抵达丰州后不久,又适逢后突厥崛起于漠南,大肆寇掠大唐北疆州县,甚至就连当时的丰州都督都被突厥斩杀。朝廷因此震惊,不乏人提议放弃丰州,退缩回黄河以南的河曲之地以防守突厥的入寇。
但唐休璟却力谏朝廷不可轻易放弃丰州,并在极为不利的边防形势下苦守彼乡,让大唐始终在黄河以北的漠南地区维持其统治与影响,并成为构建三受降城的基础。
之后唐休璟调任安西副都护,又适逢吐蕃大举入寇、争夺西域霸权。朝廷所派遣的韦待价在西征中一败涂地,唐休璟则收捡败卒,坚守于西州数年。并且在唐休璟的力请之下,朝廷才决定派遣王孝杰继续西征并重新收复四镇。
当然,唐休璟人生最高光时刻还是与吐蕃的洪源谷之战。是役唐休璟率领唐军、指挥若定,七十多岁的高龄亲自披甲上阵,六战六克,大破吐蕃,积吐蕃尸骸筑作京观。
这一场大胜,可以说是在大非川一役之后,唐军在与吐蕃的正面战争当中最为辉煌的一次大胜,并由此逼得吐蕃放弃了对陇右与西域的攻略,转向西南开拓,间接造成了吐蕃赞普赤都松赞壮年而夭。
历史上,洪源谷一战之后,唐休璟才终于获得了朝中统治者的正视,被召回朝中担任宰相。而这时候,距离他早年被贬谪出朝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的时间!
武周一朝,对外战事的确是一塌糊涂,但诸如唐休璟这种发奋于边疆、戎马一生,并最终位极人臣的光辉闪耀人物也不该被一言而抹杀。
历史上所有的辉煌,从来都不是侥幸凭空得来,正是因为有着这种不计荣辱、舍命报国的英雄人物的付出,才有着中原皇朝的辉煌历史。而这一种精神,也始终不曾消亡于这个民族的血脉之中,所以哪怕暂有沉沦、终究会有更加辉煌的崛起!
史书中对唐休璟的评价同样极高,旧唐书中便赞言唐休璟谙练边事,自碣石西逾四镇,绵亘万里,山川要害,皆能记之。而这一份博闻广记也并非凭空得来,乃是唐休璟用一生步量眼见所积累下来的宝贵财富。
至于《新唐书》中,则更盛赞宰相文武兼者,当时称李靖、郭元振、唐休璟、刘仁愿而已,乃是初唐之际出将入相的翘楚代表人物。
对于唐休璟这样的国之干练柱臣,李潼心里自然也是满满的尊敬。早在彼此还未发迹时,李潼便已经瞄上了唐休璟,所以才与自家娘子唐灵舒缔成一段先馋人家爷爷、再馋人家身子的良缘。
当须发花白、但仍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的唐休璟在中官引领下行向内殿时,远远便见到圣人早已经站在殿外阶前等候,忙不迭趋行至前,叩拜说道:“臣老蒲之料、不器之员,岂敢有劳圣人出殿等候……”
“大都护如此自贬之言,不知羞煞多少立朝君子!朕少壮执国,尤仰老成柱臣才力襄辅。若非俗礼所拘,岂止殿前相候,归期入京之时,便要策马出城远迎!”
李潼上前一步,弯腰以两手扶起唐休璟。他与唐休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早在开元初年刚刚掌国的时候,诸方镇员入京来贺便已经见过了唐休璟。
不过这一次再见面,李潼仍然不免感慨盛名之下确无虚士,不说才器如何,单看仪容气度,唐休璟便有一份让人心折的魅力。
这老将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但身形仍然不像寻常老人那样佝偻瘦弱,若是端直而立,甚至比李潼还要略高出几分,同时面庞方正威严,自有一份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度。
而唐休璟受到圣人的如此礼待,脸上也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望向圣人的眼神中,除了一份臣下对君王的尊重之外,更有一种长辈对后进子弟的欣赏之情。
当然,唐休璟在圣人面前是不敢倚老卖老,但自家居然能够幸结这样一位尊亲眷顾,这也是让唐休璟做梦都忍不住要笑出声的快意之事。
君臣相携入殿,各自坐定之后,李潼并没有先开口询问唐休璟有关西域边情的问题,而是先笑语道:“此前边中仍有倚重国老之处,虽有不舍,只能继续倚用。今国老归朝,虽然春秋不加雕损,但亲者情义更深,希望国老能够留养京中,不知国老意下如何?”
第0926章 老将入朝,执笔修典
被圣人尊称为国老,已经让唐休璟心情大好,并向前躬身、虚坐于席,以示谦恭。而在听到后面的话后,唐休璟更是神情微滞,片刻后才用有些颤抖、甚至于不敢相信的语调低声问道:“臣、臣可归朝?”
见唐休璟如此神情与反应,李潼先是微微一叹,然后才又认真的点了点头。
“臣愿意、愿意归朝,为圣人效忠、为社稷捐力!”
唐休璟俯身再拜,并语调颤抖的回答道,当抬起头来的时候,这名重西域的老将眼中已经隐有泪花闪烁,可见心情之激动。
唐休璟投身边戎近五十年之久,资历与功勋可谓俱厚。当然朝廷也谈不上亏待了他,如今官居安西大都护,可谓是边臣中职权最为显赫威重之选。
但生而为人,心中总免不了乡土情怀,而且随着年龄越来多大,这一份思乡之情自然也就越来越浓厚。
逆旅宦游五十年之久,所担任的又是远比一般地方官员更加劳累与凶险的边将,可以说是人生大半光阴都投入在了为国守卫疆土、震慑远夷的事业中,而那熟悉又陌生的乡土人事,怕是只有梦回吹角之际,才会有零星画面浮现于脑海之中。
这一份感情上的缺失与煎熬,并不是单纯的论功行赏能够补偿。更何况唐休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也应该已经是弄孙为乐、颐养天年。
唐休璟虽然乡籍关中,但也并不是什么世族名门的显赫出身,否则便不会受到吴王李恪的连累而被远贬于外。哪怕事边积功颇著,但是因为在朝中没有强援,也一直没有荣调归朝的机会,心中自有一份积郁酸楚。
在大唐重内轻外的政治氛围中,边臣被调回朝中,不只意味着政治处境的极大改善,更意味着朝廷与世道对臣员功绩的认可与褒扬。
其实早在开元初年唐休璟第一次归朝面圣,便曾经阴晦的表达过类似的想法。只不过那时候国中局面刚刚有所平定,而李潼也刚刚执掌大位不久,既需要心腹之人替他掌握西域要地,同时朝中也的确没有合适的能够接替唐休璟的人选,只能要求唐休璟再留事几年,给他争取一点时间。
如今国中局面已经大有从容,对外的战略路线也将要大作调整,召唐休璟回朝也是应有之义。
“国老在公则国之柱臣,巡边五十载、劳苦功高,在私则戚族尊亲,养我秀慧内人,朕亦要谨持晚辈之礼,馈此情义。于公于私,惠我俱深,自当以荣爵厚礼以作报答!”
李潼也自席中起身,再将唐休璟搀扶起来,捧着他两臂继续笑语说道:“今朝廷诸事维新,少壮者各当要计,此虽务实典章,但也并非讥笑先攻者老不当事、弃而不用。国老入朝后不需再劳碌事冗,但国事计议、仍需仰仗国老斧正拾遗。”
将唐休璟召回朝中,时机合适的时候只是一纸敕令。但归朝之后该要如何任用,却让李潼考虑了很长的时间。
毕竟唐休璟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边将功臣,还有着一层外戚的身份。若仅仅只是召回朝中虚位荣养起来,则就不免浪费了唐休璟的才力。
如今唐休璟虽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但李潼心里自然明白其人绝非老不堪用,如果没有自己的干涉,不久之后便会老将发威、再创辉煌,凭着一场大胜威震中外。
虽然眼下大唐君臣要更加进取、国力较之历史上同一时期也要更加强大,并不需要古稀之年的老将再披甲上阵、奋勇杀敌,但既然唐休璟仍有这样的雄心壮力,却因为身为外戚的缘故而就此淡出于时局,李潼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如今这种情况,无论将唐休璟召回朝中拜相、还是担任禁卫大将都有些不妥,该要如何继续挖掘出唐休璟的才能与价值,也的确需要斟酌一番。
在经过一番考虑后,李潼决定放弃老将征战决胜疆场的才力,重点挖掘唐休璟这大半生事边的丰富阅历与经验。毕竟战场上的情势瞬间万变,结果也是千差万别,继续将唐休璟放在与敌交战的最前线,胜则可喜,可若发生什么意外,自己也将难以面对自家娘子。
眼下唐家文武才力不乏,诸多少壮后进也需要磨砺出头的机会。而跟一场战争的胜负相比,唐休璟这样的老将、其经历韬略本身就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所以李潼是希望唐休璟归朝之后,能够将其戎马半生的经历与各种边事谋略整理著书,将丰富的经验转变为扎实的理论,从而继续源源不断的为大唐培养军事上的人才。
“文武二事,国之大计。当中兵者,尤需切实应事,不容虚妄狂言。攻伐守御,古来宗法有传,前人珠玉,诚可细摹。但凡所论事,亦不需一味厚古薄今。武德以来,唐家创业兴治,亦多雄壮不逊古人。虽有史笔计量,但文人用墨轻重,未必能尽述得失……”
既然动了要让唐休璟修书的念头,李潼当然不满足于仅仅只编修一份唐休璟个人的游记,他是想修一部从隋末唐初开始、高祖创业以来的战争史,详细记录大唐从消灭隋末群雄到四方征战周边诸胡的鸿篇巨著。
虽然说相关的大事过程,朝廷自有专门的修史体系负责记录并修编,但这些史官们或许文法精巧、妙笔生花,但终究不是专门的军事人才,对于相关战争的记录与总结并不能做到深入具体。
编修一部专门的战争史,记录下大唐创业的艰难、对外征战的恢弘,让人在看过之后既能为大唐的辉煌强大深感自豪,又能通过具体的战争实例学习到战争中的兵法韬略与博弈技巧,这是李潼很早便有的一个想法。
唐休璟深谙兵法、同时又阅历丰富,而且还有着不俗的经义造诣,毕竟乃是正经的明经出身,无疑是主持此事的最合适人选。
在听到圣人这番构想后,唐休璟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动,对于这一部尚存在于构想中、暂命名为《三朝兵典》的兵书已经充满了各种设想,忍不住便向圣人提出各种建议进行完善,丝毫没有将要从位高权重的安西大都护转为修书匠的失落。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唐休璟淡泊名利,而是因为时人的价值观与后世还是有所差异。立德、立功、立言这人生三不朽对人价值观的影响本就颇为深刻。而且唐人对于修史本就有着极高的评价,甚至就连宰相都不能人人得到这一殊荣。
眼见唐休璟积极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与建议,李潼也是大感欣慰。当然,唐休璟此番归朝,也不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修书匠,在官爵方面,朝廷也准备了颇高的殊荣待遇。
首先在散官方面,朝廷给予了唐休璟开府仪同三司的从一品殊荣。一品散官基本上是很少授予在世的臣子,甚至就连武氏诸王当权时的武周时期,李昭德要将武承嗣架空出朝堂,朝廷也仅仅只授给了二品的特进。
至于爵位,则就直接拉升到最高一级的国公。所以唐休璟入朝之后,单从官爵而言,可以真正称得上是位极人臣。
当然,地位已经如此尊崇,那么具体的军政事务自然是不能再参与、过问的。
李潼作此安排,倒也不是担心外戚乱政的问题。毕竟如今的他年富力强,且一力平复国中种种内乱,可谓是威望崇高,对朝廷的掌控力也是十足,不要说唐休璟没有这样的想法,就算有,在朝中也根本没有呼风唤雨的空间。
话虽如此,李潼还是不希望朝中有明显的外戚之党存在,从而让朝情局势影响到家庭关系。所以虽然将唐休璟召回朝中,但也安排了一个生人勿进的尊荣位置。
讲完了这一桩事,东方天际已经浅露鱼白,趁着离早朝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唐休璟又浅述了一下西域目下的局势。
四镇方面,局势尚算平稳,当地诸邦部包括西突厥十姓部落,基本上还能保持对大唐的恭顺听从。但四镇所在仅仅只是覆及了西域与大唐密切相关的核心区域,而在更外围的地区,由于大唐此前收缩休养的国策,安西大都护府的军队主要集中在四镇,并未对外有所行动,控制力则就稍显不足。
这其中隐患比较大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位于西北侧的拔汗那国,一个则是位于西南侧的小勃律国。
这其中,小勃律国位置比较靠近吐蕃的后藏象雄地区,是吐蕃势力向西域延伸的一个重要通道。数年间吐蕃再次发动对四镇的争夺却被王孝杰击败,之后有一段时期便主力向这个方向寻求突破,至今吐蕃所扶立的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仍在这个区域活动。
只不过眼下吐蕃的重点仍在国中的内斗,显然是没有精力兼顾到这个方面的对外扩张,所以小勃律国方面的不稳定暂时可以不计。
至于拔汗那国,还有一个让人更加熟悉的古称,那就是大宛国。而这个方面所存在的隐患则就更加勾动了李潼的思绪,那就是唐休璟奏告在拔汗那国发现了一些大食人活动的轨迹。
对于这一时期的大食,李潼了解不多,但也深怀警惕。虽然说眼下这个时间点距离历史上的怛罗斯之战仍有几十年的时间,但当听到唐休璟说大食人居然已经在大唐所控制的西域外围地区活动,心里自然生出许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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