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10章

作者:衣冠正伦

可是吐蕃对唐国的渗透却实在不高,这就让吐蕃在与唐国的对抗过程中选择不多,就像眼下国中许多人都怀疑噶尔家已经跟唐国有了实质性的勾结、甚至有可能直接投靠唐国。但却从来没有人觉得,唐国那些权豪门户们会对吐蕃心存善意,有拉拢的可能。

相对于噶尔家族的强势凶悍,韦氏之所以能够立身吐蕃国中,靠的并不是出色的武功,而是长袖善舞、能够协调各方面的势力。

像早年吐蕃兼并东域孙波时,娘氏、韦氏、蔡邦氏包括噶尔家等众多东域豪门都出力不小,但到如今,娘氏已经被打压得几乎灭族,蔡邦氏也被排斥在核心权力之外,至于噶尔家更不用多说。

但是韦氏却能稳立于吐蕃的权力中心,早在松赞干布时期,在剪除了娘氏并打压舅族之后,仍然选择与韦氏誓盟、相约富贵。哪怕噶尔家父子霸权时期,韦氏仍能不受其影响。如今赞普想要解决掉噶尔家的专权,韦氏更是其麾下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而在东域划出吐蕃,唐国封立西康、并大力开展双边贸易的现在,韦氏更是与唐国商贸的吐蕃权贵中最大的一个商贸对象。由此可见,韦氏在政治立场中的复杂多变。

所以无论是出于私情的渴望,还是家族与国家的需求,韦恭禄都希望能够见上尺尊公主叶阿黎一面,唯有面对面的交流,才能创造出更多的机会出来。

而韦恭禄这一点想法,自然不是那些身份地位都达不到的随员们能够猜度到的。

可哪怕此番求见并非纯因私情,在见到尺尊公主因为将要嫁给唐国圣人而门庭若市的情景后,韦恭禄心中还是难免有些黯然伤神、怅然若失。

所以他也就更加渴望能够早日见到唐国圣人,想要看一看究竟怎样人物,才能让叶阿黎为之如此痴迷。

若论权势,他自然远远不及、甘拜下风,但他心里明白,叶阿黎自然不是一个轻易屈从权势的俗气女子,否则何至于决绝到悍然叛国。

“想必其人应有迷人之处罢……”

心中念叨着这些酸溜溜的杂计,韦恭禄在官使的引领下走进了西康王邸。

第0900章 蕃国势壮,公主长荣

时间距离将要正式入宫的日期越来越近,叶阿黎最近这段日子也是忙碌得很。她在京中并没有什么亲族帮衬,虽然说大内也派出了许多的宫人于王邸听用,但许多事情还是免不了要自己操劳。

换了别的女子,多多少少会因为这一份形单影只的劳碌而自伤自怜。但叶阿黎倒没有因此太过伤感,跟她早年的经历相比,这些微的人事冷清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更何况在这份忙碌的终点,还有一生的幸福在等候着她。

但若说完全没有什么影响,那也不尽然,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尽管近日非常的忙碌,但叶阿黎还是尽量抽出时间来接见许多来自蕃国的客人。

虽然旧年在蕃土的生活很不开心,对国中那些人事更是厌恶至极,但人心中的乡土情结还是很难完全的抹杀掉。偶尔午夜梦回,叶阿黎也会回忆起吐蕃那湛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上漂浮着的那仿佛触手可及的大团云朵。

她本身亲缘寡淡,父亲很早便遭人加害,虽然母亲仍然在世,但彼此间的积怨仇视,连陌生人都不如。唯一的一个弟弟还要留守西康,不能轻易的离开。

虽然外表倔强刚强,但是身为一个女子,内心偶尔会对亲情有所渴望,伤怀柔弱之际,希望能有亲近之人可以稍作倾诉、抚慰。

特别此前杨氏女子先她入宫,她也曾亲自前往杨氏坊邸道贺,见到那一大家子的人为了这一门喜事而忙碌不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颇为羡慕。

所以近日无论怎么繁忙,她也要抽出一些时间来见一见那些蕃国访客,与那些客人们或是素未谋面、彼此也谈不上什么情谊,但哪怕只是听一听那熟悉的乡音,已经让她颇感安慰。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尽管此前叶阿黎恼恨于吐蕃使者居然敢将她婚事作为与大唐交涉的一个筹码、且直接的将人驱逐出京,可是随着好事临头,吐蕃新入京的使者几番求见、姿态不乏殷切,叶阿黎在犹豫一番后,最终还是同意见一见对方。

“这几份礼器,我已经新画了图样,着礼司过目、并无违制后,尽快让人早早打造出来,送进邸中。”

在将各种婚事器物审察修改一番后,叶阿黎刚刚坐定下来,便有家人禀告吐蕃的使者已经来到了邸中。她并没有即刻回答,而是伏案休息了片刻,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好奇的问向身边人:“今次入京使员谁家子弟?若还是麹氏的厌物,直接打发出邸,我不会再见他们家人!”

吐蕃国中自然没有大唐这样完整的才选系统,能够接受良好教育、通晓唐国情势的,往往都是大氏族的成员。上一次触怒叶阿黎的那名使者,就是出身吐蕃的麹氏,让她至今想来都嫉恨不已。

跟随叶阿黎一同入唐的那位女将军桑姆,如今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唐贵妇大打扮作派,听到女王发问,忍不住便叹息道:“殿下近日实在太劳累了,这事已经说过几次,却仍不能记住。此番国中来人是韦家的恭禄,早先殿下居住鹿苑的时候,这小子也是常来拜访的一员。”

“这种闲事,谁又常记挂在心。只要不是麹氏就好,韦家一窝老少狐狸,这次来见,想必也不敢狂言惹怨,去把人请过来吧。”

叶阿黎闻言后嘴角随意一撇,旋即便摆手吩咐道。

在外堂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的韦恭禄终于得到接见,心情自然也是难免激动,在见到前往接引的桑姆后,便忍不住深深的打量了一番并叹息道:“唐国水土看来较之国中却是更加的宜人养生,几年不见,桑姆较之旧年更加的容光焕发,仿佛回到了青春时。不知公主殿下是否也想往年那样风采照人?”

被曾经认识的国中后生如此夸奖,桑姆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但旋即便板起脸来说道:“入唐以来,没有了国中那些邪情的逼迫,我们主仆当然舒适得很。但在与殿下见面之前,还要警告韦氏的男子,唐家礼道端庄,殿下又将入宫侍奉圣人,绝不可以再用国中旧年的礼俗去唐突,哪怕是迎面夸奖,也要恭受礼规!”

韦恭禄听到这话,一张毛脸又显得纠结失落起来,长叹一声道:“际遇的变迁真是伤人,无论旧年在国中,还是如今在唐土,我对公主殿下始终存有敬慕之情。可是到如今,我连夸奖美貌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确是没有了,往年在国中你韦氏强大,殿下尚且不肯敷衍笑对,到如今已经不是被你们大族欺侮的年代,肯见上一面已经是对故国人事的关照。从以前到如今,本也没有半分的情缘,见面问好寒暄,讲一讲国中风俗的变迁。除了这些之外,别的言语都是失礼!”

桑姆作为叶阿黎的亲信,常年追随,对于国中这些大族成员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仍是板着脸回答道。

“我明白、明白了!公主殿下能够在天外远国过得舒心,我也着实为她感到高兴,肯再见我一面已经让我激动,绝不会在喜庆之日害了这一份好心情。”

韦恭禄闻言后便连连点头表示说道,并举手示意桑姆先行。

王邸中堂里,叶阿黎端坐在席,两侧仆员侍立,侧堂还有官属等待命令。当韦恭禄举步迈入堂中后,便急不可耐的实现一番搜寻,最终落在了堂中那道倩影身上,整个人都凝立不动,维持了好一会儿有些失态的木然。

“韦家的小子,我记得你!这样怒目望人,是在挑衅我吗?”

叶阿黎自被韦恭禄那灼热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顿时拉下脸色、敲案冷哼说道。

“不、不,怎么会……公主殿下音声如昨,久别再见,让我回想故事,那时殿下还居鹿苑……”

听到这冷清如同往年的声调,韦恭禄才从发呆中清醒过来,忙不迭以吐蕃礼节作见,同时忍不住开口说道:“公主殿下能得时光的眷顾,而我却已经不是往昔那个少年,难得殿下还能记得起我……”

“记得起,当然记得起。往年你们几家小子常在我鹿苑外跑马,扰人安宁,其他几家都被我的卫士追截教训过,唯独你是溜得最快。有一年为了拦截下你,我还特意着人打制了一张牛角大弓,打算着你若再来再逃,索性便一箭射杀!”

叶阿黎那时自然厌急了这些在鹿苑外耀武扬威的国中纨绔们,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一个不失乐趣的回忆,讲起往年这些恨极的杀计,心情和语气也都不失轻松。

韦恭禄听到这话后,自是满头黑线、不无后怕,叶阿黎的敢作敢当、他是深有领教,并觉得这话是在恐吓,想想当年自己没有被在鹿苑外射杀,也实在是运气。

但片刻后,他又颇有荣幸地说道:“当年鹿苑外游荡的诸家少壮那么多,我竟然有幸能够得到公主殿下的特殊关照,竟然为我打制了一张大弓。若当年知有此事,一定要再赴鹿苑见识一下,不让公主殿下这番心计用空。只可惜、只可惜,家中定下亲事,不久后便去山南迎亲,滞留几年才能返回……”

讲到这里,韦恭禄又是一脸的追缅遗憾,大有一份爱而不得、身不由己的伤感。

叶阿黎倒是不能体会韦恭禄这份情愫,闻言后只是笑语道:“遍数国中,你们韦氏手脚真是伸得够长。江北、山南素来不作论亲,偏偏你家能跨越山岭的阻隔,同山南人家勾结在一起,也真是让人佩服!”

山南雅砻旧部,乃是吐蕃悉多野家的创业元从,也是有着一份深深的骄傲,门第之防甚至不逊于大唐那些名门世族,江北那些氏族虽然各自也都势力不俗,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群亡国的孽种,很是看轻。但作为江北代表的韦家居然能够娶到雅砻大族女子,足可见韦家搞关系的手段之强。

韦家八面玲珑的做派在吐蕃国中也是人尽皆知,在吐蕃统一高原并对外开拓的尚武氛围中,自然不怎么受待见。此时听到叶阿黎这番感慨,韦恭禄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羞涩。

彼此闲话几句旧事,叶阿黎才示意韦恭禄入座。而在坐定之后,韦恭禄又开口说道:“日前行过东域,所见大小帐民对公主殿下都恭拜祈福,今入公主家院,又见我国许多旅人都入府拜望。公主殿下虽然远在国外,但国人牵挂仍然深切,无论在内在外,这一份敬慕的情义也实在是让人感动啊!”

韦恭禄这一番话,倒也不是单纯的客气,而是真的有感而发。国中强权者恒有,但哪怕是大论钦陵,讲到如今在国中的声望与影响,仍然比不上已经叛国数年、且久居长安的叶阿黎。

虽然这一份声望影响并不能等同于真正的势力,但在有的时候、有些方面却比实实在在的兵马势力要更加有用。

韦氏不以武功夸胜,在这方面感触与想法也就更多,对于叶阿黎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其家族内部也是长期的有所讨论,且不无羡慕。

叶阿黎闻言后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人情淳朴,爱憎分明。如今我所享有的一切,的确是要比往年利欲纠缠的那些邪念要可贵得多。西康的部民们,旧在昏主的统治下,既没有生境的改善,也缺乏道义的良知。但如今因为大唐的关照,既能贩输给他们物料,又不失法义的宣讲,所以感恩戴德。至于离国的这些旅人们,行途本就彷徨辛苦,我既然有一份身当地主的余力,给予一份关照也不失乡土的情义。”

讲到这里,她脸色却又是一沉,指着韦恭禄沉声道:“国内国外这些生计尚且辛苦的小民们,尚且知道我与他们不失恩义的结交关照。可是偏偏许多国中的大人物,从我处得到的惠好不少,转头却又不肯同样的善意给我!早前麹氏那个恶徒,居然还敢放狂言要坏我佳缘,是否国中其他当势的徒众也有着此类的想法,他们还想把持住我以榨取更多利益?”

“这一件事,的确是前使的罪过!公主殿下和亲唐皇,这本就是几年前赞普、王母并诸大臣共议的决定,绝不是区区使徒能够逆言翻转。今次我奉命入唐,既是向公主殿下致歉,也要向唐国圣人转达赞普声意,国中并没有要于此事有所反复的想法。”

韦恭禄闻言后便连忙表态说道,继而又皱起了眉头叹息一声:“无论对公主殿下,还是对唐国朝廷,我国始终善意满满。不说眼下这一桩国婚,哪怕几十年前,双方既成舅甥之国,也一直意图修好。唯是噶尔一家擅权使兵,所以败坏了这一份友谊。

如今赞普执掌国家,本就在意图翻转旧日的敌对,制裁噶尔家的悍臣,这是修复两国邦交的良计。可偏偏,如今的大唐居然同噶尔家交涉不断,这也难免让国中群情惊疑,并不知大唐究竟有无修好的诚意。所以眼下国内也多有用兵之议……”

“我虽然离国年久,但也是在彼乡长成,言辞的矫饰,在我面前大可不必。两国邦交是好是坏,也并非我一个女子能够决断影响。今召故人来见,说一说阔别的风土人情,至于此一类的言辞,留待入朝再同圣人问对罢。”

叶阿黎听到这里便摆摆手,表示对这一话题并不感兴趣。

韦恭禄言辞被打断后,稍作沉默才又叹息道:“公主殿下恬淡养生,不肯为人事的艰深劳心,我也自然不敢再多说。但是有关公主殿下本身的利害处境考量,还请殿下能够容我细说一番,也是希望殿下能够长宁此乡、一生富贵无忧。”

叶阿黎闻言后,倒是露出了几分好奇,抬手示意道:“若果真有这样的心意,那也不妨说一说。”

“国与国之论交,权与权之论势,从来也不存完全的私情考量。今我国确有内患纠缠,行步缓重,所以势弱于唐,须得卑屈结交。譬如此前出送公主殿下,割舍东域假公主之手赠给唐国,希望两边能暂修好事,让我国能够集力整顿内患。”

韦恭禄沉声说道:“如今唐国也是大病新愈,外策应对不惟兵威,需要借助别的计策维持其大局的安稳,所以才有四边用情输物的计量举动。公主殿下本就明智之人,又久居长安观察情势,这一点想必要比我更加的清楚。哪怕就连此次唐主纳亲,情缘之外,能没有别的思计?”

叶阿黎听到这话后,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心情不如刚才那样轻松。

韦恭禄见状后便又连忙继续说道:“人之谋事,自然计略越多,越得从容。钓不得可以网得,网不得可以竭泽拾得。公主殿下于此情中,非钓亦网,能得欢愉在于趁技趁机。可若是新网编成,这旧网还能不能勤用如初?”

“韦家小狐狸,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道我果真有闲,可以在这里听你狐狸鸣叫!”

叶阿黎听到这里,神情更加的不淡定,敲案忿声说道。

韦恭禄见状后先是低头道歉,然后才又说道:“如今公主殿下便是唐国把持的旧网,而新进迎凑的噶尔家则是新网。唐国想要将我国疾病长留深困,自然工具越多越好。可如今噶尔家已经被国情顽强排斥在外,就算是同唐国勾连起来,对我国所害是浅,对公主殿下所害才是深啊!

从此以后,唐国要网控我国,已经不需要计唯公主,噶尔家能够做到的却更多。公主入唐数年,唐主一直不曾接纳,偏偏此际赐亲,所为的正是要将公主殿下深困在彀中,不让两器并用而失调和……”

“当下时节,公主殿下实在不需要目我国中所来人物为仇啊!当年在国中,或是确有威情逼迫,可如今公主已在唐国,彼此并没有了利害不容的仇怨。我国虽要示唐以好,但也并不是没有交战的力量,只是不愿此时相争罢了。今与唐国接洽两桩人事,国中自然更乐意保留下公主殿下,除掉噶尔一家。这不只是对我国好,也更能加固公主殿下在唐国的显重啊!”

讲到这里,韦恭禄又是一脸的苦口婆心:“人间从无福缘平白享受不尽,公主殿下行走两国,对此所见自然深刻。唐国体量庞大,君王身边荣辱纠葛必然更加的猛烈深刻。公主殿下此时可以趁其国计而与唐皇亲近,来年又该凭什么长久维系这一份尊荣?

公主殿下并不是人间俗气的女子,色肉的侍奉只是下乘,只要我国能够长久维系同唐国的制衡,公主殿下便永远不会有冷落于宫廷的时光!只要坏掉唐国同噶尔家的……”

“住口罢!”

叶阿黎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喝一声。而韦恭禄却并没有停止下来,而是继续疾声说道:“我进此言,确有私己的考量,但更多还是为公主殿下忧虑!盼望殿下能够长荣于唐国……无论身在何方,公主殿下是我吐蕃贵人,唯本国壮大,殿下才能不俗、不受人轻……”

见韦恭禄还在据理力争,叶阿黎怒极反笑,铁青的脸色稍有缓和,等着韦恭禄这一番疾言讲完,才又悠然说道:“韦氏儿郎的确不负这一身血传,只凭几句言辞便扰的我心怀不安。其实关于如何兴壮国势,与唐国长久对抗,我也自有一份良策构想,你要不要听一听?”

“公主殿下请说。”

韦恭禄闻言后,稍作错愕,然后不无期待的回答道,盼望叶阿黎能够感受到他这一份苦口婆心的用意。

“旧者蕃国能与唐国争雄且连场夸胜,在于大论钦陵一门的经营奋战。眼下国力有所消沉,在于上下不能相容,却不在于我这女子是否心向故国。赞普但能稍具宽大的襟怀,盛情将大论钦陵请回国中,彼此捐弃前嫌,同心共力,何患国势不能重新壮大起来?莫说恢复旧年国力,哪怕即刻兵掠陇右,想也应该有这样的壮志壮力罢?”

叶阿黎望着韦恭禄,一脸戏谑地说道。

“这、这……国情之所不容,公主殿下又何必作此戏言啊……”

听完叶阿黎的说辞,韦恭禄不免一脸失望地说道。

“哈,一国才勇,畅言俱是大计,行事全是私欲。你们一群废料,知有良计而不行,却不远万里来鼓摇唇舌,来伤害我区区一个女子欣喜待嫁的心情,这就是你们谋国的大计?噶尔家襄助悉多野成就一世霸业,尚且不为后继者所容。

我一个背家弃国的女子,会得到你们的长久关照?凭着你些许妖言,便伤害我日后需要常年仰仗的夫主,换取一份飘渺模糊的国势关照?若我真会信了你们,如今便不会身在唐国,有这样一份良缘际遇!”

叶阿黎自席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望着脸色难看的韦恭禄,继续说道:“退一步讲,我就算需要借助外力才能维持在大唐宫中的地位,与其仰重你们这群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如同大论钦陵一家和睦往来!他家途穷盼活,用心用事才比你们更少变数!”

“这么说,噶尔家竟真的……”

被叶阿黎一番厉言诘问得哑口无言,韦恭禄一时间自是情急面红,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疾声发问道。

叶阿黎听到这问话,恢复了最初的轻松惬意,只是望着对方似笑非笑道:“你猜。”

第0901章 禁绝胡僧,唐法入蕃

见过宋霸子之后的第二天午后,当西康王邸留侍宫人回奏时,李潼才想起来还有吐蕃来的使者这么档子事。

同时,那蕃国使者在西康王邸的一番说辞,自然也都被宫人详细的奏报上来。而李潼在听完之后,心中自是颇有不爽,这蕃使居然敢给自己上眼药、挖墙脚,便又开口问道:“这蕃使名谁?于其国中是何身世?”

当宫人将韦恭禄的名字汇报上来时,李潼听着倒是很陌生,乏甚记忆点。毕竟吐蕃人姓名长且拗口,哪怕近年来他对吐蕃情势了解颇多,但真正能够记住、一听就能在脑海中对号入座的也是寥寥无几。

不要说韦恭禄这个吐蕃国中的少壮后进,哪怕就连其国赞普的蕃名具体是什么,李潼也是记不住。甚至就连钦陵兄弟,日常谈论起来,也只是呼其汉名简称。至于其他人等,则就一概官位代称了。

对于韦恭禄这个人,李潼虽然乏甚认知,但也知道噶尔家族倒了之后,吐蕃国中崛起的另一权门正是韦氏家族。而这个韦氏家族在几十年后,将要遭遇与噶尔家族类似的命运,其家族掌权人物将要遭到赞普的猜忌并加害。

至于这一次反间计的操作手,则就正是不久之前制举得中的鹰苑留级生萧嵩。随着萧嵩离间吐蕃君臣成功,韦氏家族遭到重创后,大唐在西线战略上的主动权大大增强,也正式开始了新一轮对吐蕃的反击与压制,先后收复了黄河九曲与赤岭防线,并一直将这优势保持到安史之乱爆发前夕。

而在唐蕃对抗的过程中,下一次大唐占据上风,则就一直要等到几十年后中唐时期威震川蜀的韦皋了。

虽然说这些未曾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足决定眼下与吐蕃交涉对抗的用计,但仍具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比如说在原本的历史上、短短几十年间,大唐两次对吐蕃使用离间计,还都取得了成功,究竟是吐蕃君臣实在太蠢?还是他们就爱好窝里斗?

蠢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连论钦陵都算蠢的话,那当下世道中还有什么人敢自诩聪明?而且李潼虽然至今与吐蕃那位赞普都素未谋面,但其人成长于权臣威压覆盖之下,不只能保住自己的位置,最后甚至还能反制成功,虽然也有方方面面的因素配合,但讲到个人的权谋手段,可以想见绝对不弱。

不说吐蕃赞普与钦陵这对君臣,哪怕这一次前往西康王邸去离间叶阿黎、蛊惑她破坏朝廷与噶尔家联系的韦氏子弟,也不能说是一个蠢人。

在听过其人针对叶阿黎那一番说辞后,老实说就连李潼都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大凡叶阿黎不是对吐蕃王室人情凉薄认识得太深刻,说不定就会受到这一番说辞的蛊惑。

叶阿黎这一番回话,自然让李潼大感欣慰。只不过他身在这个位置上,也的确真的很难给其提供可以完全无忧无虑的安全感,与吐蕃的对抗本就是一个长线的战略,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应时而变,又会不会给这娘子带来什么坏的影响。

只不过被人如此挖墙脚,李潼当然也要有所回应。他当然不方便去直接惩戒蕃国的使臣,但如果要恶心人,他也不是没有手段。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道:“去将宁国公引入殿中。”

不多久,身着一袭锦甲、神态颇有低落的王孝杰便被宫人们引入了殿中,面圣之后便乖乖的坐在了侧席中,一副被骟了的样子,全然没有往常的张扬活力。

看到王孝杰这个模样,李潼明知故问的笑语道:“王大将军何以悻悻不乐,莫非公私之间有什么困扰不好解决?”

这也是一句废话,这段时间以来,王孝杰能舒服才见鬼了,原因便是张仁愿入朝拜相,而且正负责枢密院的筹建并相关军事事务。

王孝杰如今虽然显爵国公,且担任京营指挥使这京中最高的武将官职,军政分离之后,一般宰相都不必放在眼中。可问题是枢密院恰恰正是京营直属上司,而张仁愿也向来不以气量宏大著称。

虽然枢密院本身并没有直接指挥京营人马的权力,但相关兵籍计簿的勾检汇总正在其职权之内,张仁愿自然有事没事便将王孝杰召入署中问话。位于尚书都省西侧新设立的枢密院中,王孝杰日常被训得三孙子一样,已经成了官署中一道独特景观。

此时听到圣人如此问话,王孝杰嘴角便颤了一颤,然后便咧嘴哀声道:“臣之困扰,不足上达圣听。但圣人若对不器此员仍然不失关爱眷顾,恳请圣人能将臣另着他用,或是边中一官卒,或是闲司一笔吏,又或者干脆放臣归邸闲卧,臣、臣实在是……唉!”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哀叹,李潼也不免感慨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孝杰这个官迷,眼下居然还主动的请求下用乃至于辞官,可见过去这段时间里,张仁愿对他打击真是不轻。

这两人都是不怎么讨喜的家伙,无论哪一个倒霉,李潼心里都会有一份淡淡的恶趣欢乐。如果不是此番召见本就已经有了想法,他说不定还真就不给王孝杰调调工作岗位了。

“王大将军国之干臣,春秋仍壮,恩用亦厚,何出如此厌仕之言?”

李潼随口笑语一声,见王孝杰脸色又是一垮、仿佛已经忍不住要开口诉苦了,这才将脸色一肃,转而说道:“不过为国效力,倒也不惟军用一途。今者国事复壮,四方朝使络绎不绝,典客诸事日渐繁忙,需有大臣当司坐镇,王大将军愿不愿意担当此任?”

王孝杰听到这话,原本愁容满面的脸庞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翻身离席如黑熊一般扑拜在殿,不待圣人再作言语便又蹈舞起来,一边欢跳着一边连连点头道:“臣愿意、愿意啊!圣人但有使用,臣何敢辞劳!”

“大将军历转内外,出将入相,若只当鸿胪一司,仍是狭用。今国家内养,但也不废外计,诸边蕃胡,唯吐蕃最是恶大需警,所以鸿胪典客之外,再给大将军加一理蕃使职,应对蕃客,汇总军机,旬日报入枢密院,以备军务参考!”

看着这家伙天真烂漫的模样,李潼接着便又笑语说道。

而王孝杰在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片刻后便荡然无存,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不无委屈道:“臣腹量浅直,常因圣人一言一语或喜或忧,此性情圣人固知,又为何作此玩弄啊……”

听到王孝杰这番幽怨之言,李潼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板起脸来正色说道:“理蕃使职并非随性虚设,确有顺应情势的需要。吐蕃骄大久矣,往年斗争频有、绝使不通,如今虽然渐有缓和,公私往来不断,但彼此图计也是俱有深刻。专设一使领管此方人事,之后国务应对才能更加的有的放矢。切不可因为事外其余,便对这一职使有失正视!”

见圣人神态语调变得严肃,王孝杰便也连忙端正了态度,低头说道:“臣旧羁留蕃国,于其情势颇有通晓,自也深知圣人所以拣臣用此。请圣人放心,臣既受命,自当尽力而为,绝不会受邪情干扰、贻误本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