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409章

作者:衣冠正伦

大多数朝臣们都不觉得刘禺会放着好好的市贸令不做、却谋求前往边疆任职,所以下意识便觉得其人之所以参加这一次的制举,是想要美化一下其过于卑微的起点与仕进方式。

刘禺如今倍受时流关注,早已经不再是往年那个小透明,其底细如何自然也被扒得清清楚楚。本是黔首罪奴,结果却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扶摇直上,成为南省要员。

这样离奇的身世与升迁速度,也只有在国初唐家创业与武周代唐那段特殊时期才会出现,哪怕靖国时期,都没有出现如此鲜明的特例。因此时流对于刘禺的感官也都颇为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可是现在看到刘禺参与制科的考试且被选中,那本就颇为复杂的感官顿时便化作了浓浓的厌恶。只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讨厌,好处已经享受到了,还要钻营虚荣,参加制举、挤占本该是下层官员与未解褐士人上进的机会,只为了美化其出身。

存有此类想法的朝臣们不在少数,望向刘禺时、眼神中的厌恶也都不加掩饰。如果不是朝仪规矩的限制,说不定便有人直接呵斥于当面了。

但就算许多朝士们敢怒而不敢言,终究还是有硬骨头。右台中丞王求礼本来已经站在了朝班之中,但在见到刘禺制举得中之后,脸色顿时一拉,接着便离开了朝班,直往宪台官署而去。

等到王求礼再返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朝服穿戴了,而是换上了朱衣法冠。

群臣见到这一幕,各自交换眼神,知道今天早朝又有好戏看了,并频频将视线望向站列于前班的宰相张仁愿。

御史台司职纠察百官,如今的刘禺虽然也势位不俗,但若要具表弹劾,也根本就不需要御史台的长官出面,下边的监察御史就办了。而现在王求礼直接换上了朱衣法冠这个正经的工作服,那就意味着是要弹劾大臣,而够资格的自然只有作为此次制举主考官的张仁愿了。

数百名朝臣等待参加朝会,若说朝仪最为严整者,首推张仁愿。其人站位于班中,一手持笏,一手侧端,衣袍笔直,站的也是笔直,目不斜视,直望前方。不独大朝如此,常朝亦是如此,仿佛一座雕像一般,等待圣人驾临殿堂的大半个时辰中,他就能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张仁愿仪容如此严整,自然给人不小的压力,特别是同班的诸宰相们,也都因为张仁愿做对比,不敢在百官面前有所失态。

据说同为宰相的娄师德之所以告病不朝,就是受不了张仁愿如此威容压迫,毕竟不是小年轻,这么一动不动站上半个时辰,身体实在受不了。

朝臣们虽然隐有窃窃私语的低声议论,但张仁愿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根本就不左顾右盼。可其他宰相们却做不到张仁愿那样心无旁骛,王求礼去而复返,引起的议论不少,便也有宰相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一看自然便明白意思所在,也都忍不住望向张仁愿。

张仁愿进入政事堂以来,诸宰相也因此受到不小的苦头。虽然职权上并没有谁压过谁,但张仁愿形容举止端正无比,多多少少还是给人以困扰,难免心生自惭形秽。偏偏这家伙恪守规矩,像宰相堂食一次不拉的准时到场,连人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一点乐趣都给剥夺,也实在是让人怨念不小。

此时看到王求礼朱衣法袍的将要弹劾张仁愿,几名宰相也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忍不住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刘幽求等人频频给姚元崇打眼色,示意姚元崇将此事告诉张仁愿,看看张仁愿会不会失态。

姚元崇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好奇,在同僚们眼神怂恿之下,便向后退了一小步,凑近张仁愿低咳一声,但见张仁愿身躯只是略向侧后偏了几分,旋即便又恢复了笔直的姿态,至于那眼神始终平视前方,根本就不搭理姚元崇。

眼见对方如此目中无人,姚元崇也是不免有些尴尬,转头没好气的瞥了刘幽求等人几眼,然后便又迈步回到了自己位置上,不再自讨没趣。

一点小插曲之后,中官宣唱圣人临朝,于是群臣便鱼贯登殿,拜迎圣人。

李潼今早精神有些不佳,倒不是昨晚按捺不住又喝了鹿血,而是在跟刘禺讨论一番后,又着集英馆诸众将诸司所存相关籍簿资料整理一番,翻看到了深夜才入睡,所以今早便起的有点晚。

常朝是有一点晨会的性质,虽然不可能出现戏文中那种“有事启奏、无事退场”的画面,但大体上味道也差不多,无非南省官长将近几日事务汇总通报一番,公布一些人事细则,然后便可以散朝了。至于真正的国情大事,主要还是皇帝与政事堂大臣并诸司官长们闭门讨论,也很少会放在朝会公开场合议论。

不过御史台言官们并不受此限制,他们真想作人事弹劾,自不必理会大朝还是小朝、宴饮还是典礼。哪怕已经退朝,都可以追着皇帝进内殿继续弹劾。至于说弹劾大臣要换上专用的工作装,除了表示对朝廷名位的尊重之外,也是在警告大臣小心了,老子准备要弄你了。

朱衣法冠本就鲜艳醒目,李潼随便向下打量一眼,顿时便发现了王求礼,不免也是精神一振,开始思忖今天哪个大臣要被落面子。

早朝伊始,中书侍郎姚元崇先出班奏事,将昨日中书省所拟版的诸制敕文书集中公布一番。而文书所涉的人事,若不在朝中便暂且略过,若在殿中也要一同出班、表示已经接受到了相关的制敕指令。

今日大事不多,姚元崇很快便念到了经边抚远科制举相关事宜,作为主考官的张仁愿与三名入选者各自出班听命并谢恩。

可是这几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御史中丞王求礼便在班中鸣声道:“臣有事奏!”

听到王求礼发声,李潼顿时也明白过来,抬手一指示意王求礼出班言事。

“臣所奏者,太仆卿、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张仁愿,以及市贸令刘禺……”

王求礼出班之后,便是一通振振有词的弹劾,大义无非张仁愿作为制科主考,选才失察,竟然将门下要员选授功名,这无疑是朝恩滥给、一人多授。至于刘禺,罪名则就更简单,那就是干犯典礼、贪恩沽誉。

听到王求礼一番陈辞,李潼自是一乐。他此前也有此类的不满与怀疑,不过在听刘禺道明原委之后才有释然,所以倒不觉得如何。

但他倒也并不觉得王求礼是在吹毛求疵,御史做的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乍一看也的确透出一股蹊跷。

遭受弹劾之后,张仁愿与刘禺也都跪拜殿中,刘禺自是不无委屈与忐忑、想要发声自辩几句,但同事弹劾的宰相都还没有开口,自然轮不到他说话,只能强自按捺住。

等到王求礼说完之后,张仁愿才开口说道:“中丞之所弹劾,恕臣不能领受。今次朝廷开科制举,所覆本就无限品秩,刘禺虽列朝班,然其应考并不违规。至于其所应选,亦非臣一人决断,凡所在案批阅臣员,俱可引为凭证。此案所选,唯才是举,恩典所施,唯圣躬察授。”

张仁愿自辩完毕后,刘禺才又开口自述,至于说辞自然不能像与圣人交谈时那样坦诚,隐去了北上寻弟的私情,只说了自己的确有志营边,绝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听到两人各所陈述,王求礼接着便又请求由御史台复审刘禺的应试考卷。李潼略作沉吟后,便表示这件事需要在集英馆进行,因为刘禺卷中所涉内容,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成为朝廷边务经营的长期策略之一,自然不可能宣扬出去、搞得人尽皆知。

听到圣人如此表态,不独王求礼,就连殿中其他看热闹的臣员也是不免一惊,实在是想不到刘禺一篇应试的考卷竟能得到圣人如此的重视,同时望向刘禺的眼神也变得郑重起来。

若刘禺真能因此应试之举而投身边用,那接下来何人接掌市贸令自然就成了一个朝野关注的热点。

王求礼已知此番弹劾怕是要无功而返了,不过他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之情,身在其位、就事论事,只要搞清楚不存曲隐邪情,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当然定论究竟如何,还要在看过刘禺的策文之后才能做出。

虽然这一场弹劾没有搞出什么大场面、大热闹,但却引出了市贸令这个热门职位的继任归属问题,群臣们倒也并不觉得今日朝会虎头蛇尾。退朝之后,纷纷凑到刘禺身边,想要打听一些内幕事机。

当外朝群臣们还在跟刘禺纠缠的时候,其人所举荐的宋霸子早已经被引到了宣政殿西侧的集英馆中。宋霸子旧为蜀中豪商,豪掷百万而面不改色,入朝之后数年间也是历任内外,如今再得圣人召见,心中也是激动不已。

退朝之后,李潼在宣政殿短留片刻,召见了一下萧嵩与田仁琬,听他们各自当面陈述了一番自己的边务见解,然后才又转来集英馆。

“臣市贸丞宋霸子,叩见圣人。”

被中官召入后,宋霸子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入堂见礼。

“宋丞免礼罢,今日因何召见,想必署令已有转达,凡所计略,直述即可。”

李潼坐定之后,便直接开口说道。

宋霸子这个人,也算是朝臣中一个异类。他能够入朝为官,所付出的代价可比别人都要贵得多。当年豪捐家财百万缗,可以说是大大缓解了刚刚成立的行台财政的窘迫状况,李潼至今对此都记忆深刻。

只不过如今的他日理万机,很难对某人某事保持长久的关注。就连今天接见宋霸子,也是抽出了一点时间,午后还要接见吐蕃再次派遣入唐的使者,讨论一下边务与西康女王正式入宫事宜。

宋霸子闻言后便也不再虚辞,直从身边掏出一卷文书呈上,并恭声解释道:“昨日刘令在署传达圣意,臣归家后细梳拙计,恐言不尽意、故笔录纸上,恭请圣阅。”

李潼抬手接过中官专程上的奏书,展开便先草草浏览一番,可是粗览一番后,神情就变得正式许多,再次转回头来细细阅读,并不时停下来仔细咂摸某一字句,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在这过程中,宋霸子也是满怀忐忑,担心自己的计略不能被圣人所赏识、从而错失这一次仕途上进的机会。

终于,李潼再将宋霸子这番奏文细览一番,然后才又抬头望向宋霸子,开口询问道:“宋丞书中所陈计略,全是你自身历事度情所得,并没有兼采旁人智言?”

宋霸子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尼父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臣亦以世道为师,观情不敢专恃孤智。但汇总成文,确是臣独力拟成。”

李潼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并不掩饰对宋霸子的欣赏,抬手说道:“书文已经看过,宋丞便再略述大概吧。”

“市贸司总领商务,然商务之所涵盖,阴阳调和、盈缺互补,绝非人间小道,亦绝不止于钱货买卖。今市贸司虽专录买卖,事则亦繁重杂乱,诸方之杂务、汇总此一司,所以才力穷困、久必难支。臣之所计,如今市贸司需分设四案,分别领任货之所出、货之所储、货之所输、货之所用。”

见圣人对他的献书并没有鄙夷嫌弃,宋霸子便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率土所出、百工所制,人间万物,无不可入于货殖,是故商者无孔不入,或不贩行于途,必也当户沽籴,凡有盈缺,必有买卖。然利之惑人,亦足有轻王法、逆伦情之力。是故买卖必行于市,贵贱必绳以法……”

听到宋霸子这么说,李潼又乐了起来。他昨天刚见识到张仁愿入朝后是如何的痛改前非,今天便又听到宋霸子为官后表态一定要严管商贸。

所以说这个堡垒啊,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张仁愿这个边臣中的二五仔主张严格限制边将的征讨权力,宋霸子这个商贾中的二五仔则主张买卖必经法令,下刀子最狠的,都是自己人啊!

“山泽之所生、百工之所产,遍及天下,物类繁多,想要完全掌控,绝非人力能为。是以用令设法,需循大欲,衣食住行,各设转卖,盐米丝布、漆茶铜铁,租调之外,更设榷场。此非为与民争利,实为量耗为产,一物有缺,万家输力……”

宋霸子的构计很宏大,绝不只限于市贸司原本的商贸相关,而是覆及整个天下的工商环境。如果说的再准确一点,他这一套理论还有一个专有的名词,叫做计划经济。当然,宋霸子这一套理论还比较粗浅原始,但那股味道与基本的逻辑,却是非常的对味。

其实大唐租庸调的赋税制度,本就是计划经济的一种初级状态,通过对实物的征取,让天下民户都集中于几种物事的生产中。同时国家掌握着大量的工匠资源,岁时用役,用以生产各种军工以及生活产品。

至于宋霸子则是在此基础上,通过商贸的需求,提出了把货物的生产、存储、运输与耗用进行系统性的一个整理。这已经不局限于狭义的商贸中,而是要通过朝廷的力量,在整个天下构建起一套完整的工商管理系统。

李潼也想不到,他为了管理越来越繁荣的商贸而设立起来的一个市贸司,居然会出现卧龙与凤雏两个人才。当然,无论刘禺还是宋霸子,他们所提出的构想都不乏理想主义的狂想味道。

刘禺想要通过牧种与边贸实现对边胡进行编户一般的控制,这一点首先生物技术就达不到,即便是加以推行,效果肯定也不如设想中好,是做不到完全控制周边诸胡的一切生产环境。

至于宋霸子所设想将工商管理体系达到与原本的行政结构近乎等同的高度,同样也超出了时代太多,眼下的工商环境虽然有所发展,但绝对没有达到超过农业这一皇朝命脉的程度。

但就算这些设想有些脱离实际,当中所蕴含的热情、以及基于本身阅历而对世道所进行的畅想,仍然是光彩熠熠。大唐何以能够成为封建社会的高光存在,不仅仅在于金戈铁马的壮阔,更在于人心的广阔、对世道饱含的激情。

李潼在后世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个键政家,对于各种制度优劣得失都敢插上几句话。但当真正君临天下的时候,才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之深刻所在,任何一丝一毫的世道改革,所带来的后果都是千万人的福祉得失。

这些人都是他的臣民,并不是键政时候单纯的数字,所以在真正当国之后,反而很少再去贸然进行大规模的制度改革。并不是变得畏首畏尾,而是因为他成为了这一帝国的第一责任人。

他不再热衷于通过自己所了解的制度知识去擅作涂改,反而非常喜欢挖掘身处于这个时代中人思想中的闪光点,比如眼下的宋霸子,既有脱离实际的狂想,然而其所思考,仍然扎根于这个时代之中。

其实不与后世的制度形式作类比,宋霸子这一系列的主张在当下这个时代也有影子可循,那就是中唐刘晏所主持的一系列财政改革。只不过宋霸子所想要更加激进,且细节上并不如刘晏的改革翔实。

一时间,李潼甚至不想将宋霸子作为刘禺的继任者、安排在市贸司中。他甚至打算将宋霸子调入户部乃至于尚书都省,让其人能够获得一个更加宏大的视野,从而弥补其人细节建设上的缺失。

不过眼下市贸司也的确需要一个熟知署务运作的人来接手,将职能厘定,确保正常的运作。

所以李潼便暂且抛开将宋霸子调入都省的想法,继续具体的与其人讨论市贸司接下来的结构改变,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等到宫人们将殿中灯火燃起,李潼才顿感饥肠辘辘,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但既然一时想不起来,那也不重要。

“宋卿且留禁中稍用便餐,明日门下听敕,执掌衙务。凡所议论,须得一步一步落在实处,才不浪费这一番心力的耗用。”

李潼推案而起,望着宋霸子笑语说道。

宋霸子听到这话,也是惊喜有加,忙不迭再拜谢恩,而后起身蹈舞,只是一边舞着、一边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显然也是饿得不轻。

第0899章 少年怀春,至今难寤

当圣人与宋霸子在集英馆中畅论国务的时候,来自吐蕃的使者已经在皇城中枯坐良久。但大唐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忙碌,根本就没有人来理会他们。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无人关注,在他们所停留的这一庑舍堂外,有一名其貌不扬的老胡一直遥立不走,偶尔站累了便短坐片刻,但一双眼始终盯着堂内。那充满警惕与审视的眼神,自是让人倍感不适,但当行出发问时,对方却又是一言不发,让人倍感无奈,又是加倍的烦躁。

这样的等待,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黑夜,就连唐国诸衙司人员都已经散去,但说好的面圣却迟迟无人前来引见,唯有那堂外老胡,始终游魂一般在外凝望着他们。

终于,在蕃国使者焦虑的等待中,一名大内中官走了进来。只可惜,对方带来的消息却并非唐国圣人终于抽出时间来接见他们,而是告诉他们今日圣人已经没有时间来见他们,着他们返回四方馆暂住下来,至于圣人何时接见,还须另作统治。

“唐国乃宇内端庄大国,如此应宾待使,是何礼节?”

枯等大半天的时间,非但没能见到唐国的圣人,反而被人一路监视下来,饶是再有涵养的人,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了,所以那蕃国正使便忍不住怒声说道:“即便唐皇今日不暇召见,但我等蕃使怀诚而来,欲论大计,本无邪意隐藏。堂外那官人,却形如附骨之疽,久望不去,让人意乱心寒……”

中官听到这话后便向外望去,便瞅见了昂首望月的朝臣马芳,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旋即转回头来,望着诸蕃国使员笑语道:“蕃客作此忿言,莫非是有什么误会?方下所立院舍,本我大唐机枢所在,警戒森严自是常情,莫说外国来客,即便是诸司官人,出入也必须书令随身。天子苑居,岂寻常处境,有所审视,情理当然。莫说我大唐主上,哪怕你蕃土国王,出入能无示威人员?至于说庭外官人频望,也只是见异生奇,毕竟寻常所见俱是衣冠同类,蕃员出入机枢之境,难免引人侧目……”

中官这一番回应,倒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再看一眼庭外盯梢那老胡,总觉得有欠说服力。旁人少见多怪,倒也是人之常情。可那老胡自己生就什么模样难道不知?若说他好奇蕃人的相貌,实在有欠说服力。

不过蕃使拿此发声,主要还是发泄心中枯等一日而不得召见的郁闷之情,就算继续就此纠缠下去,也难有什么收获。

因此那蕃国正使在听完中官回答后,也并没有再继续这一话题,而是皱眉说道:“请问侍员,唐皇究竟几时有暇接见?我国主上使令甚急,之所以遣使来唐,也是希望能与唐国和气长存、少生边衅。若唐国本无意细论边情,我等使员亦不需留此滋扰,两国各有大计,且有力伸展,并不需殷求对方!”

“圣人或繁忙、或悠闲,下仆并不敢问。唯将此意转达,至于何时可见,请静待消息。”

尽管蕃使语调已经变得颇不客气,但中官仍是笑语回答道,继而便抬手示意几名蕃使可以跟随吏员出宫前往四方馆。

几名蕃使见状后,尽管心中颇有不忿,但也只能举步行出。

尽管嘴上说的硬气,但在极短时间内便两次遣使入唐,足见眼下的吐蕃在唐蕃关系中,的确是处于被动的地位。

吐蕃使者入京已有数日,今日入宫待见,也是唐国相关臣员提前通知,可仍然坐了一天的冷板凳,且被人盯了那么久,吐蕃使者们心中自然是充满了怨气。

所以在回到四方馆宿处之后,几名吐蕃使者便用蕃语讨论起来:“唐国待宾实在是倨傲,可见对于边务讨论实在没有诚意,即便能够见到,怕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况且他们竟然同噶尔家搅在一处,只怕心里早已经存了什么邪恶用计,这番入唐,想来应是徒劳无功,还不如安心留在国中、整顿人马,先收复了东域,收取那里的物资,再进攻盘踞阿秦的噶尔家……”

一群人虽然议论纷纷,但此行真正话事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年在三十岁许、正当壮年的那位正使。

这位正使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吐蕃国中地位却不低,乃是王统区中四名近卫将军中的一员,全名是悉诺逻恭禄。其本身地位在吐蕃国中已经不俗,而讲到家世则更是惊人,其父乞力徐尚辗乃是吐蕃小论,大论东赞名义上的副手,而其家族正是吐蕃如今除了噶尔家族之外的另一豪门韦氏。

韦恭禄年纪虽然不大,但既然能被选为此番出使唐国的正使,本身也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人,在听到众人抱怨声后,只是皱眉说道:“此番出使唐国,是国中赞普与诸大臣合议的决定,是对是错并不由我们这些使员讨论。既然国中遣命入唐,那么把这番使命做好,便是我们该当的职责。至于其他,归国后禀告细论,眼下不准多说!”

“可是现在唐国的圣人根本就不接见我等,对我国的恶意也清晰可见,再留在这里,怕也不能……”

其他人听到韦恭禄此言,倒是不敢再发牢骚,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说道。

“唐国若没有讨论边务的需求,那根本就不必再接引我们入其京城。至于这一次召而不见,想必是其国主卖弄矜贵,想要气势压人,以此逼迫我们在接下来的会谈中怯于发声。这样的小道,只是显示出唐国气势不足,只要我们能守住本命,唐国也不敢过分的威凌!”

韦恭禄继续说道:“况且唐国态度如何,本也不足影响到我国的大计。眼下入唐,更多的还是为了威吓噶尔家,只要我们在唐国京中一日,噶尔家便会惊疑彷徨,这本就大大有利于国中的计划筹措!”

讲到这里,韦恭禄顿了一顿,继而又继续说道:“至于眼下在唐国朝廷遇冷,只是一桩小小困扰罢了。况且唐国还有一桩内务绕不开我国,那就是尺尊公主侍其国主的事情。明日再具厚礼登门,请求尺尊公主召见,也可趁机探听更多的资讯……”

“尺尊公主?琛氏这个卖国的贱婢,此前已经叛国外逃,不久前更强悍驱逐我国使臣,此前几次求见都被拒,且不说她会不会见我们,就算见了,她又肯做出帮助?”

有人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忿忿说道。

而韦恭禄在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怒声道:“尺尊公主是王家金册赐封的贵人,岂是闲言能够羞辱!若我们这些使员对王命都不够恭敬,外国敌人又怎么会见重我国的威令宣达?谁若敢在我面前对尺尊公主出言不恭,不要怪我对他不客气!”

众人听到这话后,自是纷纷喑声,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各自都有些许的无奈。

韦恭禄这会儿也是心情恶劣,不愿再继续谈论,摆手驱散了众人,只是又叮嘱了一番继续求见尺尊公主的事情。

第二天,吐蕃众使员们正在四方馆中百无聊赖的等候消息,终于又有官使抵达,传达了西康女王愿意接见他们的事情。

听到官使传达后,韦恭禄已是激动难耐,转头便返回居舍梳洗更衣、准备前往西康王邸。而其他使员们见到这一幕,则就不免忍不住的摇头叹息,并不乏忿忿道:“叶阿黎这个妖女,虽然已经悖出国中,但还不知会加害我国到几时!韦氏小子苦求一见,怕也不是为了国务那么简单……”

琛氏的叶阿黎,早年在吐蕃国中自是一个风云人物,不仅仅因为其人乃是十二古邦之一的继承人,也在于其艳名盛传四方,令得吐蕃许多权贵子弟都为之魂牵梦绕、欲亲芳泽。

就连吐蕃第一权门的噶尔钦陵嫡子弓仁,对于叶阿黎都颇存痴恋,盼能缔结良缘。而出身东域韦氏的韦恭禄,也是正值当年,本身正是叶阿黎众多拥趸中的一员,或许就连此次恳请入唐的目的都不纯粹,进入唐国京城后,更是一直请求叶阿黎的接见,傻子都能看出其人真正的想法。

且不说众人的牢骚抱怨,韦恭禄入舍后很快便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唐人时服的锦绣圆领袍,就连颌下的胡须都精心的编织成了一个个小辫,行走间更是香风四溢,怕是在香料中直接打了几个滚才出来。

“你们留守在这馆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外出!”

走出了房间后,韦恭禄先对随行众人严令说道,然后又望着唐国官使换上了一副笑容:“有劳官使等候,这便可行!”

西康王邸在京中本就是颇为引人瞩目的存在,近日因为西康女王将要正式入宫的缘故,合坊都是门庭若市、访客云集。若单以场面而论,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同样得到圣人眷顾的弘农杨氏。

韦恭禄跟随官使策马行入坊中,见到这一幕后,心中也是颇为复杂。他心中的一些小心思,那些国中随行者们也的确没有猜错。

谁家少年不怀春?琛氏的叶阿黎早年在吐蕃国中,的确是让一干吐蕃权贵子弟们都为之神魂颠倒,韦恭禄自然也不例外。既爱其姿色,又爱其权势,更爱那女子身处逆境中的一份刚强的坚持。

尽管叶阿黎早年叛国的举动在国中大伤人心,许多时流少年对其由倾慕转为忿恨,乃至于恨得咬牙切齿、恶语连连。但韦恭禄出身吐蕃第一流的权豪门户,自然清楚叶阿黎早年在国中是承受了怎样的刁难与压力,也明白叶阿黎是在怎样的绝境之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心中自有一份同情与惋惜。

可那些人以为他苦苦求见叶阿黎只是因为一份求而不得的私情,那也有些小觑了他。若再年轻十年,当时对叶阿黎那份爱意,韦恭禄觉得自己甚至都有可能抛下国中所拥有的一切、追从叶阿黎出国。

但如今的他作为赞普近臣、吐蕃国中年轻一代的出色代表,所思所虑、一言一行,又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区区一份私情。他苦苦求见,的确有一份了结少年时期苦恋情愫的想法,但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叶阿黎达成一些在正式的外交场合不能争取到的效果。

唐国绝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吐蕃只要谋求外扩便不能绕过的战略上的敌人,这是吐蕃权贵们为数不多能够达成的共识。而在确保吐蕃国势稳定的情况下,与唐国的对抗注定是一个漫长的战略过程,绝不止取舍于一时的强弱胜负。

但在这一份对抗关系中,哪怕是国力最鼎盛的松赞干布时期,吐蕃仍然不能占据上风。唐国的文成公主入蕃,对吐蕃本身的情势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掀起了一番崇慕唐风的潮流,而大论钦陵就是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