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不知睡了多久,卧榻屏风后却传来了低呼声:“启才人,神皇陛下有召。”
五月中旬,太后加尊号圣母神皇,但是当今圣人仍然垂拱阙中,因是有关神皇敬称只在上阳宫内使用,至于在外仍称太后或皇太后陛下。
上官婉儿连忙起身穿衣,素面无妆疾行而出,行走途中由一个香囊里倒出一枚香丸含于口中。这香丸名为口檀或含香,功能提神润喉,消解宿眠口秽,可免御前失仪。
其实讲到提神洁口,盐渍槟榔伴蒟酱汁吞嚼要更加有效,但蒟酱辛辣,槟榔渣滓伤牙损舌,故不为宫中女官所喜。
至于这些口檀香丸,宫中虽然也有供给,但一些高级女官如上官婉儿等仍然愿意自己调配制作,用料则奢俭随意,日常闲来也有斗香之趣。
上官婉儿所配口檀用料精致,香气持久清新,就连太后用过都赞不绝口,在苑中女官群体中也颇得誉,称以上官含香。上官婉儿在女官中人缘不错,也在于乐善好施,偶或将之当作日常交际的赠品。
行至丽春殿外,上官婉儿特意看了一眼殿廊下所立的铜漏壶,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丑时一刻,而殿堂内外仍是灯火通明。太后虽然年事渐高,但精力仍然旺盛,漏夜治事也是寻常,她们这些女官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上官才人来得太慢,陛下都快要等急了!”
殿阶上,一名头作抛云危髻的艳丽宫婢居高临下望着上官婉儿,眉眼间有几分不悦。
上官婉儿闻言,连忙作垂首道歉状。
这名宫婢名为韦团儿,虽然并不属于女官,也不在禁中诸司典掌任事,但却颇得太后宠怜,因是气焰颇高,特别因为要在殿外迎送进拜女官,谁要是让她等得时间久了,难免会被埋怨几句。
宫婢韦团儿的嚣张,从衣妆上就反映出来,在规禁森严的内苑里,其身上这一袭石榴红衫裙绝不是没有品秩的低级宫婢能穿的。
韦团儿无职无品,仅仅只是一名官奴户婢,抛云髻作为危髻的一种,高挑耸立,也只有那些真正居无任劳的贵妇才会作此装扮,寻常奴婢顶着这样一个危髻又怎么去做洒扫庶劳?
这韦团儿能得太后宠爱,是因为样貌颇类太后少时,妇人难免韶年难舍,看到相貌类似自己的女子,愿意将之留在身边盛装打扮,仿佛花龄尚未逝远,这也是人之常情。女官们大凡知悉此节,也都不与这韦团儿计较,毕竟能够貌类太后也是福泽之人,不可强欺。
大晚上的不能睡觉,还要站在殿外等待闲人,韦团儿似乎怨气颇炽,尽管上官婉儿已经致歉,她仍站在原地不动,一直等到上官婉儿将装着十几枚口檀香丸的香囊塞入其手中,脸色这才转嗔为喜,并露出几分亲昵姿态,拉着上官婉儿手腕踏入殿中。
殿中屏帷几重,绕行片刻,被韦团儿拉着手的上官婉儿才行至太后御席之前。
大唐圣母神皇、太后武氏此际正软偎团锦绳床,绳床两侧垂帷之外各设珍宝博山炉,四名宫婢手持锦绣团扇香风缓摇。
神皇陛下身躯隐在垂帷之内,透过罗纱依稀只可见身穿偏中性的赭黄衫袍,听到趋行而来的脚步声便抬起头笑语道:“婉儿来了,这小恶婢可是又作闲言?”
声音略显沙哑,充满磁性,但却绝对听不出什么苍老的味道。
后一句明显是在指韦团儿,韦团儿放开上官婉儿的手腕,俯身膝行,不旋踵便入帷内,之后便将神皇陛下微微垂下的两足抱在怀内,娇声软嗔:“旁人常说,婢子也是姣好美丽善娘子,偏偏陛下指凶称恶,团儿真是委屈。”
神皇听到这话,笑声更显欢畅,上官婉儿也赔笑几声,顺势上前敬拜下去,得赐侧席正坐下来。她也算是神皇陛下亲近宫人,但却远远达不到韦团儿那种亲昵。
所谓小恶婢,不过谑称,传达无非两种意思,一是神皇知道韦团儿私下是什么样子,二是她并不打算因此追究这个爱婢。当然其中也未必没有敲打韦团儿的意思,但韦团儿很明显是没有领会到。
不过这种痴愚未必就是有害,因为神皇陛下已是明察秋毫,大概正因这种痴愚才让韦团儿更得喜爱。至于上官婉儿则因想得太多,永远也难如韦团儿一般与神皇相处。
“殿后今日奉来荔枝煎,且去取来。”
神皇坐直了身躯,示意宫人撩起垂帷,露出一张美艳明朗的脸庞。
饶是上官婉儿已经将这张脸庞铭刻心扉,但每每亲见,仍然忍不住感慨,这根本不是一个六旬高龄妇人能有的明艳美貌,尤其眉宇之间咄咄逼人的英迈气息,更让她这种韶龄正享的女子都大生自惭形秽,甘认不及。
韦团儿乖顺后退,但在看到上官婉儿能够移席就近与神皇陛下相论事务,眸底仍是闪过一丝不甘。
等到韦团儿离开之后,神皇陛下才又指了指侧案上的纸卷,笑道:“婉儿笔力愈灵,将拟大家啊。”
上官婉儿垂首谦语,也不待神皇再问,便将日间前往禁中种种详细奏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神皇陛下肘支凭几,手抵下颌,身躯微微前倾,只是倾听,并不说话,偶或黛眉颦舒,上官婉儿俱都适时调整叙事的节奏,或作删略,或作补充,一刻钟的时间里将事情经过讲述完毕。
之后神皇陛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又拿起纸卷展至《慈乌诗》处,略向内陷的两眼明暗不定,嘴唇微动,似在默诵,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蓦地低笑起来:“人生八苦,泰半自寻。知之即晚,追也难及。儿孙多,积情债,亡且不饶,欲朕何为?”
上官婉儿陈述完毕后,只是垂首默坐,敛息守心。
“这慈乌,真的如此物通人性?”
又过片刻,神皇陛下又望向上官婉儿发问道。
上官婉儿端正坐姿,说道:“慈乌、又孝乌,翅短羽黑,嘴小且白,长则反哺其母,《运斗枢》气仁故反哺,《说文》并《尔雅》诸籍在列,诸馆典藏,妾取内文学馆籍卷,外诸馆异卷是否一同取来?”
“可。”
神皇点了点头,片刻后便又说道:“只取崇文馆。”
国朝六学二馆,崇文馆为太子学馆,当今圣人虽垂坐禁中,但不入外朝,阅读学术仍取崇文馆。神皇这么安排,便是暂不打算让外朝知道这首《慈乌诗》的存在,但允许当今圣人知此。
神皇简裁,凡有所命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交代清楚,全凭受命者领会。这也是为何神皇虽然宠爱户婢韦团儿,但并不以事务交付,韦团儿那一根筋的思维远不及身材看来凹凸玲珑,真要吩咐实事,多半误事。
“他虽然是凶顽,但终究是朕身感孕出,罢了,封留罢。”
神皇抬手将卷宗递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连忙两手接过,稍后便要送回本枝院妥善保存于内库,留待神皇偶或翻看。
神皇沉吟少许,又说道:“那小儿何者所出?”
“是沈昭训。”
上官婉儿又回答道,昭训为太子嫔御,秩正七品,再上还有良娣、良媛、承徽,在下则有奉仪,永安王李守义之母便是故太子东宫昭训沈氏,品秩不算极高,但只要有了这个身份,永安王便不是婢生卑种。
神皇听到这话,眉梢微微一挑,原太子嫔御诸人她已经很陌生了,但对这个沈昭训却还略有印象,还是因为这沈氏于数年前殉从主君,这会儿再想起来,便叹息道:“贞母佳儿,也算有传。”
上官婉儿闻言,心内却是一叹,因为这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就在几年前从神皇口中却是不同的评价,当时神皇怒斥沈氏昭训“陋乡愚妇,死不足惜!”
当然,上官婉儿不会开口提醒神皇这一点印象的偏差,但也为永安王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个评价,之后处境应该会改善一些。神皇高瞻远瞩,自不会躬亲杂余,宫中任事者则难免窥情度势。
“母慈子孝,朕已错失,无谓遗憾儿孙。让房氏领回儿郎,禁中择地安生度日吧。婉儿归告裴门娘子安排此事,你也旬日勤访,莫短用疾。”
听到神皇的吩咐,上官婉儿恭声应是,心中却知她想置身事外的打算是落空了,就连御正厍狄氏也被牵连进来。
根源应该还在永安王所说转轮王云云,虽然神皇故作不见,嘴上也不说,但心里必然已经是记了下来。所以安排厍狄氏与自己继续与这一家保持接触,那是对她们也起了疑心,如果她们在之后露出什么阴结永安王或房太妃的苗头迹象,大祸顷刻即至!
当然,类似的怀疑其实也不算什么。起码上官婉儿自己是问心无愧,无惧考验。她们这些苑中女官,即便没有此事牵连,也会在其他方面招惹审视。神皇襟量宏大,布局于天下,策用内外诸种才力,又怎么会缺少驾驭群众的城府?
至于永安王魂游阴府、受教先父、死而复生,究竟是真是假,这不重要。神皇履极在即,仙佛也要低头,遑论一个游离生死轮回的游魂!
第0009章 圣心取舍
事情安排完毕,韦团儿也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蜀漆精绘的食盒,步履轻盈的返回此中。
上官婉儿不敢闲坐,见状后便起身与韦团儿一同将食盒摆开,由内次第取出饮食器物,手脚轻捷的一一摆在案上。
神皇精力旺盛,国务繁多杂陈,忙起来或就并日而食。
韦团儿近侍饮食,自然也明白神皇这一习惯,虽然神皇只是吩咐去取荔枝煎,但其他的饮食也都取来少量,调酥雕胡饭,烂煨细鹿尾,鱼羊同炙并豉汁调熊白等等,林林总总十余品类,俱都是细察神皇品味而于厨下常备,随取食用。
由此可见这韦团儿能够深得神皇喜爱,也并非纯是因为相貌的问题,日常侍奉中同样能体贴入微。若是换了上官婉儿司掌奉食,虽然不至于有什么过失,但若说能深合神皇心意则也未必,因为就连她自己本身也不是深嗜口欲,更难推己及人的去审辨旁人口味嗜好上的细微差别。
当然,这也显示出神皇的用人精明,不同的事务交给不同的人去做,人在御前只需要各尽其力,也不要妄想着彼此间能够互相取代而一揽内务。
神皇膳食尚精而不重量,每一种餐食也只是浅尝辄止,余下便摆手赐给左右宫侍加餐,并在殿廊下进食。韦团儿又听从神皇吩咐,将刚刚取来的荔枝煎赐给上官婉儿两瓶,并笑道:“上官才人可是真得陛下亲爱,这荔枝煎下贡也只八十瓶,陛下日常饮食都惜量。”
上官婉儿款款接过盛放在越瓷青胎小瓶中的荔枝煎,闻言后只是恭谨致谢,心中却知神皇赐此珍馐哪里是要让她大快朵颐、一足口腹之欲,不过是为了让她将神皇体恤恩重的作风传达及外。
之后接待入苑之内外命妇,这都是要拿出来款待众人的。韦团儿以为自己能恃宠享珍,难怪神皇只肯让她在殿前听用,而不放离左右。
她们在殿前闲聊,突然内中神皇又吩咐韦团儿将殿内盆株撤走丢弃。韦团儿在指挥宫婢做完之后,似乎觉得她在上官婉儿面前只处理这些庶杂事务有些没面子,便又转回身来说道:“薛师日间奉献翠羽屏帐六合,乏处摆放……”
上官婉儿只是微笑颔首,视线却追着被宫婢搬抬出殿、随手丢弃在栏外那盆株,思绪暗生怅惘。她感觉自己不如韦团儿立侍帷内的亲近,未必就是坏事,她的心思太细腻,想得太多。
韦团儿来到神皇身边,时间要更晚一些,并不知刚才宫婢丢弃那一盆株来历。
旧年二圣驻跸上阳宫,天皇疾甚,神皇亲上嵩阳拜求嘉木移植禁中,亲自修剪浇施,以求祈禳。之后天皇宾天,神皇仍不忍将这盆株嘉木遗弃,一直留在居室近内,正是刚才被丢出那一株!
韦团儿的痴愚或幸运,在于她根本不知自己所供奉的究竟是怎样人,也不知神皇眼中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存在。然而上官婉儿对此,却早有刻骨铭记的认识。
上官婉儿侧首,下意识摸了摸额间那就连入睡都不取下的花钿,思绪却飞回了多年以前。
年少时的她,由掖庭罪户而受神皇赏识并赐才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乐而忘形一如现在的韦团儿,以神皇之肱骨心腹而自视。
某年二圣居厅论事,上官婉儿也随侍其中,其间神皇言语稍忤天皇,天皇激怒之下,抽刃疾刺上官婉儿,额破血流,上官婉儿也惊绝当场。她本以为神皇总会回护她少许,然而神皇始终没有低头,最终还是天皇小退一步,而上官婉儿早已经血涂玉颊,被宫婢拖曳出诊。
自此之后,上官婉儿才意识到,神皇哪里需要什么心腹,她们这些罗列在前的女官侍婢们,也仅仅只是器物而已。她们存在的价值各有不同,但若是没有了价值,也就与微尘无疑,随手掸去。
至于这价值的高低,神皇心中自有尺度。一如此前被丢弃的那盆株,意味着神皇对天皇的追缅,但当有了珍物可赏的雅趣,这一点追缅同样也可舍去。神皇骨子里这冷静与取舍的决断,让上官婉儿敬畏如虎,不敢有一丝忤念。
就像是永安王所述那一首《慈乌诗》,难道真的唤出多少神皇对故太子李贤的追念?谁要这么想,那就太小觑了神皇。神皇所以吩咐往崇文馆取书,因为这一首诗可予当今圣人以警示!
天心难测,如果神皇真如寻常妇流一般执迷于人间俗情的牵绊而难弃难舍,又哪里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至于永安王因此而得惠,也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生死不在神皇度内。
神都坊万花可赏,当中某一植株或盛开或凋零,又有什么必要值得念念不忘?今日的永安王,巧在廊下而俯首可望,因此能稍得垂望。之后泯然于众株,不幸遭遇狂风摧折,也根本不值得神皇特意去入丛拣扶。
圣母神皇,永远只会昂扬望前,至于倾伏于后者,唯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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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潼醒来的时候,仍能听到浑厚的钟声从户外传来,只是禁中殿台众多,使得声浪传播也千回百转,已经听不出声音具体传来的方位。
所谓晨钟暮鼓,坐在榻上听着那报晓钟声,乍醒之际仍然略显昏沉的头脑渐渐清楚,李潼才意识到他的确已经来到一个不同的时空,然后就感到浑身酸痛难当。
何以浑身酸痛,自然是因为睡得不舒服。房间中太闷热,而且床板也太硬了。身下这床板,李潼怀疑根本不是时下惯常用来睡觉的寝具,虽然叠席几层,还是硌得人肩背酸痛。
想想也并不意外,他现在所居这个房间根本就是一间空舍,临时打扫出来充作殓室。只是因为之后发生异变,宫人们又没有得到命令择旁处安置这位复活的郡王,只是略作张设布置,也根本没有考虑到居住的舒适性。
昨天晚上因为太闷热,也没有宫婢再送衣衫,李潼索性袒怀而卧。这会儿醒过来,看到那厚叠在脚边的袴褶衫袍,他又忍不住拍额叹息。还有昨夜除冠后披散下来的头发,也都被夜汗浸透,乱贴在肩背处。
总之,哪哪都是不自在。昨晚一顿饭而生出唐人生活不错的满足感,这会儿已经是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想割掉这满头乱发,冲个凉,顺便穿上一件沙滩裤。对了,房间里蚊子贼多,这会儿他身上还分布好多蚊子咬出的红包,瘙痒难耐。
昨晚做鬼脸吓退了那些宫婢,这会儿料想也不会有人过来主动服侍,李潼也只能认命,把乱发先拢脑后,随手捡起一片不知衫袍哪个部位的衣料,随手裹在身上便起了床。
下床走了没两步,头发又披散下来,李潼更觉烦躁,然后突然意识到,剪了头发做和尚挺不错。这时期和尚前程似乎挺远大,譬如他那便宜奶奶的面首薛怀义,当得了工程师,做得了大将军。
这么想着,他行出房门,便向东方望去。这个时期正是明堂建造,据说建成的明堂宏大无比,离京百里犹可见。可是他转头望去,只见到高高的宫檐夹墙,不免大感失望。
庭中早有宫婢洒扫忙碌,眼见李潼如此衣衫不整的行出,又都像野兔子一样惊散遁开。
昨晚一番检讨自省,李潼也意识到继续装神弄鬼实在不妥,本来都想好了怎么调整一下行为作风稍作补救,看到宫婢们如此,不免大感无奈。
他身上穿着单罗短袴,可是根本没腰带,还要用一只手在腰际提抓着,动作一大难免春光乍泄,以此清白之躯袒对大唐朝日,实在太羞涩。
尤其想到这是他在大唐新生第一天,若是之后大难不死,未来兴许还能称孤道寡,更不愿一鸟载史,留下千年笑料。
当然,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孤道寡了,而且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这一情况,一直维持到上官婉儿再一次的到来。李潼箕坐廊下,看到院门处裙影闪现,忙不迭冲回房中,慌乱间短袴半褪,并不知肉光是否已经外泄,门后再探出头来,便见一袭新裙的上官婉儿与一名中年妇人并行而入。
妇人远远看到蓬头垢面的李潼,已经忍不住掩口啜泣出声,足下风动已经冲上前来:“这些贱婢怎敢这般委屈阿郎!”
妇人的亲切让李潼根本无从拒绝,少年李守义的身躯较之同龄人瘦小许多,不旋踵已经被妇人抱在了怀里。
他快速在记忆画面里搜寻,很快便想起妇人的身份,妇人名为郑金,旧为其母沈氏侍婢随嫁入当时的雍王府,李守义出生后便一直负责照顾至今,也是原东宫至今还未离散的旧人之一。
郑金怀拥李潼哭泣片刻,又见这屋舍起居简陋,便又怒上心头,指着廊下惶惶不安的宫婢们咒骂起来,倒让李潼见识到初唐女人鲜活泼辣的一幕。
一番鸡飞狗跳,李潼总算是换上了新的衣衫,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唐人,免于此前的窘迫。
与此同时,他也从上官婉儿口中得知自己新的命运:有关雍王府内诸人审讯暂告段落,他也得与家人团聚,其他家人已被送往隔城仁智院,那里也是他们一家新的生活环境。
第0010章 悲惨的一家人
李潼终于得以离开夹城这一阴暗角落,虽然真正的初唐风物还未完全向他展开,但也正在徐徐张起。
太初宫作为神都洛阳宫城,规模极大。这里本来是隋时紫微宫,武后称制之后,遂改为太初宫。隋唐两朝有两大营建狂魔,前有隋炀帝,后有武则天,两人先后营建此宫,太初宫之宏大,可想而知。
隋末乱世,秦王李世民攻灭王世充,便曾因紫微宫过于豪奢而下令焚毁一部分。后来李世民自己做了皇帝,便也动了兴造宫宇以夸耀盛治的念头而起意修缮紫微宫,却因臣子强谏而罢止。
可是等到高宗李治登基,在武则天鼓动之下哪管那一套,一道《建东都诏》正式确立两京制度,之后两口子狼狈为奸,往来两都,可谓不亦乐乎,甚至高宗死都死在了洛阳紫微宫。
眼下的李潼,可没有什么心情抨议统治者的穷奢极欲,前往新住所的途中,也一直在思考这一次处境的转变背后的深层逻辑。
很明显,他托李贤之名那篇《慈乌诗》便是直接原因。但《慈乌诗》在其中究竟又发挥多少作用,他却无从估量,不明白这当中的逻辑推进,便不能立足于此更作畅想。
行途中,他也试图向上官婉儿旁敲侧击,想要打听一些有用的讯息。但是这个女人应答滴水不透,远悖于胸大无脑的日常俗语,也不免让李潼大生挫败之感。
但上官婉儿不说,并不意味着李潼就全无收获。须知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也是在名利场中浸淫数年之久,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官场少壮,但是见微知著、从日常细琐总结事物发展规律的本领还是有的。
李贤与其母武则天之间关系与感情究竟如何,除了他们当事的母子二人,外人只怕很难说清楚,即便有所解读,往往也只停留在政治利害的层次上。
可是李贤早已经死去数年,留下的政治遗泽也是微乎其微,李潼再想从这方面入手自救,也只会事倍功半,难有收效。所以再考虑这些问题,也只是徒劳伤神。
武则天是一个政治人物不假,但也兼具女人的善变与感性,这就使得其人形象更加的复杂。不要说李潼作为一个外来者和后来人,根本无从去细致了解。他相信哪怕上官婉儿这种近臣,对武则天所见大概也只是停留于片面而难窥全貌。
上官婉儿言谈之间所流露出来对武则天的那种敬畏到近乎崇拜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权势凌人能够达到的效果。换言之武则天是善于利用手中权力所带来的强大,通过丰富的权谋手段,潜移默化的将身边一种人等都打磨得稍具抖M倾向。
李潼本身乏甚受虐性格,也并不打算培养这一乐趣,而且目前看来,他连武则天的面都见不到,也根本就不具备通过日常行为取悦其人的资格。既然如此,武则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只需要确定武则天是一个政治人物,而政治人物又必须具备立足现实利弊的取舍判断力。换言之,他只需要展现出自己是有用的并且收起有害性的一面,活命并不难。
当然,在此之前他并不能确定自己这一判断是否准确,不能确定武则天会否将对儿子的怨恨延续到孙子身上,毕竟武则天还是一个女人,所以只能被动的等待命运宣判。现在事实证明他赌对了,本来迷茫的前景便稍显明朗起来。
比如,李潼猜测武则天可能现在正在用那一篇托名李贤所作的《慈乌诗》敲打小儿子李旦:不要以为你现在是皇帝就收拾不了你,就连死了的儿子都因为违逆我而魂灵不得安生,你妈妈永远是你妈妈!
对于借用死去的李贤名头乞活,李潼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且不说现在他仍不能完全代入少年李守义的感情立场,就算黄泉之下的李贤心存忿恨,也不该来怪儿子,要怪就怪他爸爸李治,娶了一个祸殃家门的悍妇还不加节制。
不要说李潼,就连现在高坐在皇帝位置上的李旦,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忍辱负重,哭着喊着要把李唐江山送给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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