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上官婉儿心中蓦地一叹,对少年的一丝同情转又化作对自身命运的伤感,世间苦难,并不择人而施,自身已经不从容,又能施给旁人多少同情。
李潼并不知上官婉儿心思流转,只是伊人眉眼之间那稍纵即逝的伤感还是落在眼中,他心绪一转,略显低落的垂首说道:“久在禁中,乏于教养,我又懂得什么执礼甚或不甚。只是常年不见外宾,一时难舍罢了。”
少年语调虽然没有多少哀伤,但是听在多愁善感妇人耳中,无不大生感触,思绪绵长。
这些感伤感触,并不足以促使人有什么实质性的示好举动,但最起码在这些宫禁女官心目中,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柔弱无助且无害的可怜少年。可怜不可怜,李潼并不在意,但若能让人认为他是无害的,少于戒备,这就是一线的进步。
“妖事陡生,我自己也是惶恐不安。上官才人再临陋处,应该也有疑惑要问,我也只能知无不言,不敢妄诞。”
再次返回房中,面对着上官婉儿与几名女史,李潼盘膝坐定。刚才一人独处,他也试过屈膝正坐的姿势,很快就觉得两腿麻痹,之前更连沈南璆都说他虚得很,眼下也就无谓更加勉强自己。
他无论动作还是语调都放得很慢,只是担心融入度不够,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马脚出来。
上官婉儿本来准备了几个问题,可是这会儿却有些问不出,沉吟少许之后才开口说道:“此类异事,妾也少有经见,不知从何问起。前时大王所言,昼夜之间,已历四时,不知可否稍作详述?”
李潼看一眼不乏好奇的上官婉儿,又看了看两侧持笔执卷准备记载的女史,脸色又变得伤感起来:“我、我见到了阿耶……亡父……”
此言一出,顿时如春雷乍响,对面上官婉儿几人陡然色变,特别上官婉儿更是已经离席而出,似要拔足而走。
眼见佳人如此惊慌失态,李潼心中顿生满满恶趣噱意。从第一眼见到这女人,便是一副从容不迫、动静有秩的姿态,这不免让忧心忡忡、迟迟不能进入状态的李潼心中多生挫败,可是现在自己一句话便让对方如此失态,倒让李潼生出一股郁气消遣的爽快感。
“或在梦中,或是臆想,亡父音容,宛若眼前,持我手黄泉并行,教我经书诗赋,教我人伦道理……”
李潼要捏造这样一段不存在的黄泉游,也是为了之后被相熟者察觉习性大变提供一个解释说法,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引出他接下来的说辞:“当时光影迷乱,我并不知是幻是真。但阿爷音声严肃如昔,让我不敢失神忘教……”
上官婉儿原本已经离开坐席,实在不敢继续再听下去,可是少年语调凄凉哀伤,所言却又如此荒诞,让人好奇心炽,忍不住要继续听下去,特别在听到少年讲起亡父音声如何,上官婉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王所言确凿是真?记下来,全都记下来,一字不许疏漏!”
后一句是对身边几名持笔女史下令,上官婉儿思绪挣扎,终究还是决定留下来一探究竟,她是太后耳目,只要能够保证如实陈奏,又有什么不敢听,又有什么不敢看!
“醒来后,我也仔细回味品思,若非阿爷音声真切,我也实在不敢自信能够历此玄奇!”
李潼抬手掩面,状似追思,其实是担心神情细微暴露出不可信的细节马脚被上官婉儿看破,语调再作放缓,努力组织着语言:“阿爷教我良多,当中琐细,也不知该要如何从头说起。寒暑历遍之后,阿爷与我作别,道是圣主轮王慈悲降世,司掌人道,我有血嗣承恩的福泽,不该命绝此时,嘱我速速转身疾行,不可回首张望,南向苦行六万步,便能张目见日,回归人间……”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编造得越来越离奇,李潼越讲声音便越弱,几名女史甚至探头到他身侧,才将他所言快速抄录下来。
“我问阿爷如何取信旁人,阿爷授我《慈乌诗》,只待人垂问转诵。”
终于把话题硬扯到了自己苦心准备的文抄节奏上来,李潼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放下掩面两手,神情肃穆的吟咏起来:“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慈乌尚知情,人亦惭失亲。顽愚不自量,日久损修身。辛苦寒暑计,悠悠慈母恩。掩耳逐于野,此心不如禽。阴阳割生死,凶顽难复归。悲泪寄语重,请君封曾参……”
这首诗不短也不长,李潼念诵极慢,毕竟一边要回忆,一边还要生拼硬凑,所谓生吞白居易,活嚼韩退之,合辙押韵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要表达出那强烈炽热的跪舔之心,我爸知错了,求奶奶再爱我一次。
第0006章 人尽敌国
一首慈乌诗吟咏完毕,房间中久久没有别的声音。
上官婉儿从女史手中接过一份录书,持卷细读良久,特别是那一篇《慈乌诗》。她之所以能够被收留禁中待诏听用,很大一方面的原因也是诗文方面造诣不浅,赏鉴更是最基本的禀赋之一。
诗篇乍一入眼,上官婉儿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颤,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则是怀疑。故太子李贤诗作虽然不多,但她也曾欣赏过几篇,与眼前此篇很明显是截然不同的文义风格。
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解释,际遇的变化,心境的流转,都能造成文风的转变。而李贤命运则更是跌宕,堂堂的大唐储君成为被废黜外贬幽禁庶人,际遇可谓云泥之判,由此文风渐改,洗去藻丽,远于浮华,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抛开风格转变,这首诗问题还是不小,因情而入,由物及人,可以看到前半篇都是平铺缓进,平实且物情渐挚,但是当转入人身上时,则就变得跳脱紊乱,反复牵强,颇有拼韵强成之嫌,至于尾句请封曾参,更可谓意旨大脱,独成孤题,若是将之抹去,反而能够促成诗意的完整。
当然,若从单纯赏鉴的角度去品评这一首诗作,其实也是脱旨。
假定少年李守义所言都是真的,这一首诗的确故太子李贤伤感所作,那对寻常人而言由孝子悲物惭己伤情继而为先贤正声的牵强诗意,的确可以归为天家家事,意旨非但不脱,反而有了一个跳升,因为这是实实在在能够做到的事情。
上官婉儿反复低吟,思绪却已经发散悠远。
故太子李贤与太后母子积怨已是久远故事,她虽然不够资格涉事其中,但也曾经作为一个见证者,诗作后篇意旨的凌乱,更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个青春锐意的身影,在饱受挫败之后心境的崩坏与凌乱,他的彷徨与挣扎仍然跃在纸上,终究还是不得不低头,哀乞垂怜舐犊。
将纸卷轻掩,上官婉儿呵出一口气息。这是一首入情之作,而所述之情又是人间乖戾,远不同于寻常慈母孝子,推字观情,若非本就身在其中,谁又能够洞彻优劣?
她从心里已经认定了这应是李贤所作,因为无论前篇的平实,还是后篇的凌乱,那都是感触之言,远非李守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阅历经深。若是寻人代笔,若能有前篇的水准,便绝不会有后篇的情意浮乱。
但就算是有了这样的认知,对于少年李守义是否真的魂游阴府、与其父历遍寒暑,上官婉儿仍持保留态度,因为这实在太离奇。即便有诗篇为证,也不排除是李贤临死之前口述子诵,留给儿辈乞活之用。
不过,上官婉儿态度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对此看法如何。
无论此事当中多少离奇,有了之前医官、宫婢的证词,再加上太医署医博士的作证,如今又有了少年李守义口述故太子李贤遗作,这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事情脉络。至于当中乱力怪神的玄奇,那不是凡人能够审断清楚的领域。
所以搜证进行到这一步,上官婉儿已经可以返回上阳宫复命了。
她也不愿再长时间的面对永安王,少年虽然看上去柔弱无害,但却让她有种心悸危险的感觉,这或者只是身为女人一种说不清楚的直觉,但也足以让她对少年李守义敬而远之。
只是在起身告辞,见到李守义一如此前送出那位沈博士一样姿态时,上官婉儿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趁着女史们不曾注意之际,对李守义低语道:“但得先王遗篇,余者无需多言。”
李潼听到这话,明显的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上官婉儿居然会主动提醒自己。但不待他有所回应,上官婉儿已经疾行而出。
上官婉儿一行人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别人来到此处。院舍外是当直的宿卫标立,院舍内则仍留有四名宫婢,应该是留此照顾李潼的起居。看来,在太后武则天还没有做出裁断之前,李潼是一直要住在这阴森森的五殿后舍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特别此间被五殿巨大阴影所覆盖,远比旁处要更加幽暗得多。李潼站在廊下,看着前方大殿黑洞洞的庞大轮廓,据说高宗李治生前常幸此殿治事,大概当时他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孙有一日会被拘在殿后任人凌辱宰杀。
但也不得不说,就算李治有所预见,依照他苦恋权柄而又病魔缠身的状态,他也更愿意信任风雨同舟、一路走来的妻子与政治伙伴武则天,而不会相信作为继承人的太子李贤。
毕竟妻子权威仍然来自于他,儿子则是大唐帝国法定的继承人。远的不提,他爸爸李世民如何上位,李治心里就清楚得很。所以李治对于儿子尤其是太子的防备,其实是远远大于对妻子的,妻子了不起成为下一个吕后,儿子要是闹起来,那就是大唐的新君!
从这一点来说,李氏宗亲于武周一朝前后所承受的苦难,李治是要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但用比较冷酷的角度来说,就算武则天之后跳反篡唐超出了李治的预计,但后续事态发展其实又回到了他所预设的轨道上来。
他的妻子武则天可以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公器推而共享,稍作放飞脱轨之后,仍然还是完成了大唐帝国的延续传承。但这稍微的脱轨,当中多少血泪凄楚,那就是具体的人事自受,根本不在天皇心怀之内。
如今的李潼,不幸成为苦难的具体承受者,所以无论他现在能否代入少年李守义的立场,对于那个名义上的爷爷李治,真的是难有什么好感。这死鬼害苦了他,养成一个权力猛兽,自己拍拍屁股跑乾陵喂蚂蚁了,不管身后巨浪滔天。
“大、大王请进餐……”
一名宫婢垂首趋行,站在距离李潼还有丈余外的位置上怯声说道,脸上的忧恐根本就掩饰不住。
李潼见状不免一乐,果然人的快乐泰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明显这个宫婢对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妖人惊悸有加,根本不敢靠近过来。
他转身往房门内行去,看到宫婢碎步小退,后背已经抵在了门栏上,突然翻眼吐舌做了一个鬼脸,那宫婢顿时惊得捂脸尖叫起来。而其他三名还在房中做事的宫婢在闻声后,也都惊得身躯一抖,或冲进房间角落,或钻入了屏风后。
“我是人非鬼,和你们一样的血肉之躯,也不是喜欢生啖血食的恶灵。你们要是还惧怕,也不必在这里,退下歇息去吧。”
李潼虽然苦闷,也不会恶趣味到惊吓这些宫婢,他只是不喜欢这么被人贴身监望,既然这几个宫婢也吓得不得了,也实在不必彼此勉强。但他也明白,要是直接驱退,还不知又会引出什么闲话杂舌。
果然,在听到这话后,那几个宫婢都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鱼贯行出,转向院舍中另一处房间后便闭门不出了。
房间里一盏宫灯,两处明烛,摆在不同的位置上,饮食则是两名值宿的羽林军士送进来。按照少年李守义的记忆,这应该属于额外的加餐,以往则是入夜不食,而且餐食较之往常似乎也更显丰富,这大概是上官婉儿离开前的交代吧。
正常人的思路,逢此变故,肯定是无心进食,但李潼也算是有几分认命,且过当下吧。据他的了解,少年李守义是在昨天早上便病亡,此前饮食肯定也是马马虎虎,李潼醒来后也只是吃了一点宫人遗留的食物聊作充饥,这会儿也的确饿了。
餐食种类不少,一部分已经被宫婢摆在了食几上,还有一些则仍罗列在箱笼中。
摆在最中间是一份蒸鹅,表皮油光透亮,居然还抹着麦芽糖,不知是怎么样的神仙口味。几张胡饼腹囊鼓鼓摞在一起,烘烤得表皮炸花,露出里面香气浓郁的羊肉馅,应该就是较之胡饼更高一级的吃食古楼子。
唐人吃馕那可真是上下风行,《朝野佥载》有武周时期张衡,熬到四品再加一阶,已经将要成为三品紫装大佬,路上见到胡饼新熟,买了一张骑在马上边走边吃,结果被御史弹奏,就这么丢了官。吃货的悲哀,这张胡饼也是贵得很。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张衡起点太低,令史出身,即就是县令的属吏,这属于流外出身,在官场上本就受到歧视,升迁也要更加困难。
故纸闲说,与眼前活生生的事物联系起来,给人以非常奇妙的感受。
如果不是自己这个新的身份太危险尴尬,李潼大概也会更加享受这一次唐穿之旅。唐人饮食或者说宫廷膳食,尽管只是日常餐饮,也是有所保证的。
主食里还有一盆面片汤,又称汤饼或馎饦。唐人豪迈也体现在餐具应用上,一盆、不是一碗,浅口大腹,内盛鸡丝香汤,面色碧绿,入口清爽劲道,似乎添加了一些草木汁液的佐料,应该是煮熟之后又用井水镇过,类似冷面的吃法,也的确还有一个别称叫做冷淘。
这一份餐食也让李潼意识到眼下的时令在盛夏,他身上还穿着略显厚重的袴褶,此前并不觉得闷热,眼下意识到之后,才感觉到衣内早已经被汗水浸透,可见从醒来一直到现在,他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就连如此明显的闷热不适都没有感觉到!
第0007章 上阳宫官
房间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一些扎眼的冥器早被收了起来,包括此前李潼收集起来准备用作防身暗器的三彩陶偶。
唐三彩在后世名气不小,主要出土于洛阳。这是因为三彩通常用作冥器,洛阳城外北邙山又是公认好风水,坟摞坟,墓叠墓,李潼他们作业地点还不在真正北邙区域,结果一时的马虎,他就被一个暗墓坑杀到了这里来。
所以三彩虽然名贵,但谁家要是日常器物都用这个,那也真是全家富贵了。
饮食虽然很精致丰富,但李潼还是有一点不爽。他哪怕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用菖蒲包粽子,手法和味道都怪怪的,这狭长的小肥叶好用吗?这么做除了显得有点俏皮之外,分明是要把他作为毒物、邪祟给驱灭掉!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注意到无论眼前的饮食还是器物,简直处处都有此类小心机。冷淘里加了艾汁,金银平脱的食盘分明是一个沙门护法的狰狞形象,就连筷子都是桃木的!
在箱笼最底层里,竟然还压着几张朱砂勾勒的咒禁符纸,可见准备这些的宫人是怀揣着怎样炽热的降魔心念,能想到的手段统统招呼上来,就怕灭不了他这个邪祟!
身为大魔王的李潼,这会儿却颇感哭笑不得。他魂穿一千三百年,再拍着胸口说什么乱力怪神不可迷信,那也实在说不出口。而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这些小心机的小手段,其实都可以归入一个范畴之内,那就是厌胜!
厌胜是什么?这读音叫做压胜,后世看来只是一种蒙昧的迷信活动,但在当下,却是足以要人命的恶行。唐律十恶中第五罪中不道,其中就包括厌胜害人!
厌胜这种行为载于史籍,往往伴随着冤案与狂风暴雨,比如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而武则天在独霸后宫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此类事件,王皇后被废于此相关,后来的武则天也险些因此被废。总之,这种事谁沾到谁倒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额头上一时间也是冷汗直沁。此前他只想到利用自己重生这件事情来改善处境,却没正视到普通人对此的惊恐与抵触。
他当然不会用厌胜这种手段去害人,但却防不住心怀恶意者以此来构陷他,把自身进行妖异化或许能收短利,但在长远来看还是不妥。除非他能强大到武则天那种程度,否则过多的神秘、妖化自身,必会成为被旁人攻击的弱点!
这时候,他又想起上官婉儿临走前的提醒,原本他还有些不理解,现在想来,这真的是波诡云谲的宫闱中生存下来的经验之谈。未来的他,就算侥幸活下来,肯定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宫禁幽闭生活,细节上尤其需要谨慎。
不过,这一份危机感也并没有让李潼忐忑不安。假使他那个便宜奶奶武则天真要打定主意弄死他,也不必使用厌胜这样的借口,跟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真正让李潼心生警惕的,还是他作为一个外来者,在没有真正浸入这个时代之前,还是不宜将自己的真实企图过于强烈的表达出来。
此前在回答上官婉儿询问时,李潼着重讲起所谓圣主轮王,自然不是为了宣传封建迷信那么简单,他是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复活与武则天的天命所归捆绑起来,从而获得更加长久的保障。
武则天以女主称制,想要君临天下,在传统的儒家或者道家观念体系中,都找不到法礼上的依凭,想要说服芸芸大众承认这个亘古未有的事情,便只能求诉于佛家的体系。佛家典籍《大云经》,又或者说《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在对古经的义注中就提到弥勒下生、女主当国,转轮王、阎浮提州主等等。
这一部佛经义疏,眼下还在紧张编纂着,还没有真正面世。但是当中一些理念,却早已经传扬出来进行造势。李潼想要将自己的复活穿凿附会而上,是希望将自己的人身安全融入到这一套体系中来。如此一来,他的生死便也成为武则天天命归否的一部分。
上官婉儿的提醒,不啻于在暗示李潼,这件事里面水太深,远不是他眼下这个小胳膊小腿能够蹈舞其中,存在感太强烈,反而会让他处境变得更加凶险。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命,那一篇《慈乌诗》足矣,其他的加戏,远不是现在的李潼能够折腾起来的。如果《慈乌诗》也不能保他安全,再折腾其他也是多余。
想通这一层之后,李潼又忍不住感慨,这一时期的局势混乱与复杂,还是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他作为一个突然降临的闯入者,想要游刃有余、徜徉其中,无论手段还是计谋仍然非常不足。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口,检讨自警足矣,再作什么懊悔也只是浪费精力。眼下的他,处境仍是绝对的被动,尽管已经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终结果如何,只能等待。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也实在令人抓狂。
不过在烦躁之外,上官婉儿对他的善意流露,也的确称得上是一喜。哪怕仅仅只是一点提醒,深作咂摸,便能获益良多。这个能够久伴雌虎的女人,也实在是名不虚传。
当然,李潼也明白,单凭他作为少年李守义的身份,远不足以让上官婉儿对他释放善意。对方这一次的提醒,应该还是看在故太子李贤的面子上。
这么看来,他那个被强塞上头的便宜老爹人格魅力也是不小,尽管已经去世数年,还是能给儿辈留下一些遗泽承惠。
所谓的一段情,未必空穴来风,最起码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如果能够与上官婉儿维持一个良好的互动,对他是有利无害。
至于眼下这种完全被动的状态,与他而言也是一种磨砺,如果能够挺过去,必能回馈他以强大的内心。一如旧年感业寺中的武则天,只凭一线似断似续的野合情缘,便能熬过寂灭,绽放出璀璨光芒。
羸弱无力时,也只能托命于侥幸,但只要能够给他一次能掌握命运的机会,他都要奋勇争取,决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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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回到上阳宫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不过对于她们这些伴驾宫闱的女官们而言,昼夜的分别没有什么意义,或劳或休全凭太后的需要。
不同于禁中的冷清,上阳宫内一片热闹,彩灯上下悬照,廊殿之间光线充沛,跟白天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宫人们频繁的出出入入,薄衫丝履,行走起来几无声息。
上阳宫坐落于洛水西北岸的高坡上,建筑规模较之长安大明宫还要宏大倍余,因为地处禁中太初宫的西侧,又称之为西宫。南向俯瞰洛水川流并畿下百坊,北面便依傍着皇家园林神都苑,四时景致虽有不同,但也都是美不胜收。
观风殿是太后临朝、集会百官的正殿,但只要不是朝日,太后在夏日还是乐居南侧的本院丽春殿,河风清爽,驱散暑意,风景也是绝佳的秀丽。
行入本院,上官婉儿并没有直谒太后所居丽春殿,而是走进了飞檐横列的本枝院左厢,这里便是宫中女官们集中办公的大本营,也被闲嘴宫婢戏称为内政事堂。
上官婉儿作为从舆日久的女官,在这里自然也有固定的办公场所,是一所南向开门、内外三间,办公、居住并在一体的厅室。
这样的办公居住环境,已经是仅次于两名御正的规格,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上官婉儿便是太后不可或缺的肱骨臂助,因为类似待遇的女官还有七八人。
而且颍川王武载德还在奉太后命不断走访两都士家,礼请征辟那些名门命妇入苑任职,继续扩充苑中女官的规模。其中不乏后来居上者,所以在女官群体中,竞争也是非常的激烈。
回到自己的居舍中,上官婉儿便命宫婢掌灯,临案将女史们那几份不同的载录汇总整理,条理清晰的重新抄写一遍,笔迹乃是飘逸潇洒的飞白书。诸多书体,太后雅好飞白,这自然也就成为女官们必须要掌握的技能。
一番梳理用去了半个多时辰,期间上官婉儿也是忙里偷闲,快速的吃了几块齐墩果饼,她上午前往禁中奔劳至今,早已经错过了膳食时间。
齐墩果油调和栗子粉做成的糕点,异味小、无渣滓,充饥耐饿,也颇得她们这些忙起来不分晨昏的女官青睐。
书写完毕之后,上官婉儿又将纸卷从头阅读一遍,务求没有遗漏,然后才封上纸卷、反手而持,离开自己的房间往左侧居中那厅堂而去。其实这里才是女官们正常办公的地点,由一名御正主持。但是上官婉儿处理的事务有隐私的必要,所以才在自己的房间中整理完毕再呈送御正批阅。
厅堂里要比白天冷清一些,但也有五六个女官临案忙碌着,见到上官婉儿行入,俱都微笑颔首。
“启御正,婉儿晨午入北苑视问永安王事宜,因归复命。”
上官婉儿行上正堂,将手中纸卷并早前领取通行禁中的符牌一同奉上。自有一名女史上前,接过符牌勘验无误,然后归案将几时取走、几时归还都详录在册。正是因为宫禁管理如此严格有序,苑中才需要如此众多识文断字的女官、女史。
端坐在正席的当直御正四十多岁,望去雍容华贵,本身也是名门出身,乃是天皇一朝名臣裴行俭正妻夫人厍狄氏。也正是因为出身的不凡,再加上太后的信重,厍狄氏才能成为宫中女官首领之一。
“永安王?我听说……”
上午的时候,厍狄氏没有当直,但在此前不久也听说禁中异事,难免好奇,只是她这里刚一开口,便察觉到厅内几名女官视线俱都向此望来,便闭上了嘴,只是接过纸卷低头阅读起来,又过一会儿,她才又抬头问道:“确定已经没有遗漏?辛苦上官才人,且先歇息去吧。”
说着,厍狄氏又将卷宗卷起,拿起笔来却又略作停顿,无作任何标注,便将之摆在了一旁的五色藤箱笼中,此时摆在里面许多卷宗,俱都是不久后便要呈送太后亲览的事务。
看到这一幕,上官婉儿眸光一闪,便又垂首告退。她曾听说裴行俭在世时曾因废太子事宜与当时宰相裴炎略生龃龉,但当时人事繁杂混乱,人情故事难说清楚。
厍狄氏将此事加塞进已定事项中,却又不作缓急与否的靛朱标注,谨慎自守之外,看来对故太子李贤一家也是略存同情。这么看来,外廷流言并非无因。
但这一点猜测也无从佐证,毕竟与事诸人俱已故去,大概厍狄氏也如自己一般,怜悯有之,但也同样无能为力,发于微,止于微,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第0008章 圣母神皇
回到自己的居舍,上官婉儿便解衣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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