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81章

作者:衣冠正伦

哪怕是眼下的王孝杰投身河北战场,虽然河北战事进展顺利且战果辉煌,但王孝杰因为不能当方面统军之用,也只是溜了一圈腿,顺便被剃了须发。

军队中本就阶级森严,普通小卒想要通过战争获得阶级跃迁的机会,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可能实在太小了。绝大多数人终此一生,就算侥幸不战死沙场,往往到老也只是一个营卒而已,了不起混到一个伍什兵长,已经是没有特殊际遇的情况下能够达到的极限。

至于第三点生产资源的失去,则就更加无可避免了,均田制逐渐没有了实施的基础,这是整个国家大环境所决定的。当闲置土地越来越少,能够分配给军府的就更少,还要面对军官勋贵们的盘剥,府兵们的生活处境可想而知。

想要抑制军府中更加严重的土地兼并,就要打击元从勋贵群体。然而大唐国势刚刚走上正轨,四周仍然强敌环立,屁股都还没坐稳便要对老兄弟们下手,这也实在是太过凉薄。

正因如此,马周才提议不要管。如果朝廷设立严刑峻法,大力打击逃户现象,这就会造成大量的军户破产,中上层将官们接着朝廷律法狐假虎威,大肆荫庇蓄奴,从而成为一个个拥曲众多的实力军头。

马周的这篇奏章是一个孤本存放在长安有司官库中,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前后关联的文牍已经不知所踪,李潼也不清楚朝廷最后对此是怎样一个回应和处理。但从后续关中府兵越演越烈的逃户问题中,也能了解到当时的朝廷终究还是没有大力禁绝。

眼下的国情较之贞观时期已经大为不同,已经不再是需要考虑要不要管理府兵逃户的问题,而是彻底没有了府兵军户可管。但马周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困境,对于当下新兵制的建立仍然有着不小的借鉴意义。

兵役沉重的问题,李潼也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案。眼下朝廷虽然务在休养,但他也始终没有放弃对四周外敌的各种攻伐设想,等到渡过这一段休整期,势必要加大向外扩张的步伐。朝廷是必须要保证有足够的常备武力,这一点绝对不可动摇。

眼下的他能够想到的降低个体兵役强度的方案,就是尽可能的扩大兵源。像陕西道所组织的州县团练,还有河北方面新建的漕兵,通过扩大预备役员的规模,尽量保障作战人员的有序轮换。

至于说更加普遍的义务兵制,在大唐这种生产力环境下,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开了挂、点开科技树,基层的组织力想要建立起来,也非一蹴而就,还要防备村霸乡豪借此滋生,从而破坏原本的乡里行政结构与职能。

军队的资源兼并,从世兵制到募兵制的过渡本身就是在解决这一问题。兵员的组织与钱粮的拨付统统权归中央,这个问题就会得到极大的缓解。

至于退役的兵员如何维持生计,这一点故衣社倒是有插手操作的空间。

故衣社在半官方化后,李潼虽然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仔细管理每一桩社务的进行,但也做出了一些指示,除了基本的救济互助职能保留下来之外,他还授意故衣社开展一些方技培训,教授那些退伍老兵及其家眷们一些经济属性更强的工艺技能,诸如养殖、纺织、造纸、陶铸、木工、制茶等等。

如今朝廷对商贸与地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重视,除了国中的庞大市场之外,还有周边四夷众多市场正快速开辟中,这也给手工业生产带来了极大的需求。

因为担心重工伤农,所以对于民间的工艺生产力开放到哪一步,朝廷之内还存在着许多争议。

但军士人员由于家庭劳动力不足,在农耕方面本就拥有着天然的劣势,专注培养他们的工艺技能,既能保障他们的生计问题,也能满足国中商贸的旺盛需求,同时还能缓解普遍的人地矛盾,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这些相关的政策,都是需要长期的执行推广,才能获得一定的基础与成效。至于维持当下的军队规模,解决军士们前途无望、荣誉缺失的问题,武举正好可以补足这一环节。

借着豁免开元以前军户逃亡这一时机,公布开设武举的政令,李潼内心里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多的将原本军籍人员保留下来。他将武举的参与条件设定为军户专属,也是增强这一群体的荣誉感,确保他们的政治权益。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参军都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与风险。本身不能从事基本的农事劳作,已经让他们各自家庭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处于劣势,但若要做到普遍补偿,哪怕后世物资充盈的时代都是一个颇为沉重的负担。那么适当加强他们的上升渠道,对于他们也是一种回报。

所以对于武举,李潼并不打算设定太高的标准,非要选出郭子仪那种存亡续断的不世名将才肯罢休,而是类似于转业安置的一种考核,尽量将军队中的优秀人才保留在统治结构之中。

因此在制定武举官职的时候,除了基本的边戎与宿卫之外,一些州县佐官与流外胥员也被纳入了进来。

第0828章 孽名元一,唯持恭谨

李潼将自己的构想大略讲述一番,王孝杰在听完后也是眼神透亮,并摩拳擦掌的试探问道:“圣人召臣来见,面授如此伟计,是否事中有需要臣用功尽力之处?”

见王孝杰那跃跃欲试且无从掩饰的眼神,李潼又是一乐,这会儿你倒不傻了,看出这件事中大有政治资本可图。

他心中所属意主持武举的人选的确是王孝杰,王孝杰这家伙资望够深,且可以称得上是不党不群,毕竟一张破嘴得罪人多、恭维人少,如果不是官事上的往来,也实在少有人肯跟他做朋友。

不过想到此前久招不至,见面后这家伙又是一通干嚎,李潼并不打算让他轻松遂意,于是便作沉吟状指了指王孝杰那光亮脑壳,说道:“本来不是没有这样的意向,但见大将军悲痛于威容损伤,恐无心力专情事中。况且武举虽然此前无设,但毕竟也是典选要务,在事者尤需庄谨服众……”

“臣一点俗情卑计,岂敢扰乱圣人谋国大计!但有所使,无不应从!至于姿容威赫与否,但有圣眷傍身,谁人又敢轻我!臣久事戎务,虽薄功不敢夸大,但也浅胜世道诸多俗流。当此选司,可以不阿豪强,君恩普授,人不敢疑!”

王孝杰听到这话顿时又是一慌,忙不迭发声表态,唯恐错失这桩授命。

“但武选新设,需为后世选礼典范,分寸瑕疵亦不能容!大将军你长于武功,选事能务周详?”

李潼仍是一脸犹豫之色,但语气也稍有松动。

王孝杰瞪眼捶胸,大声说道:“臣立言于此,若不能创事完美,遭人诟病,刑罚任惩、不敢诿过,自此余生,再不敢逞性贪权、强求使用!”

“半生勋功势位,积来不易,大将军舍得豪掷于此一事之中?”

听到王孝杰表态如此严肃,李潼也忍不住开口问道。选司官职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因为利益牵扯过于复杂,又是最容易翻车的位置之一,就连稳重如狄仁杰,早年在洛阳主持典选的时候也是遭遇一片骂声,非议缠身,时望大损,并被相王借机架空出了朝堂。

武举作为新设的选礼制度,并无前例可以因循借鉴,当中所蕴藏的风险要更高。所牵涉不仅仅只是公平与否的问题,李潼又担心关陇勋贵们会不会借此选礼还魂,所以这当中还牵涉到极为复杂的取舍权衡,顺得妻情失妾意,而更大的几率则是两面都不讨好,上下受气。

李潼之所以属意王孝杰,也不仅仅只是出于对其人的欣赏,更多的还是想借王孝杰这一股莽劲去试水趟雷。总之,这件事是回报大,风险也同样不小。一旦舆情失控,公正性遭到质疑,主选官员是极有可能被抛出来平息众情的。

王孝杰如此表态,很明显也不仅仅只是看到了这件事当中的机遇,对于风险同样也已经颇有所见。

听到圣人这个问题,王孝杰蓦地叹息一声,然后颇为感性的回答道:“大帝宾天以来,世道长久迷乱重病,国运再不如贞观、永徽旧年壮阔雄大。方今世道之内,圣人乃继业兴邦不二之选,朝野才力之士,若不捐身于圣人,更付何者?

老大之病,远非朝夕能够除尽,未来虽是国无大乱,但必也反复有扰。臣拙性不足自谋,能够存身建勋,全凭圣人雅量能容。本以为尚有勇武可以长固宠眷,但河北一行大感后生可畏,臣之所长已难专美。今圣人仍偶或召见,皆因旧勋加眷,但来年新功士必将层出不穷,不久之后,陛前将再无臣立锥之地。

臣诚欲常伴圣人,创此开元盛世,却恐气壮而力短,半道而遭厌弃。如今既然还有微薄可恃,自然要奋勇争先,若错过当前,日后恐怕难再有这样的机遇。”

王孝杰类似的自白,他上一次请战河北的时候,李潼便听过一次。但前后两次还是有所不同,虽然都承认了自己讨人厌、不讨喜的性格,但前一次还不乏矜傲,信誓旦旦的要前往河北再创新功,这一次则就开始正视自己的不足,认识到跟河北战场上那些后起之秀相比,自己的竞争力已经不强。

相对于贞观时期名臣如云、开元时期将星璀璨,夹在当中的武周前后军事上的确是乏甚可表,王孝杰人生最高光时刻便是收复安西四镇,也很有几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味道,实际的军事才能其实谈不上太过出众。不要说跟贞观、开元时期的名将相比,哪怕同时期但稍后一些的郭元振、张仁愿等人,能力与工业都要逊色许多。

但王孝杰能够正视自己的不足,主动适应时代,而不是故步自封的沉湎于早年的荣耀风光中,这一点李潼非常满意。

能力强未必就是好臣子,李潼对此深有感触,他跟前朝老臣们关系就处的很差,倒也没有孰是孰非的区别,只是欠缺一个长期有效的磨合,彼此缺乏足够的了解,各自都有不同的见解与主张,相处起来难免摩擦不断。

所以尽管像魏元忠之类仍然有心有力、也有继续发挥余热的愿望,但李潼仍然只是高位荣养,并不让他们负责具体的军政事务,就是为了避免最高决策层频频出现分歧与摩擦。哪怕这种分歧并不失控,但若经常发生,终究也会产生许多内耗。

官场中厮混,能力固然重要,可若真要达到一定高度,主要负责的还是统筹性概括性的事务,对自我的认知与对事物的态度就变得同样重要,有的时候态度的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过能力。

对于王孝杰的态度,李潼还是非常欣赏,所以也就不再继续打趣对方,直接说道:“既然王大将军勇当此事,明日后便入集英馆选配员佐,商拟细则,今夏正式开科武举!”

王孝杰闻言后自是大喜,连作叩拜而后便起身蹈舞,热得一脑瓜子细汗,然后又不无忸怩的低头询问道:“臣既当此选事,应该是要重返政事堂?若朝廷庶工不及铺设沙堤,臣家人可以代劳,为朝廷节省工本……”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是气得直乐,这老小子大官迷实在不够矜持,居然想自己尽快铺起沙堤好早作炫耀。知道的自然明白他就这样一个性格,不知道的怕要误解这是在讥讽朝廷刻薄,任命宰相居然不给铺设沙堤。

不过王孝杰这是空欢喜一场了,李潼先是冷哼一声,然后才说道:“武举事宜,不归政事堂案务,事了上报即可。”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失望之情又溢于言表,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借机二次拜相,心里还正美呢。但事情既然不归政事堂直辖,他自然也就没有了拜相的份。

不过王孝杰的失望情绪也没有持续太久,能不能够拜相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而还能继续得到圣人的赏识重用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在请示圣人已经没了别的事情吩咐之后,这才喜孜孜的告退出殿。

行走在春日暖阳下,王孝杰光滑的脑壳被阳光照耀得更加亮眼,但他也完全没有了此前入宫时那畏畏缩缩、唯恐被人注意到的小心,反而特意从丹凤门行出。只可惜他眼下这副尊荣实在大悖于以往面目,即便有人注意到他,也都迟疑着不敢入前答话,不免让他有些失落。

召见过王孝杰之后,李潼在外朝暂时也没有了别的事情需要处理,索性便直接返回了内宫中。

返回内宫后,李潼本待前往太皇太后寝殿看望一下他奶奶,行至途中便才被告知他姑姑太平公主并几名外朝命妇正在太皇太后宫中问候并观戏,于是中途便折返回来。除了避嫌外命妇之外,也是不怎么乐意去见他姑姑。

眼下李潼跟他姑姑之间,除了早前洛阳城一点旧隙之外,还有近来朝廷正逐步将飞钱事务收归国有,对太平公主的利益当然会有所触损。

虽然太平公主爱弄权是性格上的一个缺陷,但李潼这么做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过河拆桥、不太地道。如今他姑姑倒也学聪明了,知道这个侄子不会像母亲那样纵容自己,倒也不太敢跟李潼吵闹较劲,但每每用凄怨眼神盯着李潼,也让他倍感不自在,索性避开不见。

返回寝宫时,见到乐高正在叉腰训人,李潼倒也并未在意,径直行入殿中。不多久,乐高便匆匆登殿,身后还跟了一个年龄比他还要小的青衣小太监。

如今的乐高已经是内侍省有品级的内谒者,但身为圣人潜邸故员,在内官群体中也是威风不小,有几个小老弟日常跟随听候差遣也很正常。

李潼抬头看到乐高脸上仍蕴薄怒,明显是刚才训人不够尽兴,便随口笑语道:“乐谒者很是威风啊。”

乐高听到这打趣声顿时脸色羞红,低头解释道:“仆并不是仗势欺人,只是看不惯那些懒散老奴欺侮弱小。宫事分派各有所任,他们自己偷懒,却将事情委派别个。往常但不误事,仆也不做过问,但这一次却惹到了我的人,我又是圣上的人,怎么能忍?”

李潼闻言后便笑了一笑,抬手指了指乐高身后那小太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何才异竟让我家乐谒者纳作亲信?”

那小太监听到这戏言声忙不迭跪拜下来并略有惶恐道:“禀圣人,仆孽名元一,并无异才可恃,唯因恭谨,幸得谒者关照……”

“元一?”

李潼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又讶然道:“你姓冯?”

第0829章 千古义宦,再造之恩

听到圣人如此发问,那小太监元一先是一脸的惊喜,但很快神情又变得忐忑起来,并低垂下头回答道:“圣人竟知仆身世名号?”

李潼听到这回答,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了:知道,简直太知道了。如果要选一个贯穿开元盛世始终的政治人物作为代表,除了晚节不保的唐玄宗之外,便是眼前这个小太监冯元一、高力士了!

他并不急着回答冯元一的回话,只是抬手示意道:“内殿之中,不必拘礼,起身吧,抬起头来。”

小太监冯元一还没有未来大唐显宦的威风,将来也未必还会有,听到圣人的话便下意识叩谢起身,只是动作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微微侧首瞥了一眼他的小大哥乐高。

见乐高也在微微颔首,小太监这才站起身来前行几步,紧贴着乐高站在御案一侧,虽然垂下的头也抬了起来,但视线却并没有直接落在圣人身上,只是望着御案外沿。

李潼一直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冯元一,将这一套谨小慎微的神情动作收在眼底,嘴角微微一翘,继而视线便转望向乐高并笑语道:“乐谒者眼光倒是不俗,这小仆选得不错。”

乐高闻言后便嘿嘿一笑,倒也并不好奇圣人哪里听说冯元一的名字,毕竟日常跟随圣人出入,见多人事神异之处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将拘谨恭立的冯元一拉到自己身边来,指着小太监对圣人说道:“仆哪里又有什么识人之才,日前去内省挑拣长上给使随从,巧见这小子的籍名。有感身世类似,才把元一挑选出来,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跟随几日还算称心,要比一些老奴听话识趣得多。圣人若也满意,仆便将他长留身后、分劳差使?”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心中不免又大感缘分之奇妙,大内宦者宫婢几千人之多,没想到乐高这小子随便盲选竟然把高力士给挑选出来。

不过听乐高讲到这原因,倒也正常。乐高这小子本就出身不俗,乃是宰相之子。而高力士也并不是什么贫寒出身,其所出身的岭南冯家在南北朝的时候便是一方豪强,其祖辈冼夫人更是名传后世的巾帼英豪。

彼此都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又因为受到残酷的政治斗争连累,本该显赫的人生还未开始便遭遇重创,沦落为奴,自然有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感。

不过李潼还是比较好奇高力士怎么会入宫,对于这个煊赫于玄宗一朝的大太监原本的人生履历,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冯氏在岭南拥有着极强的势力,大唐开国的时候高力士的曾祖冯盎还因为举地归义与平定獠蛮叛乱而受封越国公,并为高州总管,是货真价实的方镇大将。其势力最盛之时,所统辖区域相当于如今岭南五管三分之一的地域。

后来虽然由于朝廷收回地方权力而撤除总管府,但冯氏子孙在岭南仍然拥有着不小的势力,冯盎的直系子孙多分领岭南州府官职。

原本的历史上,高力士一家是受岭南流人谋反案牵连,其父被酷吏处死,而年幼的高力士则被阉割为官奴,辗转数年之后才被时任岭南招讨使的李千里送到了大内。

可如今的历史在李潼的影响下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且不说李千里这些年根本就没有前往岭南任职,就连原本的岭南流人谋反案,其过程与结果也与历史上大为不同。

当下这个时空里,当朝中出现有关岭南流人意图谋反的议论时,李潼已经归朝且在朝中具有了一定的势力。当时他正担任嵩阳道行军总管,朝廷派往岭南调查案情的酷吏在经过洛南地区时,他还顺手宰了几个,而在嵩阳道行军结束归都之后,更是直接联合宰相发动政变,掀翻了他奶奶的统治。

正是因为李潼的这一通折腾,原本历史上岭南流人被大肆屠杀的惨剧并没有发生。虽然当时李潼的主要意图也并不是为了岭南那些流人的性命,但客观上也算是救了他们一把。

只不过,当岭南流人大赦归朝的时候,李潼早已经离开朝廷中枢、回到了长安。而那些流人们也少有感念李潼的救命之恩,反而许多人在回到朝中任职后更坚定的反对行台霸府,于是在靖国时期又被李潼干掉了一批。

不过这些人事上的反复显然跟远在岭南的冯氏关系不大,既然岭南流人案没有按照历史上那样发生,高力士又怎么会被阉了并且送入宫中?

怀着这样的疑惑,李潼又望着冯元一问道:“冯氏岭南著宗,国朝元勋门户,子孙纵有损节、不复祖辈忠义,但典刑量法亦不失照拂,元一因何沦为奴身?”

冯元一虽然颇有几分少年老成,但终究还是一个少年,并不擅长伪装情绪,听到这问题后顿时两肩一耸,垂首悲泣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道:“家父旧职潘州刺史,治中多有流人在居。那些流人们获罪于国,处境难免凄楚,早年圣人革命国中,相王窃位当国,不审罪否、大赦流人。

当中便有奸怀深刻者,归国得势后迁怒州官,诬蔑家父失于食料供给,是武氏党徒,所以遭罪……家人惨遭刑诛,仆因年齿尚幼,受刑之后没入司农为官奴,圣人靖国归祀之际,选入内司以充长安宫用……”

这小子语调凄楚有加,而李潼在听完这番曲折后也是感慨连连,流人造反、要因为失于监管而拿岭南冯家开刀,流人遇赦,又因为流放过程中所遭受的刻薄待遇而迁怒冯家,终究还是没能免祸。这冯家也真是倒霉,横竖都躲不过要遭殃一次,而这冯元一也注定了要做一把太监。

不过在感慨之余,李潼倒也看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冯家的遭殃其实跟流人们的际遇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背后的真实动机还是朝廷出于集权的需求,要打击这个盘踞在岭南百数年之久的豪强家族。

如今的冯家,虽然不如国初时期那么显赫。但只看冯元一的父亲在大唐立国近百年之后,仍然还能担任潘州刺史,而潘州就是贞观年间从高州总管府析置出来的一州。大唐这近百年间都大位动摇、国姓更改,冯家却仍能稳居岭南,将朝廷所设置的州县进行世袭传承,不收拾你还收拾谁?

冯元一这小子或是囿于阅历,还看不到自家遭祸的真正原因,只是在提起那些陷害他们家的流人时,情绪就变得激动起来,稚气的脸庞都变得扭曲。

“往者已矣,既然已经入侍宸居,安心于此生活。你祖辈久以忠义壮勋闻名于世,宣播王化于南疆,功臣门第,皇家也常憾不能召之立朝近顾。如今你既然有了这样的机遇,勤恳于事,可以不负祖宗之名望。”

李潼又微笑着对小家伙稍作勉励,接着又说道:“听你谈吐不失条理,想见家教不俗。但今年齿仍短,不必庶务重压,暂与乐高受学习艺馆,养成技力再作效劳也不迟。”

冯元一听到这话,顿时又感激不已,叩地谢恩,并又小声道:“仆罪孽之身,虽然蒙冤受刑,但终究有触国法,大坏祖宗名誉……圣人仁德,养罪仆宫中,来年才力稍壮,一定终生报答!”

听到这少年老成的话语,李潼又是一笑。虽然说高力士这个人的历史形象毁誉参半,但讲到忠诚义气的私节,的确是无可挑剔。

唐玄宗爱用宦官,这也给中唐以后的宦官之祸开了一个恶例。但在玄宗当国时期,宦官们还是不失控制的,特别是高力士更荣辱相随、不离不弃,最后更在听闻玄宗死讯后悲痛欲绝、呕血而亡,这一份主仆之间的情义,甚至比玄宗本人的父子、夫妻之间的伦情还要真挚可贵。

至于宦官真正失控并反噬,还是唐肃宗李亨所使用的李辅国、程元振和鱼朝恩那一代。

李潼用人向来不拘一格,甚至就连徐俊臣那种货在他的朝堂中都有一席之地,对于宦官,他也并不排斥使用。

相对于外朝朝臣们,宦官有一种更加强烈的家奴属性,之所以每每宦官兴起往往伴随着政治的昏暗与失序,其原因也并不只在宦官身上。

一则在于外朝对内官的天然反感与排斥,二则就在于一旦皇帝过多的使用宦官干涉外朝朝政,往往就意味着私欲伸张,任性的破坏自己所制定的内外有别的制度,从而造成相对严重的内外对立。

对于宦官的使用,李潼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那就是内外要分清,并不能内外职事兼领。

像原来的内侍杨冲,在年前的时候便被放为少府中尚署令,不再担任内官官职。虽然品秩连降数级,但却成为真正的朝士国臣,留在宫中的话,哪怕位高服紫,终究也只是一介家奴。

当然内朝外朝想要完全分隔清楚也很困难,特别是大内宿卫这样敏感的职位。后世宦官之所以能够控制君王废立,最重要的就是掌握到了宿卫军权。

不过这种弊病源于人性,宦官作为朝夕相处的家奴,与皇帝亲密无间,甚至还要超过父子兄弟的亲情,将自己的生命安全交在最可信的人手中,这也是出于情感的选择,并不是制度能够解决的。

历史上不乏朝代信誓旦旦的订立祖制不准宦官干政,但往往也不能避免阉祸的发生。

任何一股能够频繁出现在历史政局当中的势力,自然有其产生的逻辑与作用,身为一个帝王,是需要结合实际的情况去灵活运用,尽量引导其发挥积极的影响。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再怎么正面的政治势力,都将变得面目全非。

李潼并不刻意去培养宦官势力,但在遇到合适的人选后,他也并不忌讳使用并栽培。

高力士这个人虽然不同于杨思勖有着充沛的武力与确凿的战功,但在玄宗朝几十年间都能维持荣宠不衰,可见他在君臣关系的处理上也是有着极高的天赋。

须知玄宗皇帝可从来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仁懦之主,发起狠来亲儿子都能一天干掉仨,更不要说身边的太监奴仆。

所以李潼也比较好奇,在他的这个大唐开元中成长起来的高力士,又会演化成什么样的面目,因此对高力士也存了一定的栽培之心。

在听到冯元一这一番表忠感言后,李潼便笑语道:“有此赤诚是好,立志需早,但立功却难急就。家门旧望虽能策人向前,但功名未著之前,如此身世仍不免羞见先人。你既然是乐谒者发掘引见,取其一字为你新姓,并赐新号‘力士’勉之,盼你二人长谊永好。来年果有创功,归宗续嗣另是一恩。”

大概是因为被他奶奶频频改名,而自己的本名却要开个小马甲才能存在此世,李潼便有一种微妙的补偿心理,热衷给人改名改姓。当然给高力士改名字也是出于一种恶趣,只是这份乐趣除了他之外,旁人就很难领会到。

得到圣人亲赐姓名,高力士又是激动有加,先对圣人叩谢恩典,又对乐高长作一揖并说道:“若非阿兄提携引见,力士哪有荣幸可近仰天颜、更得圣人垂眷?再造之恩,力士铭感不忘,兄长如夫,余生长命追随!”

乐高见圣人如此关照他的小兄弟,也是颇感自豪喜悦,上前拍拍高力士小肩膀笑道:“说得什么蠢话!再造之恩,唯圣人赐给,我也要立身在圣意垂眷之中。人间除圣人之外,谁也不配让咱们长命追随!”

给高力士改名之后,李潼便摆手将之屏退,着人引其先往习艺馆,自己则拿起案上文籍翻阅起来。

乐高在一旁研墨侍奉,那股乐劲儿还没散去,见圣人翻阅的不是什么紧要文书,便又小声道:“圣人今天这么关照我的小弟,真是让我在人前扬眉吐气!”

“怎么?难道此前还有人敢怠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