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赞贺声持续一刻多钟,殿中群臣才又陆续归席。
武则天命人将经卷收入锦盒,却并未再继续进行这个话题,而是转问群臣,觉得舞乐是否可赏?
李潼隐在帷幔后,虽然看不到那画面,但却能听到君臣对答。此时听到武则天一副学术探讨的语气,只是集中在有关舞乐的赏评话题中,更觉得这女人真是捻轻拿重、从容有度。
她此刻不提献经此事,群臣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一个尴尬话题。但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不存在了,而是所谓的存而不论,通过舞乐的审美赏评侧面去确立这件事的正确性。
我狠狠踩了一下你们的底线,然后我又快速收回脚来,我已经不打算纠缠不休了,你们如果还执着于此一定要讨论出个是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此刻殿中,一个略显老迈的语调正在评价舞乐之美,李潼听其对答,知是司宾卿豆卢钦望。其人所言也是盛赞舞乐丰美、声辞典雅,但对之后的献经一幕却无作评价,可见这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老滑头。
豆卢钦望之后,另有一人被武则天点名作评,乃是司府卿韦巨源。韦巨源这个名字,李潼可是很熟悉,其人所进烧尾宴食单更是流传后世,本以为中宗朝才会得显,没想到如今已经位列九卿。
光宅年后,百官署名改得乱七八糟,司府卿本太府卿,即就是古代九卿之中的大司农。
之后又有数人被点名评价,那些名字李潼大多陌生,但无一例外都是寺监高官,评价自然是众口一声的夸好。毕竟这部大曲除了最后薛怀义蹈舞献经有些刺挠人心之外,从歌到舞也真是无可挑剔。
李潼立在帷幔后,心情已经隐隐有些焦急。他站在此地前前后后已经两三个时辰,累不累且不说,关键是心情平静不下来。
可武则天就像是上瘾了一样,不断的点名让臣子评价这《万象》大曲美不美,没完没了,让人猜不透其心意如何。
终于,一连听了十几人的点评之后,武则天似乎是觉得殿中君臣审美观已经达成一致,脸上露出了和煦笑容,垂眼望向群臣,口中则笑称道:“《万象》此曲体质丰美,诸公雅赏并夸,制曲诸众,入前请诸公并赏是何者趣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不待礼官上前导引,他已经阔行上前行至帷幔尾后,和长兄李光顺与太乐署诸官并立一起,听礼官唱名而入。
殿左自有礼官唱名,先是梁国公薛怀义,薛怀义这会儿早已经换了衣袍,听到呼名声便当先昂首行入。眼见其人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在席诸众不少人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反应略显冷淡。
但之后礼官唱名,却似有接连雷声响动,因为一连唱出三名少王名号。
“嗣雍王守礼、乐安王光顺、永安王守义……”
听到三王名号,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顶着众人或诧异、或愕然、或迷茫,当然也少不了武三思阴冷的眼神,李潼终于自帷幔之后行出,得有机会于人前现身。
“这、这三王……”
殿中众人,泰半不识三王,可是当嗣雍王名号唱出,三王身份已是瞬间了然,这是故太子李贤的三个遗孤!
唱名仍在继续,包括沈佺期都被呼名行出,顶着怪异视线跟随于三王之后,与司礼寺诸官一同登殿。说实话,沈佺期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上演,否则当时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永安王的邀请!
厢殿很大,一众人小步趋行。李潼等三人虽无官职在身,但却是位列一品前班的嗣王、郡王,帷幔之后不为人知还倒罢了,可是一旦显迹人前,还是要站在醒目位置上。
顶着满殿人众怪异视线的打量,李潼倒是没有多少紧张,但大殿上方那垂下来若有若无的审视视线,却让他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如果说在垂帷之后他还不明白武则天此前垂问众人赏评的意思,可是随着现身出来,察觉到众人那惊愕诧异的反应之后,他大概有些了解,武则天应该是比较享受那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令人转瞬喜忧的操纵感。
一如后来中宗李显被秘密接回洛阳,武则天对狄仁杰说“还尔太子”,究竟是狄仁杰夙愿得偿的喜悦更多,还是武则天那种尽在掌握、完全主动的恶趣味更盛,说不清楚。
现在大概类似意味,你们众口一辞、夸赞不已的《万象》大曲,正是眼前这三个遗孤少王阔制进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或是出于一种不甘被摆布的意外,或是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好奇,李潼在趋行登殿的同时,悄悄抬起了头,以视线余光向上瞄去,想要看一看武则天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
“失礼!”
突然一声惊呼,打断李潼还在不断试探上扬的视线,他循声望去,只见春官尚书武三思已经从席中立起,戟指向他,一脸的不善。然后他才注意到早已经行至殿阶丈余之外,薛怀义都已经顿足立住,而他衣角则被李光顺扯起老长,不知不觉,竟然多走几步。
意识到这一点,李潼已是满身惊汗,原本他还担心李守礼会御前失仪,却没想到问题出现在自己这里。但听殿上没有声息,他只是默默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上,也并不回应武三思的寻衅斥问。
在薛怀义的带领下,众人再拜神皇,只是当别人已经拜完起身后,他又加拜一次,以略显沙哑的语调颤声道:“臣惶恐,不知幸睹天颜荣盛诸众,忘我之际,尚有能恭谨自守者。顽愚狡辩,叩请原宥!”
“呵……”
殿上响起一个短促呵声,武则天抬手一摆,示意武三思归席,并又垂眼望向那仍在跪拜的少年,笑语道:“入前来。”
李潼额间已经渗出冷汗,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紧张,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小踱缓行又往前走了几尺的距离,两手低垂,两眼则盯住殿阶。
殿上一直没有别的声音,李潼也一直不敢动弹,一直持续了十几息,殿上再次响起了武则天那高傲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你们诸位看,这个孩子,像不像他的父亲?”
李潼听到这话,只觉似有一道雷霆劈中自己。他已经极尽畅想,第一次见到武则天,应该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气氛,又会发生怎样的对话。但无论多少种可能,都没想过见面第一句话,武则天便把他打入绝死之地!
像不像他父亲?这可能是一个慈祥的奶奶隔代亲,见到小孙子长得漂亮,由此思念亡子,不由自主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武则天会有这种感情吗?
他的父亲又是谁?不是风采、才器一时之选的大唐储君,而是一个忤母逆父的乱臣贼子,生不能安于家室,死不能归于祖庙!
随着神皇说出这一句话,殿上一时间也是满堂俱寂、针落可闻。但几息之后,各种杂乱声息便不断响起,立在三王之后的沈佺期微不可察的晃晃脑袋,想要甩开由额间流入眼角的冷汗。
而在群臣席列前方,天官尚书武承嗣手扶杯沿,抬眼望着少王,嘴角隐含噱笑。春官尚书武三思则反应更加夸张,低头抬手捻着胡须,两肩微颤,心中已经开始思忖给这几个逆种、特别是牙尖嘴利的永安王安排怎样的死法。
至于殿中其他分席落座的群臣们,或是事不关己的漠不关心,或是垂首轻叹,不乏惋惜,但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明显的声响。
但就算此刻殿中还有什么别的杂声,李潼也根本就听不到。如此真切且浓厚的死机压迫,让他脑海中转瞬千念,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再去关心身外其余。
他此刻仍低着头,但若凑近去看,便会发现两眼已是血丝暗结。为防情绪激动以致两拳握紧,他两手死死扣在大腿外侧,那种身为板上鱼肉的无力感未有一刻如眼前这么浓烈。
他此刻的心情,也是难以形容。
短短几息时间,对李潼而言如半生那么漫长。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抬起了头,想不清楚这无边恶意从何处来那就不要想,即便最终自救无功,好歹看一眼武则天究竟长啥样,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心中又是失望,所见者唯有冕前旒珠,旒珠后只能勉强可见脸部轮廓与一点下巴。
他又顺便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武三思,然后退下数步,一则显得姿态更恭谨,二则若果真不能自救,往前撞的时候去势凶猛,争取一下撞死自己不再受别的苦。
看到堂下少王有了举动,武则天也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则是饶有兴致,甚至于隐隐有些期待。
垂拱四年至今,太多大事发生,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更无暇去理会其他杂余。但即便是这样,这个旧年根本不在意的庶孙仍然频频引起她的注意。
特别是今次大酺献乐,因有薛怀义参与其中,事前事后,武则天听闻这个庶孙的名号更是频繁。成品已经欣赏完毕,武则天心中是大大的满意,甚至远远超出了她此前对此所抱有的些许期望。
正因如此,她就更加好奇,这个相貌颇类其父的庶孙,一旦被逼到绝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第0089章 贤贤易色
李潼退后了数尺的距离,并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在这短短数息之内,他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太多念头。分辨得更仔细一些,他就算像他父亲李贤,儿子像父亲这不是应该的吗?这句话不要命,要命的是之后衍生出来的恶意解读。
他不是没有想过,即便是见到武则天,也无从扭转眼下尴尬的处境。只是恶意来得太快,让他有猝不及防的慌乱。
几息惊愕之后,他心中渐渐有了定计,赤条条来去不给人添麻烦,这不是他的风格,哪怕这条命无足轻重,临死也要刺挠你一下。
打定主意后,他便徐徐下拜然后说道:“臣幼顽之质,少有可夸,偶或自惭闲思,朝野诸多士流,才器风采俱有可赏,犹恐才不能用,位不能尊。退而自审,未有片言建事,未有寸行立功,潦草十几余,非精膳不食,非珠玉不饰,恩禄厚享,号为名王,何德何能,得享如此?所恃者,一血相承而已,唯情活我,荣宠至斯!”
我能不像我爸爸?一血相承,我不独是李贤的儿子,还是你的孙子,能庇佑我活到如今的,就是这一血相承的人伦情义。你如果灭绝人性,泯没伦情,我就活不了!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垂首,片刻后蓦地站起身来,满脸激赏之态,抬手指着李潼,几番张嘴欲言,但似乎有些不知该要如何开口。
她于殿上来回踱步,最终立定,指着殿下匍匐的李潼大声道:“好,好一句‘唯情活我’,幸在有此佳孙!”
这话讲出后,她神态已经飞快平静下来,又望向武承嗣等人:“唯情、唯情,当衔记!”
武承嗣等人明显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转机,反应不免落了半拍,待到神皇返回御床坐定,才匆忙离席而出,两人跪在地上,张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武三思侧眼望向跪在另一侧的李潼,只见一张湿漉漉的俊美脸庞也向他转来,做着无声的口型,武三思虽然看不懂,但自能感受到那当中满满恶意,于是脸色变得更加阴郁。
武三思当然看不懂了,因为李潼默念的是傻“哔……”。
心境跌宕起伏,转瞬之间已是生死两判,李潼这会儿精神真是绷紧到近乎虚脱。
他这行险一搏的一番话,也真算是对症下药了,武则天心狠手辣、不讲伦情是一方面,但是作为社稷实际的统治者,乃至于将要履极正式为天下主,人伦情义又是她不得不标榜的一张政治牌。
天下再大,也是由一个一个的家庭组成,她自己牝鸡司晨不假,但若天下人人法此,颠倒伦序,那还有寸土安宁?所谓教化万民,更从何谈起?
从进献《慈乌诗》且被采用开始,李潼便意识到这是一张可能保命的牌,你有病,我有药啊!而且,我爸死了,我是家中庶幼,我这药毒副作用是你能找到最小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结果一见面武则天就一榔头砸下来,给他来上这么一句能把他逼到绝境的话,他也实在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以至于打算说完这样一番话,形势再无转机的话,干脆在这殿上撞死自己了事,以此壮烈方式向天下宣告,我用命试出来的,你们这个圣母神皇真不是个玩意!真孙子都这样,装孙子能活命?
且不说李潼渡过危机后的腹诽狂想,武则天坐回自己位置上后,垂眼再看这个孙子,心中更觉满意。
当然这一份满意与所谓伦情关系不大,而是这小子真的识趣且机敏不乏,特别在如此绝境之中,既没有瘫软崩溃,又没有戾气横生,而是能说出一番如此得体的回答,实在难得!
她转而借言敲打,却见武承嗣、武三思两人只是跪伏,却不能成言,心中便有几分不满:你们以为你们所享尊荣富贵就是命数注定?
之所以一时失态,因为这句话武则天等了太久。
当然武承嗣等人初初归朝,也每每持此类言辞,但外侄较之孙子总是差了几分意思。而且随着武承嗣等人逐渐执权成为她掌控朝局的臂助之后,这种话也不好长挂嘴边,否则只会让他们显得是徇情而进的废物。
武则天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日后谁再以此暗讽自己,大可以此回应:有人死,那是自有取死之道,你们将人情、法理混为一谈,见识还不如我一个孙子!
她对人情是有需要的,甚至就连高祖之女、千金公主那种卑鄙老妇,只要能够表达出对她的恭敬与顺从,她都愿意给予包庇。更不要说这个孙子,人物已是一等可夸,更兼知情识趣、俊才可赏,还未见面已经献上一份好礼。
心中杂绪稍作收敛,武则天再望向李潼时,视线已经柔和得多,笑语道:“此前才趣丰美之作,满殿诸卿已作尽情赏观,还不快归班列席,让殿中群长见我庭幼佳孙已是风采卓然。”
这话说来爽朗愉悦,甚至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意味隐在其中。
这话讲出后,殿中又响起一阵唏嘘声,殿中群臣心内了然,这位久养禁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少王,自此之后,怕是会成时局中不可忽略的一员。
但武则天这话讲完之后,李潼仍然跪在地上久久不动,她此刻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小事,抬手说道:“孩儿怯众,以致疏礼,快将少王搀起。”
话音刚落,御席侧后已经闪出一道倩影,阶前中官还未有动,韦团儿已经冲了下来,抬手轻拍李潼肩背并低语道:“大王,大王,陛下有言,免礼归班。”
另一侧武承嗣见到这一幕,眸中便闪过一丝嫉恨。
武则天的话,李潼自然听到了,但他这会儿真是起不来,无他,手软脚软。谁要亲历他这样的云泥跌宕还能保持淡定,又跑又跳,那他真要表示佩服。
既然起不来,也不能干跪着,索性一事不烦二主。李潼稍微整理一下情绪,转而啜泣有声:“臣、臣孤幼生长,虽蒙天恩施庇,但因顽愚,无有献表,久来无聆圣训,每思悲不自胜!更因前尘隐晦,不敢称为皎皎,今日圣眷恩承,陛前忍泣,再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一直恭立在后的李光顺听到这话,忙不迭一拉李守礼,并抢班匍匐、礼拜膝行上前,颤声道:“顽幼小臣,叩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人在不同心境之下,同一件事会有不同感受,此时的武则天便是如此。
修筑慈乌台小事,她其实早已经抛在了脑后,却见三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都还记得叩谢恩典,一时间真的是有感触于怀,她仰头长叹一声:“旧人无顾亲者华发,弃我年久,不肖至极,竟得福缘遗养佳儿,修短相补,这大概就是天道均衡吧。”
讲到这里,她又垂眼望向薛怀义,沉声道:“王等与阿师并成雅事,也算是私谊在叙。此事阿师谨记在怀,勿负人情殷望,使慈乌早日归栖。”
薛怀义这会儿也识趣,忙不迭上前叩陈言是慈乌台址已在勘选,不日便要起筑。
原本他是礼后不准备再与三王有什么接触往来,但却没想到殿中发生这样戏剧性转变,神皇对永安王的欣赏那是溢于言表,这一层关系真是大可值得维系下去。
一直到了此刻,李潼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下来。此前诸多假想不提,今日这极短时间的接触,他算是见识到武则天的反复无常。
你爱我恨我不必多说,改不了我是一个孙子的处境,真正什么瓷实的转机,还是要有实实在在的表示才比你那情绪变化靠谱。
其实他心里也并不觉得修筑慈乌台算是什么铁定的事实转机,还是将他亡父从巴州迁回、正式陪葬乾陵才算是真正实质性的进步。
但他也明白,事情要一步一步的来。无论武则天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在武周革命这段敏感时期做这样的事情。他就算是有得寸进尺的试探,也不该乐而忘形,完全没了分寸。
有了这件事的缓冲调整,李潼也总算是舒缓过来,起码爬起来走两步是能做到了。但韦团儿还是贴心的搀扶着他,将他送入班席之内。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心里对韦团儿的确存有感激,但也实在因为对方欠缺尺度的热情流露而头疼不已。
三个少王班席恰好被安排在了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的后方,李潼入席之后,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还是颇为恭敬的向二人持晚辈礼。
武承嗣本来神情郁郁,但见少王如此知礼,愣了一愣之后,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至于武三思,则就欠风度得多,甚至就连眼神接触都欠奉,身体也在尽力往武承嗣方向倾斜,仿佛他席后硬挤进来三坨臭狗屎。
李潼倒也谨记不能得意忘形,没有主动撩拨挑衅。说实话,如果不是此前武三思撩他底线,他是真的不想跟武家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第0090章 家贼难防
大酺至此已经行进过半,且不说三个少王登殿给殿中群臣带来的心理震撼,单单《万象》大曲珠玉在前,之后传召一些曲乐也都让人倍感索然无味。
武则天倒是兴致颇浓,再次讲起此前《万象》曲辞,一再称赞体例庄雅、可成制式,并选出几韵几题,号召在殿众人并制诗体。
作为一个爱好古代诗词的伪文青,李潼也曾畅想过与古代才流达士齐聚一堂,联绝吟卜,诗词唱和。如今总算身临其境,而且这场景政治规格还不低,也算是隐有几分夙愿得偿的激动。
但他身在席中,主要还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并不急于加入其中。
一则是恐得意忘形,多说多错,二则也没有继续卖弄的必要,殿中应制诗题本身便是以他的《万象》曲辞为宗法,他即便就此一言不发,存在感仍是十足。
所谓多说多错,倒不是担心继续文抄会让人抓住什么文辞漏洞,从而暴露出他自己的底蕴浅薄。这一点根本无需操心,因为应制诗在众多诗歌题材中,是最不会出现此类问题的。
首先诗作产生的场景已经限制了题材的发挥,比如眼下的大酺聚餐,或是其他从舆游园宴饮之类的场合,说吉祥话就是了,真要有人殿上欣赏着歌舞,落笔偏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也真是不收拾你都对不起你这作死的情怀。
至于应制诗的体例格式,也有一些公式标准。
开篇首联点明这是一件什么事,时间地点和人物,如上官仪《早春桂林殿应诏》,首联“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无非将唐代宫殿以汉代“披香殿、太液池”替代。
用这种绮丽之辞看起来就是典雅富贵,但若是“汉皇出未央,幡旄赴昆明”,看起来就是杀气腾腾,气概不弱。太液池给人以享乐之感,云舟飞燕,不胜旖旎,昆明池则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汉武帝掘池练兵,楼船金戈,气冲云霄。
中间二联,或场景描写,或事物描写。早春游园,那就“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冬日雪后登殿,则就“宸居银为阙,瑶台玉作城”。
尾联或作抒情叹咏,或是余韵回味。
类似题材、趣味的诗歌,李潼都不必再去费心文抄,稍审题韵,张口即来。甚至由于时下近体诗格律尚未发展成熟,连基本的平仄格式都不必过于讲究。实在是脑海中此一类的典范例式太多了,任何事物只要接触的量达到一个程度,自然也就熟能生巧。
他不热衷表现自己,主要还是考虑到今次参礼大酺,可以说是他第一次在武则天与廷臣公众面前露面,这一次露面,便决定了时局中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所谓先声夺人,他还未出场之前,《万象》大曲已经获得了满殿群臣众口一声的称赞。
武则天为什么要一个个点名让人赏评而造成这样的一个局面,他眼下琢磨的还不是很清楚全面,但料想绝不是一个慈祥奶奶向群臣夸赞炫耀小孙子才趣盎然那么简单。
以前苦于没有存在感,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关于自己该要确立一个什么样的人设,李潼也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明是非、知分寸、守孝义,才趣盎然的英俊少王,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人设定位。到目前为止,完成度已经不错,哪怕是最不好体现出来的才情意趣,在那部《万象》大曲中也已经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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