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52章

作者:衣冠正伦

已经临近战场的庐陵王陡闻此凄厉吼声,心中顿时一惊,险些由马背上惊落下来,口中更忍不住惊声道:“圣人竟然在阵?这、这……”

这话语声略有颤抖,半是惊恐,半是激动。惊恐自是被捉奸当场的下意识反应,而激动则就是目标近在眼前,大位垂手可得的兴奋。

此时两方军将已经多有亡散,所谓的战场也已经极为狭小,若是白昼时节光线充足,阔别多年的兄弟两人或许已经能够隔阵相望,然而眼下彼此视野中却只有浓厚至极的夜色。

随着皇帝这一通喊话,北衙军众们自然躁动起来,国朝创业以来,异姓封王不是没有先例,但那些幸运儿或是有着非凡身世、或是有着殊功大勋,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将士们心中能无贪望?

庐陵王也不甘示弱,遥指前方同样大吼道:“某今归国,志在中兴!内外壮士能杀伪君、荡除妖氛者,封王裂土、三代嗣而不降!”

随着双方各自开出殊封赏格,洛北这一场厮杀也变得惨烈至极,各自为了那封王殊荣、俱是悍不畏死。

皇城政事堂中,寝室浅睡的韦巨源突然被门外呼喊声惊醒,他匆匆推门而出,只见几名中官仓皇站立于外,还未及开口询问,中官已经哭丧着脸颤声道:“韦相公,大事不好!北衙哗变,圣人已为劫走出宫,将要奔赴河北……”

韦巨源听到这话,顿时如遭雷击、身躯陡然一颤,及至中官将皇帝所留由他留守神都的制令递入手中时,更如触摸到了火炭一般抖手甩出,片刻后韦巨源才长叹一声,顿足道:“唐家从无弃国赴野之君!臣义不受此乱命!”

说话间,他更阔步上前,将那甩出的制令撕成粉碎,就连碎片都紧握在手,然后才又凝声道:“速奔上阳宫,请皇太后降书、召雍王殿下入都定鼎!唐家安危、金瓯全否,俱在此命!速去、速去!”

遣走使员后,韦巨源已是浑身颤抖,于直堂中颓坐垂泪,过了一会儿才摆手吩咐堂内诸令史退出,自己颤颤巍巍归舍重着章服,并一路行至则天门前,面北而拜,慨然叹道:“社稷横祸频生,大臣不敢独善。臣上不能匡君,下不能兴政,一生窃禄,还于唐家!”

说完这话后,韦巨源手腕一翻,袖间利刃抖出,穿喉而过,周遭卫士警觉冲上还待抢救,然而韦巨源颈间已是血流如注,气绝当场!

第0769章 我之所在,鼎之所在

在潼关招纳了李思训等人并上奏朝廷之后,李潼并没有即刻继续东进,而是遣原潼关守将李湛率三千前锋先行,自己则在潼关又留两日。

这两天时间里,行台后路又有八千军队赶了上来,其中五千由潞王李守礼率领进入潼关,另有三千人则由此前入京的黑齿常之率领,直接渡河入驻蒲州的镇水城。如此一来,大河水道并夹河两岸并为行台所掌握。

与此同时,雍王新的口号也传遍诸军。这对行台诸军而言,无疑是一大鼓舞。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希望神都朝廷与当今圣人重返关中,而是当这样的口号提出来之后,西军此番东进便不再只是请战洗辱那么简单,而是要直执国柄!

至此,行台在集兵力已经出动近半,关内长安并诸要州仍有将近两万人的甲力存留。在控制住神都局面之前,李潼并不打算再由关中继续抽调人马。

前往神都问鼎夺权诚然重要,而一个稳定的关中才是接下来李潼力量所在的源泉。虽然过往数年行台施治、将众多的关陇勋贵们驱逐到了神都,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关中的力量就荡然无存。

毕竟关内虽是唐家祖业,但也是这些关陇门户们百数年间、几代人深刻经营的所在。烂船还有三斤钉,一旦行台兵力倾巢而出,雍王在神都所为又屡屡突破他们的底线,一些残余势力勾结闹乱于关中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别的不说,行台作为一个立足于关中从而发展壮大的霸府机构,自身在人事结构方面就不能做到完全杜绝关陇世族与勋贵门户的渗透。也谈不上是渗透,应该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要这些人能够认同行台基本的价值观与政治理念,行台也没有道理一刀切的将所有关陇时流拒之门外。

所谓的关陇集团,只是一个宽泛的、总结性的学术概念,是一群有着类似出身背景与政治资源的时代中人。就连李潼自己,如果用这种观点论述,都可以称得上是关陇集团的后起之秀。

虽然行台对关陇时流的接纳不失有序且管制得力,但这也是建立在强大武力基础上的。一旦行台人马倾巢而出,环境局势自然发生改变。

李潼之所以敢在这样一个时节发兵东进,甚至就连远在山南的他三叔李显都急吼吼潜回国中,就在于如今的神都朝廷实力已经透支到了一个极限,起码是整个都畿地区,短时间内已经难以再聚集起控制局面的力量。

治国治民不同于谈恋爱,不必过分纠结于你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但却需要注意不要考验人心人性,不要随便给人提供背叛的条件,除非是为了钓鱼。不过李潼眼下的渔场在神都而不在关中,需要充分考虑到关中的稳定。

更何况他这一次前往神都,本就是顺势而为,赌性并不大,也就大可不必孤注一掷、倾巢而出。

当李守礼抵达潼关后,李潼才又再次上路,临行前将李守礼安排为潼关守将,并吩咐道:“二兄所职唯在此门户,东西纵有变故,传书告信即可,决不可妄动轻出!”

李守礼闻言后忙不迭拍胸保证,但又不无担心道:“眼下都内情势已经混乱至极,西军十万胜甲,三郎却只率六千东归,是不是……”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一笑,刚想说当年董太师也只率了五千西凉军进洛阳,照样一番作为……不对,是作了一把好死,脸上笑容一僵,转头便呸了一口,仍然觉得有些不吉利,一边啐着一边翻身上马,继而三千将士便策马离开潼关,向前方的陕州而行。

所以说有的丧气话真的不能随便说、随便想,行途之中,神都方面最新情报传来,李潼在听完后顿时有了一种天人感应、天命所归的感觉。

“日前南衙躁乱城中,北衙哗变大内,劫持圣人离宫……皇太后陛下制召雍王殿下急速归国、掌控局势!”

短短几句急报,所透露出来的讯息之惊人,让李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中过程稍有了解之后,更是气得忍不住想骂娘:“圣人身系家国之大任,何敢如此轻率、浪行匹夫之意气!”

他这么不客气的斥责他四叔,还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此前他虽然频频施压,但本质上仍然是希望能够维持都畿秩序一个基本的完整,勒令在朝五品以上参议归祀、并要求朝廷提供粮秣,就是希望维持朝情不崩、并保持一个基本的事物运作能力。

可现在,他四叔直接破罐子破摔,主动挑衅并引火烧身,使得都畿秩序完全崩溃,让李潼大感猝不及防的头疼。

神都局势崩溃得如此彻底,除了倍感意外,李潼也不由得稍作检讨,他这一次真的是有点想当然了,下意识的忽略了他四叔的主观能动性。

他对他四叔的印象,除了近年来有点大聪明之外,还是让位成瘾的仁懦形象,让老娘、让哥哥、让儿子,结果他妈的击鼓传花、传到自己这个侄子手里就炸了!

神都如此惊变,原本的计划自然不足为凭,如果说神都本身的秩序崩坏还能慢慢收拾,那么最要命的一点还是不能让他四叔真的被劫入河北,起码不能以皇帝的身份进入河北!

“中军千人,收聚马力,一人三乘,驰入陕州!传告潼关潞王封锁关城,无我手令、一应人事、概不得出入!驰告蒲州燕国公,甲械谨备,随时待战!”

快速做出吩咐后,等到中军战马聚集起来,李潼便即刻率军向陕州驰行而去。本来预计还有两天的行程,从午前疾行,到了入夜时分,人马便抵达了陕州。

抵达陕州后,李潼即刻便召来已经先行至此的李湛,询问都畿最新情报。但李湛也不过是先行两日,今天午后才正式抵达了陕州,所知仍然有限。

不过,陕州这里已经颇有自神都逃难至此的时流,这一部分人很快便被招至州府,一通盘问下来,信息错综复杂,虽然让李潼对神都目下的混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但是他最关心的皇帝目下所在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消息。

唯一或可安心的,就是在这一通杂乱的讯息中,同样没有太多涉及到他三叔李显。不过他三叔存在感强不强烈,李潼本就不放在心上,庐陵归国,注定只是一场不甘没落的关陇阴谋家们的招魂闹剧。

略作沉吟后,李潼还是觉得要施加一层保障,以应对或会发生的最坏情况。于是趁着用餐之际,他又召来李思训,亲自口授道:“唐家创业,发迹太原、功成长安、宏大神都,今圣人不祀祖宗、弃国而走,诚家国之大不幸!生而唐家元裔,宗庙、鼎业若无所托,我自一肩当之,绝不容宗庙蒙尘、社稷倒悬!

相公宗家耆老,应当体会我这一番苦心,请即刻于案执笔,传檄神都,凡官爵食禄,见檄之日即刻奉表出拜,伏迎王道!悖道而行者,俱国之贼逆,我之所在、鼎之所在,持符之日,讨贼之时!”

“这、这会不会……殿下慎行至今,言行俱不出章法之外,若直行如此奋进、恐毁誉参半啊……”

李思训闻言后不免有些迟疑,李潼闻言后则摆手道:“来不及了,若圣人被劫入河北,河道即成国门,社稷必生鸿沟之裂!隋炀旧祸,恐复临人间!圣人亦我恩亲,移其尊位,亦是移其罪孽!即刻行文,宣告神都!”

听到雍王如此坚决,李思训便也不敢再劝,忙不迭伏案拟文。

半天时间里疾行数百里路程,李潼身体上也颇有几分疲惫,伏案短憩片刻,脑海中仍在思绪飞转,考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的变数。

时间悄然而逝,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李思训终于将檄文拟定并呈交上来。李潼通览一遍,然后又提笔将其中一些措辞稍显委婉的地方勾出更改。

既然言为檄文,当然要突出斗争性,除了告喻神都士民皇帝失道、不配其位之外,当下朝廷诸宰相等执政班底也必须要加以声讨。如今神都大乱,已经不存在磋商、妥协的余地,壮声先行,强兵于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思训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檄文修改的勉强符合雍王的意愿。之后李潼便也不再拖延,召来文吏将檄文分抄几十份,召集五百名甲员分成数路,各携檄文连夜向神都城驰行而去。

就在这一路人马离去不久,夜中又有小股的骑兵抵达陕州,表明身份后便被即刻引入了州府内。这些人入城后不久,雍王军令再次递出,城外人马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将陕州州城诸门控制起来。另一部分则在夜色的掩饰下,绕过了陕州东向驿道,循小路直向东方行去。

神都洛阳海内大邑、久为天下中枢,常住人口几十万有余,繁华富庶冠绝天下,可当这样一座雄盛的城池秩序崩坏、陷入无政府的状态下时,所带来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城中闹乱难定,城外也生机微薄。当下时令新逢晚春,虽然田野之间多有草木新生,但田桑多废,起码是田野所出支撑不了大规模的人事转移。

田野不足谋生,内乱尚可纵欲。城中秩序无存,凶悍聊可果腹。面对这样的情形,几人又可克己奉礼?首日南衙躁乱,坊里群惊,已经让人惊恐莫名、无所适从。接下来的几天内,神都城中的闹乱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人所承受的极限,民无业可守,贼无处可遁!

整个神都城,自北至南,无有乐土。

最北面的太初宫大内宫城里,宦者奴婢们漫无目的游走此间,或许因为皇权固有的威严残留,加上诸宫门紧闭,闹乱坊市的乱民们还没有蹿入宫中。但这些依傍权势而活的宫人们,在皇宫的主人离开后,生活陡然间失去了目标,或仍因循旧日轨迹洒扫忙碌,但也多数眼神空洞、神情茫然,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大内南侧的皇城里,是百司官廨,往常活跃于此办公的官吏们也没有了踪迹,只是偶有自坊中撤回的乱卒们出入于官廨之间,收捡一些器物,甚至于撬开官廨仓房,将其中收存价值不菲的物货搬运一空。以往庄严神圣的朝廷中枢,如今竟如乡社淫祀一般,城狐社鼠游走其间。

位于太初宫西侧的上阳宫,则就显得比大内热闹几分。宫门洞开,乱卒乱民游走其间,不乏人叫嚣着杀妖后、报血仇,于宫室之间流窜搜索,场面混乱有加。

至于皇太后起居所在的甘露殿,暂时倒还侥幸并未失守,除了雍王派遣驻守于此的五百军卒之外,皇帝出逃、合城大乱之际,也不乏官员率领仆员入此拱卫,将蔓延入宫的骚乱人事隔绝在外。但骚乱若再如此持续下去,状况也将堪忧,甚至就连基本的饮食供给都已不继,宫人们已经开始打捞宫池鱼蟹果腹。

两大宫苑情况都已经如此,城中坊间的情形之恶劣也就可想而知。位于洛水北岸的北市已经被强徒们攻破,市中足足上千家铺业尽遭洗劫。

立德坊的新潭作为城中漕渠运输的一个交汇点,同样也受到了匪徒们的关照,甚至已经初步形成几支规模不小的寇掠团伙,不独逐一洗劫新潭周边各处仓邸,甚至还组织运船源源不断的将抢掠所得运出神都,进行转移藏匿。

穿城而过的洛水水道上飘满了杂物,除了众多的器物碎片之外,还有许多牛马牲畜乃至于人尸于河道中随波逐流。

宽阔的天街上,到处都有打斗的痕迹存留,或是干涸的血渍、或是烈火焚烧的灰烬,还有各类破损的车驾杂置于街,并不断有人沿街搜索,希望能够有幸捡到一些价值不菲的遗落物货。

但就算是真的捡到了,也说不清究竟是幸运又或不幸。就在这些拾荒者周围,不断的有强徒纵马巡弋,一旦有所发现,即刻下手抢夺、没有商量。

如今的神都城中,也不能说全无秩序,哪怕再混乱的局面,只要维持一段时间,自然会有一些规律形成。而这当中最容易形成的一条规矩,就是凶悍勇力者为上,势单力孤者只能任人鱼肉。

在极短的时间内,神都城里也形成了几股暴力团伙,而且各自都划定了一个势力范围。这当中,既有原本的禁卫军卒,也有城中的豪族大户,还有一些脚力役卒,各自规模有大有小,彼此之间也是摩擦不断。

而在这当中,有一个团伙较为特殊,那就是盘踞于履信坊雍王故业的一群壮卒们。这一群人不断宣扬着“龙麟潜邸,德气聚养”的口号,号召城中孤弱民众入坊求庇。

虽然因为合城的动乱,这一群人的影响力也不能覆盖全城,但在神都城东南诸坊间同样声势不弱,许多孤弱不能自保者都托庇于此,规模也在快速壮大。

甚至由于这一坊势力所聚,神都城东南几坊的混乱情形较之别的区域都要轻得多。即便是有一些强徒穿坊过境,在听闻这些口号之后,也都不敢寇掠侵扰,反而还有一些人试图加入。

但就算是有着这样一群人的存在,对于席卷全城的动乱仍然改善不多。特别是随着几桩耸人听闻的流言开始在坊间传播,譬如当今圣人已经外逃河北、圣人已经死在了北邙山中等等,这无疑给本就乱情如火的神都城更加的火上浇油。

坊间的动乱也不再只局限于民间失序,已经有人打起各种各样的旗号,甚至宣扬唐家天命已尽等种种谶语歌谣。越来越多的民众被卷入莫大的惶恐中,不仅仅是人身财产受到威胁,就连过往形成的许多根深蒂固的观念都开始逐渐坍塌。

终于,一道檄文从天而降,分别张贴于诸方城门,圣人弃国、雍王扛鼎!唐家社稷,有力可恃!

这一道檄文如惊雷一般炸响于整个神都城,顿时让神都城局势变幻更加猛烈。苦恨动乱者喜极而泣,奔走相告,广有生民投奔城西,希望能够早日接受雍王庇护。

然而一些在动乱中混得如鱼得水者则就不免惊惧有加,即便不考虑雍王归都之后的秩序重建以及严刑追惩,单单他们在动乱中所招聚起来的人势以及所抢掠的财富,便足以让他们排斥秩序的重新建立。

因此不乏一些暴力团伙开始积极的围追堵截神都西面的门户与道路,与此同时,这一次动乱中的最大变数也发生了,有洛州司户参军綦连耀自称大雍天子,顷刻间聚众数千,委任官佐,广有时流名家充斥伪职,并直向皇城发兵,窃占端门。

然而当这一路人马冲至皇城北侧则天门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早已经阵列分明,据门以守的西军将士。檄文中宣称仍在行途的雍王赫然出现在则天门城楼,甲胄光鲜,扶剑而立,垂眼冷视着则天门前一众乱卒,拔剑出鞘,遥指前方,顷刻间鼓角齐鸣、矢落如雨!

第八卷 王天下

第0770章 社稷存续,天命有归

夕阳斜照,则天门前杀戮将近尾声,大量的乱军士卒被射杀于宫门前以及皇城诸街之间,幸存者或逃窜躲藏、或弃械投降,然而杀戮仍在继续。

其实早在叛军眼见雍王身影出现于则天门城楼处时,其军心已经震荡不安,有将要崩溃之势。但是随后诸边宫门多有强卒涌出,阻断了他们的退路,本身部伍中又多有倒戈,进退失据下,不得不激战于皇城内,以期能够死中求活。

随着各路军伍汇合于则天门前,最后一部分于宫墙下负隅顽抗的叛军也被消灭,则天门前已是一片血色伏尸。

“雍王殿下归国定乱,臣等助阵来迟,请殿下降罪!”

那些截断叛军退路的卒伍们并不属于雍王部伍,李潼归国所率唯驻守则天门这不到两千人。突然涌出的这些人马,自然是神都城诸勋贵朝臣们所组织起来的武力。

此时叛乱平定,诸率队者入前见礼,搭眼望去,李潼便发现了许多数人,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甚至还有小滑头张说,此时也批着一身不甚合体的甲胄,甲衣上颇有血迹残留,刚才在城头上李潼也见到张说作战勇猛,甚至亲斩数名叛卒。

诸员于则天门前再作叩请,李潼才在甲卒们簇拥下行出宫门,环顾一周相助定乱的诸路人马,最后视线才落在最前方十几人身上,一手按剑,慨然一叹道:“戾气冲霄,群贼乱国,家国之大不幸,忠直者睹此,无不剜心之痛!若以缓急论罪,我与诸公俱不清白。滔天大恶,尚未厘清,当务之急,唯伸张大义,细碎无论。”

说话间,他入前一步,弯腰将观国公杨嘉本搀扶起来,才又继续说道:“国运多舛,局势艰难。虽需典刑严明,但也不必深究功士毫末。诸公相率助阵,使宸居不受贼迹玷污,诚是功大可见。况檄文宣告,本应相会于西郊,然贼情如火,小王不得不仓促潜渡,想来诸公此心同我,并非有意怠慢檄文所召。”

“贼乱都畿,圣人弃国,臣等仓惶之际全无定略。幸在殿下及时归国,内外群情有所仰仗,教令威宣之下,必将群邪辟易、贼迹荡除!”

听到雍王一番言语,观国公神情略显尴尬,连忙又低头恭声说道,并环指身后时流诸家与各自健卒们说道:“今畿内两衙宿卫多有亡散,以至于贼徒竟敢逞凶皇城之内。臣等诸家仓促聚集亲众门生,虽无令出之门,实有死国之烈,必当严拱此间,恭承王教,以待四方勤王之军陆续抵都。”

顺着观国公所指的方向,李潼抬眼望去,只见诸家徒卒虽然旗号不一、员众也有多有少,但此时聚集在了一起,规模仍然颇为可观,起码人数上是比他今次仓促东行所携兵力要多很多。

他眸光略作闪烁,不免感慨这些大族真他妈的命硬,经受数日暴乱洗礼,居然还能聚起如此壮大的人势。

但这也属正常,世家大族的生命力以及生存抗压的能力本就远远超过了普通民众们。不要说神都这一次的动乱仅仅只持续了几天的时间,五胡十六国长达百数年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但南北这些大世族们反而越来越壮大。

抛开心中这些杂想,李潼很快便露出一副欣慰神情,再次开口道:“勿谓令出无门,忠义所指、道之所趋。唐家创业、享国以来,道行天下、威加宇内,所以兴治,便在于满朝忠烈门户才流辈出、踊跃于事。名爵所赐、禄料所给,三代垂恩,今日得恃此力!”

讲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指了指则天门前战场上那惨烈画面,然后才又说道:“今日捐力着功,功在社稷,章轨新定之后,必有封犒盛给。公义之下,入都之前,畿内人事凡所私情惠我,我亦有闻。日前皇考家庙、观宇保全于乱祸,无受贼寇所扰,未知在场几位捐力义助,使我免于丧乱之痛?”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闪出数道人影,并行入前并叉手道:“殿下身领镇国之重任、劳苦于陕西,偶失两顾之从容。臣等惭于位卑力弱,未能扑灭大灾,公私感义、亦不敢遁世自活,薄力进献,守护先灵不受侵扰……”

不待几人讲完,李潼便脸色一肃,入前对这几人深施一礼,并沉声道:“横祸陡生,济亦难免困蹇于途,方寸失守,幸仰诸君赠力,使我孝义无失、伦情得守!今具礼以谢,必有厚报于此深情!”

几人见雍王如此庄重具礼,便也连忙各作回应、不敢生受,只是眉眼之间的喜色实在按捺不住。如今神都秩序崩溃,雍王归都之后必将大权在握,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在动乱之中先作表现,必也回报可期。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观国公等人看到雍王与这几人亲密交谈,神情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在。并不仅仅在于雍王对他们的态度要更加亲密,更在于雍王通过这一点亲疏的态度而给他们之间的脆弱联盟制造了裂痕。

李潼自将众人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只是冷笑。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发乎猝然、被扑灭的也迅速,但其背后所牵扯的意义却深刻至极。

即便不讨论太过长远的前因后果,只看綦连耀乱军刚刚进入皇城,随后畿内势力尚存的诸家便赶来封堵定乱,可见当中必然有着微妙的联系。

李潼仓促归都,所携甲力并不多,而神都局面又崩坏的太彻底,让他不得不对神都方面残留的人事势力加以利用,否则短时间内、起码在后路人马抵达神都之前,便要陷入一定的被动中。

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往小了说只是当事主谋者不切实际的狂妄野心,往大了说就是神都这些时流门户们给他的一个下马威,通过纵容乃至于促成这一场叛乱的发生,指出时局往下一步发展的一个可能,那就是天命未必独属唐家!

李潼檄文中以隋炀帝失国旧祸而直接宣命移除他四叔的尊位,神都城中旋即便爆发了一场逆命僭称的动乱,无论其规模大小如何,这绝对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号,懂的人大概已经开始在家里赶制王旗了!

这样一个局面,已经很难徒恃武力进行解决。所以此前李潼才对他四叔玩的这么险感到愤怒不已,如果神都城中仍然稍有秩序存在,无论接下来要进行对话的是他四叔还是他三叔,其实都很好解决。

可现在,“唐家天命已失”这样一个话题摆在了台面上,大位所属已经不再只决于宗家之内,需要解决的可能就是未来陆续涌现的野心家们。

如果李潼不及时归都,任由这一场叛乱持续哪怕多一刻钟,对唐家符命都是一致命损伤。如果他快速归都,那就会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局面,那就是实力不足以震慑全城。

但如果这道檄文不发出去的话,他四叔被劫入河北,同样会让国家有分裂的危险。而他如果加大对关内甲力的征发,又会面临一个被偷家的危险,毕竟他们李家就是趁着关内空虚而发迹的。有这样一个榜样在前,那真是无论如何都要搞一搞。

本来一场大势所趋的顺风局,结果却打成了现在这个鸟样子,李潼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但是幸在他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尽管朝廷此前一再肃清他在神都的影响力,仍然还是颇有残留。

神都城过去这段动乱中,已经有人先行下注、向他进行站位。还有一点比较幸运的,那就是他爸爸多,也能让人方便下注。

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李潼虽然不在神都,但仍然不失人望倾注的目标。比如从善坊中的孝敬皇帝庙,比如修文坊中的宏道观,前者是追念他嗣父李弘的寺庙,后者则是他亲爸爸李贤故邸。

此前李潼虽然人在城外,但通过对神都逃亡到陕州的时流询问、再加上履信坊田少安报信,了解到神都城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众围聚于这几处与雍王关系深厚的地点,因有此问。

结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在这第一波追在叛军身后抵达皇城的人当中,就有数人参与保护他两个爸爸的纪念地。只是在看到这几人身份后,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一言难尽的感觉。

这其中,参与保护从善坊孝敬皇帝庙的有张说、杨执一,以及南衙左卫中郎将田归道。这三个还好说,张说虽然年龄不大、官位不高,但却向来长袖善舞,且其家本就是洛阳土豪,单单今次领入皇城中便有三四百人之多。杨执一也算有些旧谊,至于田归道则是行台官员田归农的族弟。

但是参与保护宏道观的在场两人,身份则就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其中一个名为陈铭贞,另一个居然是徐俊臣!老实说李潼在见到这两人行出时,都忍不住大感惊讶,实在没想到这俩鬼东西居然命这么长,而且居然还混到了投机队伍中。

无论旧事如何,既然他以这样一件事作为切入点来沟通神都人事,眼下也只能笑脸相迎。

众人聚在一起谈话的时候,各家带入皇城的卒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随着则天门前被清理出来,李潼也开始布置接下来的定乱事宜。

过去这段时间里,神都城闹乱之事不止一桩,单单北衙哗变、劫持皇帝与韦承庆等勾结私迎庐陵王潜逃归国,就值得深入追究。但这几桩事在刚刚发生的綦连耀谋反一案面前,统统都要排在后面。

对于綦连耀谋反,李潼的态度就是赶尽杀绝!所以在布置起任务来也是杀气腾腾,与綦连耀有关人事以及其所乱授伪职,一旦查实,则杀无赦!

李潼话音刚落,在场资历最老的杨嘉本便开口道:“国患重疾,尤需谨慎。况且当下章轨无存、国无正命,更兼四方勤王之军尚未入都,贸然杀刑广施,恐局势再生板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