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最开始,诸坊门处也在努力击退乱民的冲击,但很快便力有未逮。于是便有人试图重复此前归德坊骚乱平息的情景,将此前收聚的钱帛向坊墙外抛撒,并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此前所宣扬的乡义口号。
但这样的举动并未换来预期中的效果,反而更加激发了坊墙外乱民的贪婪,将更多的人势吸引至此,使得坊门周边的防护更加岌岌可危。归根到底,归德坊中并没有足够的武力能够震慑住人性中的贪婪,这样的行为既暴露了自身的富足,同时在乱民眼中也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随着乱民们不断的冲击,归德坊东面直当长夏门大街的坊墙甚至都被推倒一截,并不断有乱民从这缺口中涌入进来,眼见此处的防御即将彻底告破,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几个音量宏大的喊叫声:“雍王归都,大军定乱!钱帛好物,无命可使!”
最初这几个声音也只被淹没在一团嘈杂动乱之中,但很快的,周遭一片乱民被此喊叫声所震慑住,使得这不断重复的喊话声逐渐清晰起来。而归德坊中仍在拼命抵抗的民众们也受此提醒,同样如此喊叫起来:“雍王归国,凶贼必死!”
此时,田少安等人已经用麻毡盖住了满身过于醒目的披挂,游走于人群之间。虽然心中焦虑于坊中眼下局势,但这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应付的范围。
在听到人群中如此呼喊后,田少安也是愣了一愣,快速检点身边员众,确定不是自己一方的人员。及至在听到那喊话声越来越清晰壮大,索性扯下身上的麻毡不再掩饰,持刀在手,当街横列并与众人大吼道:“雍王归国,故衣先行!凡与闹乱之贼,杀无赦!”
十几员甲士当街横立,于火光照耀下那画面还是颇有震撼力,特别当田少安喊出这一番壮语之后,人群中不断有人举手为应,宣告自身也是故衣社徒的身份,并自发的加入到田少安的队伍中。
神都城才是故衣社的发源地,虽然过去数年朝廷对都畿周边故衣社人事力量多有肃清,但也只是着重于打压故衣社的结构组织,至于分散在草野中那些故衣社徒们则就无从查验。
不乏人往年或有捐麻之举,但或是怯懦、或是本身都已经忘了这一层身份,然而在眼下都畿这混乱情景中,这一点微弱的交集却能让他们稍感慰藉,并抛开心中的戒备聚集起来。
或许有一些早年的故衣社众本身并不清楚雍王与故衣社的关联,但是由于朝廷对故衣社的各种打压,反而将相关的讯息灌输到他们心里。此时听到雍王归国的口号,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雍王威名本就深入人心,而神都官府力量在这番动乱中又全无作为,在有了第一批的故衣社员众聚集起来之后,有关雍王归国救世的消息便开始更加快速的传播开来。
随着这一讯息的传播,不独归德坊坊门处的闹斗有所收敛,甚至就连长夏门周边的乱象都不再是肆无忌惮。田少安抓住这一点机会,快速组织人力修复归德坊的坊墙等防事。
然而正在这时候,人群中却突有一人冲至田少安近前,击掌大声道:“雍王归国谋定大势,声号已经有所宣扬,岂可徒恋一坊之地!”
田少安听到那人喊话,心中不免一凛,捉刀在手疾声道:“足下何人?”
“均州参军裴伷先,山南应教、归国应事!足下或不知我名,速寻知者,我有重要人事急需递告……”
裴伷先话还未讲完,田少安已是两肩一震,连忙入前低声道:“房州东市、象牙双陆、池鱼北游?”
听到田少安这么说,裴伷先已知其人身份不低、纳头便拜,并叹声道:“归途诸有波折,王恩庇我,生见贵属!”
事态紧急,来不及细细追述,田少安拉起裴伷先便疾声道:“人事于此仍是浅薄,足下前言,是有良计授我?”
裴伷先快速打量一眼周遭,并快速道:“神都大乱,朝情贼势俱废,社稷所仰、雍王一人而已!闾人闻声知警,言何人事浅薄!贵属既然先驱至此,切不可裹足缓进、自折王势!上阳宫防、孝敬祀庙、西园故业,俱王气厚聚所在,据此诸处、下安黎民、上聚士气,都畿虽乱亦无人敢害,有此壮义呼应之声,王自可从容而来!”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田少安也颇有醍醐灌顶的顿悟之感。他此前留守归德坊、不愿离去,就因为这里乃是与裴伷先约定的接头地点。现在人已经成功汇合,而刚才为了应对坊外乱象又叫喊出了雍王口号,若再只是据守这一处坊区而不敢更作声张,对雍王殿下的威望无疑也是一大伤害。
虽然有了这一思路,但具体该要怎么做,田少安一时间还没有计略。裴伷先见田少安低头沉吟,便入前耳语一番,田少安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召来诸随员授计喊话道:“履信坊雍王西园故业,砖瓦留眷、草木含情,坊民欲活、勿作闹乱、聚保彼处,可守清白之身!”
一边喊话,田少安等人一边离开了归德坊,十几名披甲之众,再加上裴伷先一行也有十几名亲信随员,声势已经不弱,刚才招聚起来的一些故衣社徒众,此际也为其马首是瞻,紧紧跟随于后,浩浩荡荡沿街向履信坊而去。
神都城坊市格局,贵邸主要还是集中在天街以及洛水两侧,城南诸坊相对的比较平民化。此际的混乱主要还是乱民鼓噪闹事,并没有太多的强壮武力诸如南衙禁军参与其中,短时间内也不足形成大股的乱民势力。
田少安等一行几百徒众于街中已经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再加上口号宣扬又不断将街中浪行躁乱之众吸引过来。抵达履信坊之后,规模已经更加的壮大。
此时的履信坊中也有骚乱发生,但程度还不算太过猛烈,田少安一行人至此后直接凿墙而入,便见到雍王故业周边也不乏乱民游荡乃至于出入此间。
一行人即刻入前将乱民驱散,并紧急修缮了一下比较明显的破坏痕迹,然后便据邸而守,接着就喊出了更加直白的口号:“龙麟潜邸,德气聚养,王恩泽润,入此能活!”
且不说城中坊间各处乱象,当南衙甲兵们再次奉命返回坊间搜捕罪恶时,对于天街两侧的贵邸而言才是真正的灾难。
皇帝优厚的封赏既激励了士气,同时也将南衙诸将士的暴戾与杀性尽数激发出来。且不说韦承庆死后,皇帝根本就没有掌握一个确凿的从乱名单,即便是有,已经杀气腾腾的南衙甲兵们也未必就会严格的按图索骥。
所以当这些甲徒们重新冲过天津桥的时候,韦巨源此前的预言便逐步成为了现实,天街东西步步洒血、列戟高门多数遭殃。
当然在这个杀戮的过程中,南衙甲兵们也并非全无损失。门前能作列戟的自然不是什么俗流门户,也多豢养奴仆,如果说最开始动乱发生的时候还猝不及防,可混乱持续几个时辰之后,各家无论涉逆与否,也都各自有了防备。
这些南衙甲兵们本身便没有真正的逮捕敕令在手,那些朝臣门户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一方贪功、一方求活,彼此便猛烈的碰撞起来。
皇帝在发出这一命令后,还亲临端门登上城楼以激励士气,可是当眼见到两条火龙自天津桥南一分为二、沿着天街快速向南蔓延,一时间也是心惊凛然,心中已有几分悔意,算是明白了兵凶慎用的道理。
“朝令夕改、尊者大忌,神都今日此劫难免,俱韦承庆等邪恶之流招至,圣人大不必因此伤感!”
袁恕己见皇帝神情变幻不定,便入前说道:“疮痈脓血,不放即毒!幸在都畿甲力仍有充裕,虽南衙尽出,仍有北衙可靠。请圣人归宫养神,以待明日收定大局!”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便在袁恕己并北衙将士们拱从下返回大内宫中,并吩咐南省留直官员将情势随时来报。
韦承庆被顺利诛杀,的确给了皇帝极大的信心。之所以后续仍敢痛下杀机,也在于北衙甲力仍未投入使用有关。无论此夜都内如何的翻天覆地,大内仍有充足的守卫力量,足足三千北衙将士,分别由颍川王李承况、羽林大将沙吒忠义与李多祚分别统率,分布于玄武门与明堂之间。
夜色渐深,皇帝于殿中又枯坐良久,翻阅了几份最新送来的情报后,渐渐的倦意上涌,毕竟一整天的时间里精神始终处于高度亢奋之中,疲惫难免。但他又不敢退回后殿休息,索性于殿中伏案小憩片刻。
迷迷糊糊间,皇帝耳中传来一连串的甲械碰撞声,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三名北衙大将并袁恕己、还有百数名北衙将士都涌入殿中来,忙不迭疾声问道:“发生何事?”
“神都局势目下已经如此,更无再恶余地。唯臣等为家国社稷、为圣人计,前者渡河北巡之计存而不论,至今已经不可延缓!请圣人速速着装收玺,趁夜而出!”
三名北衙大将俱垂首默然,唯袁恕己入前叩拜道:“臣知此举有触圣意,但如今神都邪情遮蔽天机,一时之奋纵能肃清朝中隐恶,雍王东行已经无力可阻,唯出走河北才是生机所在!圣驾过河之后,臣必自缚请死,请圣人起行!”
“请圣人起行!”
袁恕己话音刚落,三名北衙大将也都齐齐发声说道。
第0768章 双龙汇野,伏尸北邙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今夜的神都洛阳城中,自然不会有什么歌钟声响起,唯各种骚乱、厮杀声不绝于耳,甚至就连郊野游荡的野兽,都被城中各种闹乱声惊扰得不敢靠近城池,只是远远遁开。
城中虽无歌钟,然而北邙山上于夜风吹拂下仍是松涛依旧,只不过在这松柏声之内,也难免沾染了一些人间的烟火躁闹之气。
此时的北邙山中,多有临时的帐幕架设起来,因为周围广有松柏遮掩,哪怕已经距城极近,若不行至近前,也很难发现在这一片郁郁葱葱当中居然藏匿了几千人马。
这一路临时驻扎在此的人众,自然就是早间从洛南香山出发、绕城而过的庐陵王一行。
原本光天化日下,将近两千人马绕城而过也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因此一行人还准备了由都水使者刘思礼所开具的漕力调转文书,以应对沿途或会遭遇的官府盘查。
然而庐陵王一行由洛南转移的时候,适逢都畿禁军大乱,竟然就这么全无阻滞的从洛阳城东抵达了北邙,沿途甚至还有余暇搜掠了一批乡野民丁以壮大声势。
此时距离北邙山谷这一处营地中,已经聚集了四千余众。
其中最为精锐的自然就是杨元禧等所率领前往山南迎接庐陵王的那近千南衙禁军将士们,如今的他们已经是庐陵王最为倚重的心腹力量。
虽然在几个月前,彼此或还素昧平生,但这一批迎驾将士们先有迎驾之功,又一路护从庐陵王北行归都,可谓劳苦功高。
如今距离象征着大唐社稷最高权位所在的神都大内不过一二十里之间,只要冲过了这一段路程、进入到大内皇城,他们就是从龙功士、中兴元勋,此前所有的付出都会获得惊人的回报!
除了这近千南衙禁军之外,还有就是韦嗣立于汝州所招募的数千壮卒中优选出来的精锐,这一批人众也有大几百人,军事素养或是不及南衙军众,但一个个也都悍力可观。尤其想到此夜之后便能烧尾解褐,一跃成为勋从官身,也都不免激动难耐、斗志昂扬。
除了这将近两千人的核心力量,还有就是沿途所过乡社所搜掠的民夫壮力,同样有近千人之多。除此之外,便是抵达北邙山后,于山岭之间搜索裹挟来的人众。毕竟北邙山天下乐葬所在,埋葬于此的非富即贵,多多少少都会安排一些奴仆守墓打理,如今则就成了庐陵王的谋篡之资。
原本庐陵王在决定放弃原本的人事计划而另作谋进时,心中也是不无忐忑。
可是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忙碌下来,不断成功实现了转移,本身势力还壮大倍余,足见眼下的朝廷对都畿局势控制之薄弱,庐陵王心里也是充满了振奋。
夜幕渐渐降临,于山岭上向南俯瞰,清晰可见洛水北岸的城中诸坊间火光闪烁,城中的骚乱声更是在夜幕下传播到极远的郊野里,哪怕在北邙山峰上都略有闻及。
“今次行事如此顺利,诚是天助大王!十几年江湖漂泊,邪情遮蔽天机,一朝勃然而动,天地都为助力!”
一路追随至此的杨元禧望着南面城中乱象,一脸振奋地说道。
庐陵王闻言后也是满脸笑容,环顾周遭拥从者不无感慨地说道:“天地虽有垂怜,仍需群众广助。此夜之后,我与诸君共享此国!”
在一片欢欣振奋之中,沉默寡言的韦嗣立乃是一个异类。都畿内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动乱,想也可知他兄长韦承庆并众族人们必然处境不妙,虽然也欣慰于计划进行的顺利,但想到城中生死未卜的亲人们,这一份欣喜不免就大打折扣。
在场也有人察觉到韦嗣立的情绪不佳,庐陵王妃韦氏的族兄韦温便凑过去,拉着韦嗣立手臂笑语道:“凡成大事,能无流血?大王归位立朝之后,满门忠义必盛作褒扬,即便韦相公等不救,生人谁无病衰?修短不足长计,唯名爵可为荫传。来年两家相序轮齿,府君亦不谓孤独……”
听到韦温这一番风凉话,韦嗣立便忍不住横了其人一眼,然后才行至庐陵王面前抱拳说道:“大王,既然人事都已就位,便需尽快出兵,克定大事!”
听到韦嗣立急切请战,庐陵王自知其人是想为都中族人们缓解压力,但他之所以抛弃旧计,就是为了要让都中这些人事吸引朝廷目下仍拥有的力量,闻言后只是摆手道:“眼下天时尚早,且大内宫防坚固深阔,唯趁人事久疲深困,才可一战定势。”
“大王所论,诚是知兵之言。但方今网罗诸众,能称精勇者委实不多。匹夫意气,易躁难久,长时等待,难免志力消磨啊!”
韦嗣立又继续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周遭那些营帐,此时已经多有散卒横倒山岭草木之间、鼾声大作。眼前人势虽然不弱,但却有大半都是草野中临时拼凑起来,明显不可作劲旅之用,若再这么拖延下去,可能全军此夜就要抱木大睡,更谈不上奇袭夺门、兵入大内。
见庐陵王已有意动之态,韦嗣立便又继续说道:“万金之躯,本就不宜久立险处。更何况北邙坟茔累列,死气浓郁,纵大王气冲霄汉、鬼祟难侵,但长久驻留于此,终究不吉。”
庐陵王听到这里,心里也觉得隐隐有些发毛。过往幽居多年,他全凭佛理排遣失意,鬼神术法之论也颇为信服。此前一直谋计着光明前程,现在得了韦嗣立的提醒后,顿时也有些紧张起来。
“速引几牲斩杀告慰此间亡灵,假道扰之,并非刻意任性,来日必盛礼以飨山泽诸灵!”
说话间,庐陵王抬手向北邙山岭环拱一遭,然后便将手一挥并大声道:“传告诸营壮义,随我归宫,定势此夜!”
韦嗣立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当山野间卒众们正式开拔的时候,除了那近千南衙将士们快速集结,余者部伍动作拖拖拉拉,许多人睡梦中被惊醒,下意识便拖杖逃窜,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部伍完全收拢起来,勉强结成阵势,在夜色的掩盖下,向大内皇城进发。
此时夜色更加浓厚,而神都城诸坊间所传出的骚乱声则有增无减,甚至就连城外的白马寺附近都出现了小股流窜的乱民。这意味着神都城中不只已经局面失控,甚至就连最基本的城防都丧失了,对庐陵王一行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此行袭击大内就全无困难,大内皇城相对于普通坊区,无论是城防强度还是驻守力量,都不可同日而语。
特别神都大内紫微宫北面诸道宫城叠设,从最北面的圆璧城向南依次为曜仪城、玄武城,如果从正面发起进攻,需要接连突破这三道宫防,才能真正的接近大内宫城。
如此牢固的城防,如果其宫防宿卫不乱,想要从正面强行突破,哪怕数万精锐大军强行攻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庐陵王所率这一支仓促拼凑、大半乌合之众、连基本的攻城器械都不具备的杂牌军。
所以这一次攻城只是下计,本就不在庐陵王的计划之中。不要说打不进去,即便是接连攻破几座城防,单单攻城所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当今圣人组织反击或者移驾别处,就丧失了突袭的最重要意义。
庐陵王一行的计划是先临宫北圆璧城门进行叫阵,凭此人势或劝降北门守军、或诱敌来攻。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即刻抛弃那两千多乌合之众、留此扰敌,以精锐力量快速转移至西苑,由西苑九洲池宫防薄弱处冲入内苑,绕开玄武门而直袭宫城,若至此仍存阻滞,则就转赴上阳宫,劫持皇太后,总之就是此夜绝不走空!
当庐陵王一行浩浩荡荡的杀出北邙山野林地时,此时的大内宫城也有惊变发生。
袁恕己并北衙诸将突然登殿,劫持圣人,便不再停留,于玄武门处招聚北衙仍然留直的将士,将诸文物并一部分物资快速装车,穿行数城,直向宫北茫茫原野而去。直至离开宫城之后,袁恕己才又吩咐使员将几道皇帝制敕送回大内皇城南省中,稍作留守布置。
皇帝弃国出巡,自然不可能辇辂招摇,一驾青帐轻车便被拉出了宫城,告别了那给他带来无上权力并无尽屈辱的神都太出宫,甚至都来不及回望告别,便被拖曳着驶入那茫然无际的黑夜中。
此时皇帝萎坐在车厢中,轻车疾行所带来的颠簸,以及车外四面八方传来的人马杂声,都不能让他苍白的脸上有丝毫鲜明的表情变化,茫然无神的两眼更是几乎完全融入黑夜中,没有任何神采流转。仓促间被人强硬披挂在身的甲衣并不合身,随着车驾的颠簸,凸出的甲片边缘直将侧脸都给划破,血水沁流出来很快便打湿了内领,但皇帝只是浑然不觉。
突然,车厢一震,直接停顿下来,颓坐的皇帝身躯下意识向前倾倒,几乎滚出了车外。幸在一直疾行于侧的宦者眼疾手快,将半身已经撞出车外的皇帝扶稳。
轻车结构单薄、不够扎实,御者策马而行,为求速度又不恤马力,仓促套就的车辕都直接被拉断。
“请圣人移驾别车,天明之前必须要抵达偃师,明日午后才能至虎牢渡口。”
伴驾而行的颍川王李承况眼见圣人险些落车,一时间额头上也是冷汗直涌,正待上前搀扶皇帝,却被当面一脚踹翻在地。
“逆贼!蠢物!孽种!袁某、胡狗劫我是为划河弄权、作乱天下,你同谋此事、背弃祖宗,又是为何大欲?”
皇帝抬起一脚踹翻了李承况,心中积郁的怒火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喷涌而出,眸中闪烁的怒火实质一般,须发都炸裂贲张。
李承况被一脚踹在当面,口鼻都又沁血,翻身捂脸叩于车前悲声道:“臣宗家之殊裔,圣人拣我于卑微,守此大恩,唯舍命以报!今都畿情急如火,庐陵隐匿谋反、雍王负气东逼、朝士无能辅弼,河北州县连绵、豪义沃野俱有可恃,豫王拥兵山西,高屋建瓴,左右挥臂……”
“关西是我家、天中是我国,两者俱不能守,竟偏信河北劫君之贼!”
听到李承况仍在执迷狡辩,皇帝更加的恼怒至极。
正在这时候,另一名北衙大将李多祚纵马至此,将情势稍作打量,然后便将手一挥,示意亲兵将皇帝扶下车驾并举上战马,分出数人挟马并行,队伍继续上路。
然而队伍再行一程,前方突然行伍大乱,原来是夜幕中对面突然又冲出一支队伍,于有限的视野中根本就看不到对面队伍的全貌。
夜中疾行,哪怕两人争道,都足以让人惊慌不已,更不要说各自心怀鬼胎的两支军队。因此当彼此相遇之后,下意识的便是挥刀相向。
前路的碰撞厮杀很快就传回了后方,两路人马各自主事者也都是心惊不已,因不知对方虚实、又不敢声张自身来历,各自又有势在必争的理由,于是只能下令速速杀灭对方,勿阻大计。
一场战斗就这么突然发生,虽然相对而言北衙的军众要更加骁勇善战,但今次离宫本就仓皇,而且出于对都畿局势的判断并不认为在出走的初期会有战斗发生,因此只有少量甲兵配置了武器,其他众多械用器杖则集中由后方车队运输。
至于对面庐陵王的部伍,前方开道主要就是汝州追随至此的亡命徒,一路上都被灌输此行必定马到成功的信念,没有太多将要遭遇死亡危险的概念,虽然整体装备上远不及北衙军伍,但基本的刀枪剑戟也是人手一份。
野途中陡然遭遇,彼此俱无阵势,一方是做贼心虚、仓皇出逃,一方则是士气如虹、一往无前。因此在最开始的遭遇战中,竟是庐陵王一方占据了上风,竟然杀得北衙前路人马节节败退,颇有几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亡命凶恶味道。
“结阵!缘车结阵!”
前方开道的大将沙吒忠义乃是曾与黑齿常之齐名并重的百济蕃将,自有丰富的行伍经验,眼见到夜幕中突然冲出的这一路人马作战勇猛,便也不敢再贸然发起冲击,喝令队伍收缩靠后,保护车队物资并分领器杖以拒敌。
眼见敌军仓皇败退,庐陵王一方不免更加的气盛骄勇,不独前方的亡命徒们叫嚷着追逐赶杀,就连后面队形散乱臃肿的那些乡野徒卒们也生出许多勇气,一股脑的蜂拥而上,打起了顺风仗。
两军交战,气势盛壮与否至关重要,对方如此气壮威逼,北衙军众们一时间竟然不能成阵,不得不一退再退,抛弃了近半的车驾辎重,等到对方冲势有衰,才勉强在后方重新拢合起来。
“拥王从龙,功成此夜!”
庐陵王一方,眼见到初战告捷,后方压阵诸员不免大喜过望,纷纷拍甲叫嚷喝彩起来。
而对面刚刚仓促结成战阵的北衙军士们在听到这一口号后,不免惊慌有加,仓皇之间听到一个“雍王”的呼喊,一时间刚刚结成的阵势登时便有崩溃之态。毕竟他们此番挟君出逃,主要就是为了躲避雍王的威逼。
“雍王竟然已至洛北……”
后阵中皇帝并袁恕己等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神情惊变,袁恕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皇帝,直接抽刀在手,策马奔前,并对皇帝说道:“雍王甲伍暗渡,可知逆心深刻!臣奉君出巡,虽不可坦言无私,但也公义当先,此际临危赴险,为圣人证此心迹!臣此身不死,圣躬必然无危!”
说话间,袁恕己已经冲至战阵前方,挥刀喝阻即将溃退的北衙军士们,并向对面大吼道:“雍王天家幸徒,天恩殊给‘镇国’之号,不能感此恩义、泯灭恩德,使甲逆乱国中,唐家忠骨,伏此杀贼!”
此时对面的攻势也有消弱,激烈的厮杀本就耗人气力,这一路人马本就野中奔行多时,遇险应激尚能搏杀一番,讲到对自身气力的调配与控制自然远远比不上真正的甲兵,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加上北衙军众们退走丢弃的车驾辎重被缴获,车上装载的除了一些器杖之外,还有众多的宫货财物,其中不乏珍品、哪怕微光招摇都是折彩绚丽、引人垂涎。对面一些乌合之众就算还有些微气力存留,这会儿也都开始忙碌争抢战利品,不再乘胜追击。
一番波折、言或颇长,但实际双方接触并厮杀尚不足一刻钟的时间。
袁恕己满心壮烈情怀的越阵而出,一通喊话后却发现对面一群人只是忙于哄抢战利品,竟然不再继续攻战、同时也无人回应他的喊话,心中不免泛过一丝羞恼尴尬,同时脑海中也是灵光一闪,继而便挥刀大吼道:“此为庐陵逆众,并非雍王西军!杀贼、杀贼!”
且不说袁恕己的陡然惊觉,后路压阵的庐陵王等在初战告捷后也在快马加鞭的冲入战场,一路上蓄养人马战力的南衙精卒们投入战斗,一边挥刀驱赶着己方那群乌合之众继续向前冲击挤压对方阵脚,一边大声叫嚷着各种口号。
此时的北衙军众们虽然仍是惊魂未定,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趁夜色掩盖向周遭四野逃窜,但仍留守于此的甲伍在见到敌军哄抢行为后,心中敬畏之感也大大消散,再加上袁恕己的呼喊,便又匆匆结成几个战阵,向对面反杀而去。
这一次再作交手,北衙职业劲旅与乌合之众的差距便体现出来,战况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那些再被南衙军众驱赶上前的杂牌军们再无招架之力,循着惯性稍作支应,然后便开始大规模的溃逃,甚至就连后方南衙军众的阵势都给冲垮,不得不退后重新结阵。
庐陵王的计划中,本就有一项是将北衙守军诱出,或围而歼之、或喊话招降。虽然不清楚北衙军众为何出现在野中,但既然遇上了,总要尝试一番。
因此在庐陵王的授意下,阵中自有将士大喊道:“今上本奸后所立,得位以来,衰德失道,天怒人怨!今大帝元嗣、庐陵大王归国,携天命、施仁恩,凡唐家壮士拜迎大王者,公侯在授、官禄可期!”
北衙后阵中,皇帝李旦情绪本就崩坏有加,此时再听到对阵如此喊话,不免更加的怒火冲头,持剑在手、遥指前方大吼道:“庐陵轻率失位,早为家国所弃,苟活人间、曝丑当世!朕虽无能之主,庐陵更难持符命!内外将士,谁为朕杀此家国巨贼,王爵即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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