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38章

作者:衣冠正伦

杨执一话音刚落,自有家奴将那形容憔悴至极的张家六郎拖曳入前。杨执一入前抓起少年髻发,让其仰脸面向自己,及见少年眼神惊恐之际,他便冷笑道:“来生若还有幸托生成人,要紧记得,有的人事不要轻易触犯沾惹!”

说话间,杨执一将手向后一伸,自有家奴递上一个长形的锦布包裹。杨执一从包裹中抽出一杆鎏金华美的马球杖,稍作摩挲并自语道:“此杖还是旧年与雍王殿下球场闲戏,殿下解而赠我。”

“把人给我架起来!”

杨执一一声怒喝,等到那张家六郎被架起,他更顿足一喝,挥杖抽下,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少年左臂已被抽断!

伴随着少年惨绝人寰的一声惨叫,门前张氏族人们已是恼怒得目眦尽裂,而围观者中却是一连串不怕热闹大的叫好声。

“张晋客还不出?”

杨执一回望一眼张氏门庭,转又冷笑着再次挥起马球杖,又将少年另一臂膀直接抽断。而这少年此时已经瘫卧在地,挣扎蠕动,口中发出的惨叫呻吟已经不似人声。

“住手!此儿即便论罪应诛,自当付以典刑。杨将军以此吓我,是何道理!”

张晋客本来一直隐于门后,但见杨执一砸断自家儿郎两臂仍不肯罢休,还待挥杖,于是便按捺不住,迈步出门戟指厉呼。

见张晋客出门怒视自己,杨执一冷笑一声,收杖顿足乜斜着张晋客冷笑道:“此奴罪或不罪,不待人言。但他今日所受诸种,张某闭门自作量裁。异日再见其人生在都畿,凡我家门一丁尚在,则必了之!”

说完这话后,他撩起衣袍擦去马球杖上的血渍,才对家人挥手道:“走!”

杨执一一行上马离开,张晋客脸色阴晴不定,但也并没有喝令家人阻止,只是顿足冷哼道:“回府!”

小半个时辰后,张氏中堂里,经过一番诊治的张家六郎伤情有所稳定,也断断续续将一番凄惨经历勉强讲述一番。

了解到事中原委后,张晋客本已愤懑不已的心情越发紊乱,指着那已经遍体鳞伤的六郎怒喝道:“人间诸种灾厄,缘何漏你一人!往年只在荣宠与否,孽种浪行,竟将我家门逼入存亡之境!雍王威重,当今圣人思之忧之尚且寝食不安,其人哪怕瓜葛牵连,是你能轻作撩拨!”

怒骂一番后,张晋客犹自怒气难遏,稍作沉吟便又吩咐道:“速将此子送出城去,是死是活看其造化。杨执一登门躁闹,是以我家骨肉投献尊者。唯今外界不知曲隐,从速了结,切勿再为外人所趁!”

在堂不乏张氏族人,闻言后不免愤懑大生,有人便忍不住说道:“雍王即便权重当世,所专不过潼关以西。我家亦非寂寂无名之门户,即便不敢触犯雍王,难道连几个借势伥鬼登门羞辱,都要忍辱吞声!”

“借势伥鬼?意指何人?”

张晋客听到这话,顿时便沉下脸来拍案怒喝:“尔等只知雍王势重,知其势重几何?世道几人,不是仰雍王鼻息?六郎幸得公主殿下昵爱,但公主殿下何以不加包庇?杨执一不知朝情厌极雍王势力?为何因此小衅便敢登门辱我?旧者革命不谓竟功何者?雍王负之西去!如今鼎业安危,俱系雍王一念!即便当今圣人,所恃能出雍王恩惠?我家即便煊赫不失,能恃此与天意争命?”

张晋客官在比部郎中,势位不谓极高,但他前所历职乃并州大都督府司马,因苏味道受雍王使命担任并州长史而解职入都。

雍王究竟权势几重,张晋客其实并没有与之直接触碰。但当时代北道一条声令,大总管薛怀义便被一刀斩之,但现在代北道大将无论契苾明还是曹仁师,包括原并州长史武攸宜并如今的苏味道,已经俱在雍王门下!

出身冠缨门第,张晋客也不是无处出头的俗流,但入都之后之所以投在太平公主门下,也是经过一番权衡考量。世道诸众只知当今圣人亲重太平公主,但张晋客所事涉于机密,是能够感受到太平公主言行内里对雍王的忌惮。

“我家冠缨门庭,本不至于幸从曲进。唯今世波诡云谲,无作妙计,无从谋身。六郎本以曲媚而见宠,但却……我不是不怜儿郎,不惜家声,但生在此世,为之奈何?雍王形势之壮,你等所见不过几桩。但要家门富贵长在,岂能落于人后?”

张晋客讲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天皇宾天以来,坤极覆于乾道,紫之所以夺朱。大势所趋,已经悖于俗念。匡正扶危者,能过于李昭德?昭德尚且不能安享于旧勋,世道几人能栈恋前计?

人间所宠者,裴炎之类亵弄公器之流!雍王身在宗家则称嫡称长,身在庙堂则为辅为庇,而今却流落于江湖、远封于陕西,这难道是人间正义长久无恤之异状?潼关以西,群众争鸣于此不公,潼关以东,几者能阻此强势?就连圣人,尚且闭门不出,我家凭何能作桀骜姿态,竟敢触其爪牙?

六郎不死,于家庙已经可以称罪,我如果再勤做抚慰、穷争其命,那今日凡所在座之亲徒,异日共赴南市、舔血刀锋,能感念我今日之仁恤?”

“若如郎主言,天意已经属于雍王,何以雍王仍然悬在陕西、至今不能履极?即便当今圣人不能称制,人间尚有庐陵……”

听到张晋客这番言语,在座张氏族人仍然有人不忿道。

张晋客闻言后叹息一声,继而便说道:“天意或仍分眷于庐陵,但庐陵人势不具。凡所投效者,那就要做好性命捐给、家业俱毁的准备。我家侥幸并未入此存亡危境,但如果有人想要搏此殊功,我也不作阻止。具书于此,恩义两绝,出门之后,各逐富贵!”

听到张晋客这么说,张氏族亲们也都神色各异,没有人敢继续发声争辩。

见众人都不再发声,张晋客便说道:“六郎浪行,为我家惹来横祸。逐其城外,自生自灭。公主殿下如今尚仰我家才力,所以不作私刑极惩。但既然入此幸途,抽身不易。着五郎速速归都,择日随我入拜公主殿下。幸或不幸,尊者自决,但若自此而远,则前功尽弃。”

第0744章 朱衣法冠,直攻宰相

坊间张晋客府邸门前发生纠纷的同时,朝士们也在陆陆续续行过天街,进入皇城。

然而在皇城端门前,却有一群人正肃穆而立,为首者乃御史中丞张柬之并侍御史袁恕己等数人。一众言官宪臣聚集于端门前已经令人有种莫名的忐忑,再看他们各着朱衣法冠、神情严肃,朝士们自然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如果说甲胄兜鍪乃是将士征衣,那朱衣法冠就是御史战袍。一旦穿戴如此,则就意味着朝中必有大臣将要遭到弹劾。张柬之的直名朝野俱知,深为世道所敬重,本身又是宪台首长,今日就连张柬之都作如此穿戴,可知今日风波必然不会小。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但具体也要看究竟是什么热闹。御史台今日摆出这样的阵仗,入朝的朝士们尽管心中好奇究竟谁要遭到弹劾针对,但还真的不敢凑近过来观望,行至近前看到这一番阵仗后,便匆匆落车下马,低头疾行进入皇城,各归本廨,根本不敢在左近徘徊流连。

重新返回政事堂担任宰相的韦巨源车过天津桥后,便听到了门人禀告御史台在端门前摆开的阵仗,心中同样一惊,连忙让车驾停住,自己悄悄下了车,在随员们的掩护下一路小跑便沿皇城城墙东去,在东面的宫门溜进了皇城。

韦巨源车驾继续往端门前行,及见宰相仪仗靠近端门,御史台众人终于有了动作,侍御史袁恕己转头向张柬之稍作请示,见张柬之微微颔首,便大步行上前去,直至车前便向车驾拱手为礼并大声喊道:“请韦相公落车!”

一众仪仗随员见此架势,一个个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声。袁恕己又喊了两遍,仍然不得回应,索性举步入前直接拉开车帘,却见车中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乘客在车。

眼见这一幕,袁恕己脸色顿时一黑,继而怒气上涌,一把将那御者拉下车来并大声斥问道:“韦相公何在?”

“相公、相公已经东去,自左掖门入宫……”

御者见这架势,一时间也是慌了神,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袁恕己听到这回答便冷哼一声,然后才又折转回端门前,将此事向张柬之稍作交代。

“宰相奸猾,俱用细处!圣人不朝,谁之罪过?”

听到袁恕己回禀,张柬之那刻满风霜的老脸也是怒气盛浮,他仰天长叹一声,继而顿足沉声道:“去政事堂!”

于是,在张柬之的率领下,一干宪台官员们便又进入端门,浩浩荡荡的向政事堂进发。

这会儿,群臣们终于了解到,御史台摆出这样的一副阵仗,一时间也都感慨不已、反应不一,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则当街击掌赞叹道:“执宪壮哉!”

此时皇城中的外政事堂里,绕行奔波一遭的韦巨源气喘吁吁登堂而来,却发现韦承庆等几名宰相早已经入堂,且正在快速的整理着文书图籍。既然没有在端门前被御史台一群家伙给拦下来,显然也都是跟他一样绕行进来。

若非警觉,韦巨源差点就被堵在端门外丢个大脸,政事堂同僚们没有提前通知他,自然让他大感不忿,只觉这些家伙不讲义气。

不过韦巨源还没来得及发声问责,韦承庆已经对他说道:“今日圣人于大内召见,我等需速行入宫待制。相公速作准备同行,今日王相公外堂留直。”

听到这话,韦巨源也紧张起来,忙不迭归案整理昨日未了的事务,并忍不住看了一眼堂中白发苍苍、侧仰绳床上的王及善,又不由得噱念暗生,只觉得韦承庆这家伙真是坏得很,把王及善这老先生留在政事堂恶心宪台诸众,张柬之等人若言语稍有激烈,真让王及善交代在此,那乐子可就大了。

诸宰相还在忙碌的整理文书之际,门下给事中萧至忠已经匆匆登堂,语调不无急促地说道:“侍御史王求礼当道则天门,监察御史阳峤当道长乐门,监察御史卢藏用当道明德门,张中丞正引众循途而来,诸位相公请速行!”

听到这话,诸宰相不免心慌,也来不及再作细致整理,案上文事一应扫入箱笼,着吏员搬起便匆匆向外行去。及至行出中书外省,韦承庆稍作沉吟后便说道:“去明德门,卢藏用随驾隐士,可以因势屈之!”

御史台负责阻拦宰相行途的三名御史,则天门处的王求礼自是宪台悍将,明堂新建时便敢谏言太奢,武周朝甚至提议皇太后阉了薛怀义再收用大内,讲到强直,不逊于执宪张柬之。

监察御史阳峤出身右北平阳氏,皇帝之所以罢朝、回避群臣议论的豫王西归祭祖事宜,正是由其人所进言而引发出来。

另一个监察御史卢藏用,虽然也出身河北名门范阳卢氏,且清名颇高、以隐逸为美,但在唐则隐居于终南山,在周则隐居于嵩山,心迹如何,又怎么能瞒得过当朝宰相们。

所以面对御史台的围追堵截,宰相们自然便选择以卢藏用为突破口。当政事堂一干人等步履匆忙的抵达明德门后,果然见到监察御史卢藏用正于宫门前徘徊张望。

卢藏用三十出头,面相清癯,颌下已经蓄起了短须,及见诸宰相向此而来,忙不迭趋行迎上去,远远便拱手作礼道:“诸位相公将往何去?卑职奉宪台张中丞命……”

“宰相行止,岂尔曹能问!退下!”

不待卢藏用把话讲完,韦承庆已经皱眉冷哼一声,戟指其人怒声道。

卢藏用听到这话,神情已是一滞,下意识便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又傍于道左追随于后,并大声道:“韦相公垂训,卑职铭记于怀。卑职亦有感,朝仪章轨本宪台所司,岂能执此恃此而乱于此……”

慌慌忙忙讲完这一番话,诸宰相已经直入明德门,卢藏用被守门南衙禁军阻拦在外,颇有些意犹未尽的踮脚向宫门内张望一番,但也只能不无羡慕的退出来。他虽为宪台御史,但不得皇命传召,同样不可畅行宫禁。

诸宰相入门不久,张柬之等已经阔步行来,及见门前只有卢藏用一人,张柬之脸色顿时一沉,指着卢藏用气得胡须发颤:“台中定计如此,卢某推宪忘本,老夫但在位一日,绝不容此佞徒具位宪台!”

卢藏用听到这话后,自是满脸惶恐的连连请罪,但心中对此却颇不以为然。今日宪台作此阵仗要围攻宰相,结果却一无所得。经此一事,除非诸宰相们尽被罢相,否则张柬之怕是难以再留事御史台。御史台人事任命本就诸司最重,仅次于两省,一旦张柬之不在此位,拿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皇帝罢朝多日,不见外臣,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天皇晚年疾病困扰不能视事,但每日对诸司要员也都频作召见,不会与外朝彻底断绝联系。垂拱旧年,皇帝虽然幽在大内,但还有皇太后临朝处理军政事务。

可是这段时间里,皇帝罢朝不出,完全不接见外朝群臣,虽然也有政事堂协调布置诸务,但这种现象本身就不是常态。

皇帝正值壮年,本身又无病无痛,还没有设立储嗣监国,突然就这么长达十几天的时间不见外臣,自然让朝情混乱、群臣惊疑。

张柬之身为御史中丞,对此无论如何不能视而不见、全无作为。虽然他也心知皇帝罢朝缘由,但也不能将这问题直接摆在台面上训问皇帝,只能将矛头指向宰相们。

宰相身为百官领袖,本身就是调和阴阳、沟通内外的重要人选,如今却任由皇帝与外朝如此撕裂、不能会面沟通。往轻了说,这是宰相失职,往重了说,宰相能无挟君自威之嫌?

一通布置,结果在卢藏用这里掉了链子,张柬之并袁恕己等众人望向其人时,心中愤慨可想而知。尤其是袁恕己等人,因为本身的诉求要更复杂几分,这一次没能围攻到宰相,心中对卢藏用的恨意不免也加重几分。

“尔等各归宪台,我再入宫请见圣人!”

稍作沉吟后,张柬之便又说道。他虽然已经被罢相,毕竟还是宪台官长,仍然可以入宫待召,但如此孤身入宫,对宰相们的震慑力度无疑会削弱许多。

眼见张柬之行入宫门,宪台一干御史们也只能无奈散去。侍御史袁恕己则快步追上正灰溜溜离去的卢藏用,抓住其人衣领直将他推按在道左树干上,顿足低吼道:“乡土名门,竟然出此败类!今日宪台众志成城,若能当道挟取几人,自能凭此众怨夺下几位,群众俱能因此受益!结果却因你一时退缩,大事坏于顷刻!”

卢藏用听到这番怨言,不免冷汗直涌。来自乡人们的怨望,对他而言可比张柬之一人指摘严重得多。还待要解释几句,但袁恕己已经恨恨离去。

皇帝权术已经颇见章法,虽然在过去一系列封奖中厚恩关陇人家,但却在宪台录用大量的河北人士,为的就是达成一种制衡。

河北人也打算借此资源,趁着皇帝连日罢朝所积攒的朝怨围堵攻击诸宰相,希望抢夺几个政事堂席位,但因为卢藏用未能力阻,致使宰相们脱身入宫。即便之后再作围攻,已经打草惊蛇,收效怕是不好。

第0745章 君臣斗法,突厥南来

大内仁寿殿外堂,诸宰相各自落座,心中不免各自都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御史台肃正朝仪、监察百官,自然不可能是谁家一言堂。昨天宰相们便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御史台已经有此计议,但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御史台弹劾官员之事常有,特别皇帝罢朝以来,相关奏章每天政事堂都要过眼许多次,且措辞也不乏严厉。但也还在控制之中,并没有专门针对某一人。

结果他们却没想到,这一次御史台竟然将矛头指向整个宰相群体,以御史中丞张柬之领衔,几乎倾巢而出。这样的做法,甚至都可以归为一场政变了!

一旦诸宰相们真被阻拦下来,不独要直接面对御史台的诘问,接下来口诛笔伐在所难免,一旦宰相权威被当众质疑攻击,那接下来再想行使宰相的权力那就难了。一个班子被完全换掉,这在武周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张柬之分掌宪台,竟然敢行此凶计,全无立朝老臣方正胸怀!此风若不严加遏制,朝情恐将难以归定!”

韦承庆喝了一口案上茗茶,然后便忿忿言道。

这一场风波,尤以他所需要承担的风险最大,因为在座诸名宰相,严格来说只有他这个中书侍郎才是真正的宰相。一旦外朝群臣将皇帝不朝的原因归咎为宰相,且不说其他人论罪轻重,他身为中书省官长则就必须首当其冲。

须知中书省本就是司职制敕的要枢所在,皇帝长久不朝,那中书省所行制敕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宰相的意思?一旦面对这样的质疑,那韦承庆可就真是刀架颈上,如果皇帝稍短庇护、而朝士们情绪又到了,他真的是不死都不行!

听到韦承庆这么一说,在堂便有两名宰相点头附和,分别是户部尚书于惟谦以及门下黄门侍郎李怀远。

这两位都是年后拜相,与韦承庆所主持的封奖旧臣诸事相关密切。而且他们各自身世也与韦承庆有些类似,于惟谦乃荆州人,但却属于西魏八柱国于谨家族苗裔分支。李怀远乡籍河北邢州,但本身则出身陇右李氏西祖房。

但韦承庆话音刚落,韦巨源便叹息道:“此事所涉群情广泛,而且的确事出有因。若只惩不问,未必有利于抚定朝情。张柬之所持问,未必就尽失于道理。”

韦巨源跟韦承庆唱反调,倒不仅仅只是埋怨这些家伙没义气,害的自己险些被围堵下来成为御史台泄愤的靶子。

韦巨源跟韦承庆不和,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说都是姓韦的,但彼此出身还是有极大不同。

韦巨源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其祖上乃北周大司空韦孝宽,曾祖韦总也是北朝大将,包括其所袭爵舒国公,都是有着确凿的谱系传承,是根正苗红的京兆韦氏子孙。

至于韦承庆这个京兆韦氏那就水多了,其家远世已经是寒门人家,直至其父韦思谦入朝为官,废王立武的过程中争求表现才得以平步青云、成为宰相。其谱系传承已经混乱有加,究竟是不是出身京兆韦氏这一点还是存疑。

韦思谦逐渐显达之后,才开始修续谱牒。就像高宗时期权臣李敬玄合籍赵郡李氏一样,当时名门多遭冒籍。

所以在韦巨源这个正经的京兆韦氏子弟看来,韦承庆一家即便是出身京兆韦氏,那也是小婢养的,天然就有一份轻视。

除了家族世系的一点龃龉之外,在政治立场上,韦巨源对韦承庆也多有不满。神都革命后,作为关陇头马的豆卢钦望马失前蹄、玩废了自己,韦巨源本来是以关陇名门而拜相,结果为了要维护关陇人家的利益而与雍王发生冲突而被罢相。

结果这一次再回政事堂,结果却发现韦承庆俨然成了关陇新的代言人,自己在其面前反而成为了小字辈。这一口心气,韦巨源实在忍耐不下来。

比如这一次御史台策划行动,肯定是有关陇人家得知消息,如韦承庆等人早已经绕行入宫,但韦巨源却被蒙在鼓里,傻呵呵的差点被堵在端门外。

对他而言,自己这一点后知后觉,简直比被御史台恶意针对还要更加让他不能忍受。所以这会儿也就不留情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柬之以及御史台那些河北人搞的是你们这群混进关陇的二鬼子,可不是我!

被韦巨源堵了这么一把,韦承庆脸色也不甚好看,不免又感觉这些关陇老油子真他妈的不可理喻,御史台围堵政事堂,这是对整个宰相群体的挑衅,不想着抱团宣威并遏止这股邪风,居然还要在内部搞分裂、立山头,这韦巨源脑壳真是坏掉了!

在堂宗室宰相、长平王李思训见气氛隐有针锋相对,一边在心中苦笑着,一边起身打圆场,不让宰相们之间再当堂闹起来。

宰相们在仁寿殿外堂的争执,甚至包括此前遭到御史台围堵等一系列事迹,都有中官尽收眼底,并详细入奏给早已经等候在内殿的皇帝李旦。

得知这些事情后,李旦也并没有因此而生烦躁,自有一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与从容。

他也并不急于登殿去见众宰相,只是望着坐在下席的长子李成器微笑道:“生在天家,身当此位,便不能以人间俗流凡所喜忧而自我约束。有的人事负担免除不了,世间诸种事物,唯有人心幽隐难见,何以御之?推人以诚、赠人以恩只是一桩,有的时候仍须巧妙拿捏。这并不是在教你诡道,而是待人待事,都要给自己留下一份辗转回旋的余地……”

李成器闻言后只是连连点头,接着又忍不住说道:“朝士们群声邪言进计,所以阿耶闭门不纳!宰相们不能公道持正,慑定情势,反而隐有推波助澜之嫌。阿耶正是凭此,让他们群邪相作攻讦,自然可以免除自己的忧困!经此一番喧闹,诸相公已经各自惊疑,必然也不会再听从群众所请,强要使我西行?这么说,我是可以安在神都了?”

听到这话,李旦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不无失望道:“这一番教训,你究竟西去与否只是末计,当中更大的权衡深刻丰富,是要让你长作回味,怎么能只着眼于自己西行与否!朝中方兴此论,你便回宫不出,怯于面见群众,一味回避、无补于事,反而将气弱姿态毕露出来……”

“我、我并不是胆怯!我只是、我只是,雍王在长安聚众巨万,若真对我心存歹意,我根本没有能力抗拒应对啊……”

李成器还有几分少年争胜的心思,不愿直接承认自己的胆怯,闻言后便又分辩道:“我只怕此行若落在雍王手中,或因此影响到阿耶的大计……但如果、如果朝廷能给我甲旅势众,我也绝对不惧西行!”

“少年气盛,敢于争胜是好。但有的事情,也不要言之过早!”

李旦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训斥几句,同时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雍王若仍迷途不返、骄态自持,长此以往,朝廷与陕西道必有一战,但却不是眼下!你姑母已经使人递告正在筹措物料,用作兴弄宫造,武装北衙甲旅。这一份家业、国业,终究是要落你肩头,我近日无暇相见,你代我去拜谢一程。”

李成器闻言后便连忙恭声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寻常人家,但能平地兴置宅业,都免不了要择壮勇奴仆看护家宅。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家要作此业,竟还如此为难,竟然要仰家奴输给。言是宗亲,其实家贼,夺我……”

“你收声!”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拍案怒喝:“谁人教你如此狭念杂言!情分之内,王法之内,庭门四面之间尚且不能维持和气,如何控领天下百姓!哪怕就连雍王,宗家都要留给他悔恨请罪的余地,察察则无徒,若天子只是孤寡称尊,其位能久?”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旦心情同样很复杂。入朝以来,他所历诸众,并不是完全泯灭了与人为善的初心,只是时势所逼,让他的行迹与想法常有悖离,心中也因此常怀纠结与挣扎。这大概是身为天子必须要承受的代价,但他却不愿见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刻薄孤厉的权徒。

待到豫王离开后,李旦留在内殿中,只是着令中官将此前他已经着人拟好、封李承况为王的册书递往外堂,让外堂两高官官加以批行。

李承况封王,不仅仅只是他与太平公主两兄妹之间的一次交易,更意味着这次他与外朝宰相们的博弈以他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如今北衙有强兵劲旅,外朝则朝士怨情直指宰相,宰相们本身已经没有了太多选择。这一桩册授完成后,关于豫王西行一事就根本不必再作议论,宰相们自然会将之化解。

然而正在李旦细品与宰相交手而获胜的时候,黄河北岸正有加急军报驰驿南来:突厥默啜再次兴兵,引众直寇朔州、代州、岚州等诸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