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李千里听到雍王这么说,哪里还不明白当中意思,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殿下请放心,归都之后,短则旬日,长则月余,我必将此獠解送西京!”
第0691章 伯玉气象,一代先河
得知雍王抵达并使人来召见自己,乔知之自然颇为兴奋。兴奋之余又实在不忍见好友如此消沉,决定带挈一把,引陈子昂去见雍王。
曲江池周边今日群众聚集、品流复杂,乔知之也不敢将雍王至此的消息更作泄露,只是向众友人告罪一声,便强拉着陈子昂退席。倒也不是亲疏对待,只是觉得眼下明显陈子昂更需要提携帮助,至于其他在场友人,也只能等雍王离开后再作解释道歉。
陈子昂一身酒气,被乔氏家人拉入舍内强行换衫,本来还有些抗拒,可在听到乔知之解释后,已是一脸呆滞惊容,片刻后才开口道:“左司要引我去见雍王殿下?我能见雍王……”
乔知之闻言后点点头,并笑着安慰陈子昂道:“雍王殿下虽然威震陕西、名动宇内,但私下与人交际温和有礼,并不倚势凌人,今次像是趁兴闲游曲江。伯玉也不必过分紧张,寻常应答,风采不折即可。雍王殿下雅重才士,李、苏之流常为座中宾客,对伯玉你的文名也有闻已久,长憾缘悭一面……”
讲到这里,他更凑上前低声道:“神都判言,诚是伤人至深,但此境终究不是天中,能助伯玉你洗刷耻辱者,当世唯雍王殿下一人而已。一定要把握今次机会,可保满身才气不至于荒掷于野!”
陈子昂听到这话却有几分不自信,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焦躁中,两手频作攥握,身体更不断的在房间中徘徊游走:“雍王殿下令誉倾世,文武各有所彰,于此尊者当面,谁人敢作自夸?往者所以自美,只因不见时之英雄……我、我实在没有信心,不知能凭何邀得殿下赏识,恐要辜负左司美意……况神都已得恶名,即便捐用行台,恐未得助事,便先惹谤言滋扰……”
陈子昂如此一副不自信的模样,就连与之交情深厚的乔知之都是第一次见到,明显在神都的遭遇对其信心摧残至深。
乔知之一边心中叹息,一边上前拉住陈子昂劝告道:“伯玉旧时豪壮,诸友自叹不如,岂片言能折?若实在不能自饶,不如只作寻常文会。即便无有大得,但能近睹名王风采,也是一幸。”
陈子昂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乔知之说道:“如此失态,让左司见笑了。”
乔知之见陈子昂恢复了几分冷静,才又笑道:“雍王殿下名高权重,只闻声迹已经让人心折,我每与对面交际,心怀也不失忐忑。伯玉你新失意神都,守此敬畏之心是好,若仍满怀自矜、倨见王侯,我反而不敢轻易引你入见。”
“左司良言,伯玉深有受教。”
陈子昂又是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才退往屏风之后,冠带整理整齐之后阔步行出,向乔知之示意现在可以出发了。
两人行出小园,自有中军甲兵引领护送,很快就来到了菡萏园里。通过几处岗哨之后,抵达了雍王所在阁楼下方。稍作通禀,自然有人下楼将他们引入楼上。
此时厅堂中,歌舞优雅。在跟李千里讲完了青海王慕容忠的事情后,李潼才有闲情欣赏伶乐,及见乔知之等两人身影出现在门前,摆手示意歌舞暂停,伶人暂退。
“臣正居私邸与诸友闲聚,得闻殿下传召,无暇细修仪表,匆匆来见,请恕简陋。”
乔知之入前作礼,并笑语说道。
“打扰乔君燕居闲趣,夺你地主之谊,是我轻率了。”
说话间,李潼指了指侧席李千里向乔知之介绍一下:“今日宗家德长郁林王入京,恐我简席礼慢,适闻乔君居邸,召来同乐。”
且不说乔知之又向李千里见礼,介绍完毕后,李潼视线则转向与乔知之同行登楼的陈子昂。虽然乔知之还没有当面介绍,但亲卫们自然不会将身份不明之人随便放入楼中,所以李潼与陈子昂虽然素未谋面,但已经知道其人身份。
“蜀人陈子昂,拜见雍王殿下,拜见郁林大王。”
陈子昂登楼后还有几分拘谨,入前垂首见礼。
乔知之这会儿也将视线转回,又对雍王说道:“此前与殿下闲论时流,殿下偶有提及陈伯玉之名,恰伯玉今日在邸做客,所以冒昧斗胆为殿下引见。”
李潼闻言后微笑着点点头,抬手示意陈子昂免礼,并请二人入席,视线自然在陈子昂身上多作打量。
老实说,这第一面相见,李潼是不乏失望的。当代时流名人,他对陈子昂兴趣可是不小的,可因为种种因缘巧合的错过,始终不得一见,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怨念,同时也是期待感大增。
可是今天这一见面,却觉得陈子昂个人形象有些不符合他的期待。不说仪容端庄、高大魁梧,单单那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气质,似乎都有些欠缺。
陈子昂身高不及六尺,中等的身材,面相上略显严肃,但眉间黯淡,使得整个人都隐隐笼罩在一股暮气当中,实在看不出丝毫身为文豪的气概。
如果不是有乔知之在一边作身份证明,哪怕当面见到,李潼都怕要错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落第下僚,实在不像他多有惦记的富二代、大文豪。
不过李潼倒也不会以貌取人,更何况他也听说了有关陈子昂的遭遇。
这种富二代千里做官可是不为求财,更在意自身的政治抱负能否实现,结果在神都被皇帝李旦一言判了死刑,如果还能逢人就眉开眼笑、精神无比,那李潼反而要怀疑他大逆不道、视唐家功名爵禄为粪土。
李千里对这两人的到来并不怎么在意,心里还在盘算着归都之后要怎么勒索欺诈青海王慕容忠。他不只将此当作充实私囊的一个机会,更将之视作雍王对他的一次考验。
虽然雍王并没有明确表态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议,但想必也是动了心,唯因彼此交情仍浅,仍不足以心腹相托的授计,所以安排这样一桩任务给他,以此考察一下他的心意与能力。
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一通盘算下来,甚至将今次前来长安的使命都完全抛在脑后。就凭皇帝对他的刻薄,反正这钱就算讨要回来,也不会分润给他多少。
乔知之既然引见陈子昂,自然不会任由冷场,籍着刚才的声乐尾音,便主动将话题向文辞方面去引。雍王自是此道圣手,陈子昂也是当世豪笔,再加上乔知之这个老文青的暖场,自然不愁没有话题。
“当世所推律声,沈宋各自称美。但世道公论,殿下虽于此着墨不多,但于此已是先达,若以工整择篇,时流所出者,仍然无过《万象》之辞!”
诗歌古已有之,唐诗之所以独成一格,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律诗的出现。后世如何评价鉴赏且不说,有唐一代,律诗就是划分今古的一个重要标志。
沈佺期、宋之问对律诗的发展有定格之功,所以就算这二者诗名不如盛唐诗人在后世名气那么大,但只要论唐诗,这二者就不可忽略。
当然这是在没有李潼这个挂逼的情况下,李潼来到这个世界数年之久,文贼也做过不少次,抛开诗歌意境文采不谈,他的《万象》曲辞所引明代台阁体,简直就是律诗公式化的作品。
听到乔知之如此评价,李潼也只是淡淡一笑:“《万象》之辞成于格律,亦囿于格律,或工于辞技,但仍远不可称以典范,文士游戏而已。倒是陈伯玉《感遇》之篇,上承魏晋古义,一扫六朝靡态,或谓辞拙意晦,但唯此拙晦,四子所不及,气象以论,承前启后,一代先河。”
陈子昂本来恹恹于席,即便谈到他所精擅的文辞领域,也只是勉强敷衍而已。
可是听到雍王如此评价,陡自席中惊立而起,有些不敢相信的凝视雍王,眼眸中渐有神采迸出,片刻后俯身长叹并作深拜:“能得殿下如此称许谬赞,子昂感入肺腑!非为贪命好誉,人间得于殿下,诚是大幸。纵离群绝众之徒,无患无立身之境!”
陈子昂之所以如此激动,自有其缘由。女皇好雕虫,文士皆附之,陈子昂自然也在其列。
往年因一篇《谏灵驾入京书》而得幸于上,也为今日际遇埋下了祸根。但抛开自身际遇不谈,他的文才、诗才也是颇受争议。
虽然的确是有一批文士如乔知之等,对他推崇有加。但是主流的文士群体,对他的文风、诗风仍是接受度不高,认为他是孤僻夸奇,本质上仍是鄙乡不文之人。
此前他之所以表现的那么消沉,就是当今皇帝“强辞孽才”这四个字,从做人到作文对他一概否定,可以说是完全剥夺了他生人至今的所有尊严,几乎沦为行尸走肉。
然而雍王对他如此崇高的评价,却仿佛为他这一躯壳注入了新的生命,不仅仅只是知己、知遇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将他拯救于崩溃边缘!
第0692章 行台无选,才力告急
眼见自己几句评价,竟让陈子昂反应如此激烈,李潼也感受到其人那股强烈的想要获得认同的心情。
这也难怪,抛开眼下的政治际遇不谈,陈子昂在整个唐代文学史上虽然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这一地位却并不是在他有生之年确立的。
一个人牛逼不牛逼,自己说了并不算。初唐这个文化氛围,诗则推崇沈宋,文则以苏李称雄。跟这些主流文人相比,陈子昂则更像一个游离于主流圈子之外的边缘人士,所能获得的也仅仅只是小圈子的认可。
单单拿诗来说,陈子昂三十八首《感遇》诗,在整个初唐诗坛,可以说是独一份的存在。正如李潼所言,其辞深邃古拙,换一句话说就是写的实在不够漂亮,虽然传世度不高,但却将初唐诗歌的题材、风格与意境大大扩展。
初唐诗风深承齐梁竞繁巧艳,几无风骨可夸,以初唐四子为首的初唐诗人们虽然各有探索,但走的都不如陈子昂这个四川佬远。或者说陈子昂从启蒙受业伊始,便不是在主流文化圈子中完成,所以其人一出,登时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如果对初唐诗文略有涉猎,可以明显感觉到,陈子昂简直就是诗文领域中的一个独行侠客,凭其一身才情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其诗启李杜,文发韩柳,李潼称其一代先河也的确不是过誉。
李潼这个大文贼欺世盗名,于当世已经颇受推崇,与时下文化圈子也都有着密切的互动。李峤、沈佺期都是他的旧友,苏味道更直接挂职行台。至于盛唐所推崇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这小滑头更是仗着擅搞交际,在他门下出出入入。
即便如此,他对陈子昂的期待感仍然不减,只因为陈子昂的确是拥有无可取代的地位。陈子昂诗文字里行间都有一种豪纵的开创气象,这是旁人所不及的。
只不过,这种风格、这种性格,未必能够获得统治者的认可。李潼还记得,甚至就连将陈子昂赏识提拔起来的武则天,当年李潼想要将陈子昂召入府内,他奶奶对陈子昂的评价是蜀人好奋声、不堪为宾友。
如今李潼自己当家做主,用人选士自然少了许多顾忌。但其实就连他自己,对陈子昂的欣赏也止于个人的情感,并不会因爱其诗文,便授其机枢。
乔知之见雍王对陈子昂评价如此正面,赏识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为好友感到高兴,便又连忙说道:“陈伯玉所称者,不惟诗文,于政于事,亦颇削刻之见。旧年同袍戎行,军机涉猎,或无大器之迹可称,但伏而受用,于事无亏。”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但还是说道:“陈伯玉因言获罪,甚是可惜。但行台布政于陕西,亦非化外之邦国。虽有拾遗补阙之责任,但征牧之使,亦不敢悖于皇命。”
陈子昂闻言后俯首再拜:“子昂才、性孤僻,无雅正以称。能得殿下片言勉励,感恩肺腑。不敢恃此错幸,反陷殿下不义之中。能得片瓦容此五尺之身,官爵不敢期于怀内。”
神都皇帝陛下对陈子昂的判词实在是太严重,以至于到了群众侧目的程度,以至于李潼也不得不稍存忌讳。眼下彼此人物虽然并不流通,但朝廷也没有合适的借口禁绝民间的往来。
可如果李潼无顾皇帝对陈子昂的指摘而大用其人,这就是在公然挑衅。只凭这一点,原本朝廷许多不能公开去做的围堵之计,都可以直接宣令以禁,乃至于直接插手行台的人事任命。
这样的风险,李潼自然不会去冒,听到陈子昂如此表态,也让他颇感满意,于是便又笑语道:“唐家立业以雄壮,宇内四极,岂不容一二才异之士。若确有捐用之意,择日将行历递给行台,以供录取。”
陈子昂闻言后又是大喜,连连叩谢雍王殿下知遇解厄之恩。
谈完了这一桩事情,接下来氛围更融洽许多,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李潼基本上不会留宿于外,眼见天色不早,于席中向李千里稍作致歉,并安排乔知之接下来几天时间负责招待其人,然后便起身告辞。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在乔知之的安排之下,李千里的日程自被安排的满满的,或在曲江池观戏,或在平康坊听曲,颇有一种乐不思归的状态。
陕西道诸州县贡赋,绝对是一笔数量庞大的财货,朝廷念念不忘的遣人催讨,自然不可能只使李千里一人。可李千里在行台安排下每天在长安城中悠游快活,完全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那些随从属官们几乎都找不到他。
正使不问正事,就算那些属官们与行台接洽商谈,可想而知行台对此是什么态度,无非极尽敷衍,甚至连正经的职事官他们都见不到,贡赋补运之事自然更加的无从谈起。
如果完不成朝廷所交代的任务,这些人归都后自然要遭到训斥乃至于贬谪。
李千里对此自然有恃无恐,他如今在朝中的遭遇可谓是跌进了谷底,几乎没有什么下降的空间,否则不至于刚一入京便向永王献计迎回庐陵王。就算这一次无功而返,大不了继续养闲都中。
皇帝如今优待宗亲以示恩德,李千里在宗中血缘亲近,只要不是有什么确凿的谋逆大罪,皇帝也不方便直接加他严惩。如今他跟雍王搭上了线,则就更加的混不吝,东都不容那就住西京,多大点事。
李千里有破罐子破摔的底气,但那些跟随他前来西京的官佐们则没有。
皇帝还未出宫的时候,素以仁恕而见称,可是随着其人履极掌权,行事则大悖于前声。
最显著就是前宰相李昭德、魏元忠等老臣的遭遇,而在清洗与雍王有关联的官员时,所表现出来的君心决绝更是令人凛然生畏。大量官员无故遭贬,反倒是武周一朝本有酷吏之名的徐俊臣之流,却仍然能享恩用。
可以想见,他们这一次无功而返,往小了说,朝廷会训斥他们办事不利,往大了说,可能就要怀疑他们与行台暗通款曲、合谋敷衍朝廷,甚至于要往洛阳推院走上一遭。
因此,这些人心中焦灼可想而知。
不过,无论这些人心情如何,行台做事自有章程,也不会对他们各自前程安危有什么体恤关照。
上巳节后,李潼专程抽出一天的时间来接待李千里,之后便又返回行台忙碌政务。眼下行台除了基本的军政事务之外,还有一项比较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尽可能多的招揽录用从神都来到长安的士人。
如今行台虽然框架完备,但在人才方面自然是多多益善。特别去年的冬集铨选,朝廷并没有将陕西道诸州县阙员纳入铨选补充的名单中来。
这也并非朝廷小气,只是为了避免因此再跟行台产生众多人事纠纷,毕竟铨选前夕,皇太后伸了伸腿,使得朝野震荡警惕,实在不想因此再横生枝节。
行台的人事权虽然因此大涨,但相应的人才选录途径却难以匹配,没有一个大的提升。
而且陕西道所辖诸州县,民情复杂,当中还存在着许多边州,凡所录用使任官员,才能上的要求就更高,不唯政治。真要遇到外敌入寇,或是胡民哗噪闹事,甚至还需要披甲作战。
眼下陕西道诸州县官员缺额已经达到百数之多,而且未来行台还要逐步的将一些羁縻州府加以取缔,设立正式的州县进行编户管辖,人才缺口已经极大,人才储备同样要求不低。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李潼包括一些行台大员,最近也都在就此进行讨论。行台并不像朝廷,拥有完整的吏选章程与机构,也没有科举这种选才大计可以大规模的补充新鲜血液。仅凭征辟与在事职官各自推荐,是远远不足以弥补这一缺口。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从神都到长安的落第选举人是不少。但这当中有多少人有意加入行台,有此意向的人才能又如何评判,这都让人大感头疼。
想要大规模录取合格的人才,考试是最公平也最能服众的一种方式。虽然朝廷针对选人有铨选,针对举人有科举,而且还有针对所有士人的制举。不过行台在这方面也不是没有漏洞可取,无非另拟名目而已。
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是,究竟有多少人有意向参加行台所举行的选才考试?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想要搞清楚却很复杂,并不是说我到了长安就一定有加入行台的想法。
如果行台贸然举行选试,参选的人数却不如预期,一则选出来的人才水平没有保证,一旦轻率使任,就是累人累己。
二则直接显示出来行台在士人群体中的认同度是高还是低,如果参选人数太少,士心向悖清晰可见,这会给行台发展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也会让朝廷在处理行台事情上更加的不留余地。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与僚佐们讨论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在不露声色的情况下进行一次民调,或者通过一些事件加强士人对行台的认同感,心里有底,然后再举行一次选士。
本来陈子昂文名不低,际遇离奇,但却因为太离奇了,反而不好作为一个雍王爱才的标榜加以宣传。
这一天清晨,李潼在亲兵们拱从下离开王邸、返回行台。可是在经过户部官署的时候,道左突然冲出一人,直向他们一行而来。
“来人止步!”
贴身拱从的亲卫郭达眼见来人是个生面孔,抽刀怒喝,其余亲卫也各自亮刃,将雍王团团保护起来。
第0693章 法剑之下,唯有奸邪
皇城中突然冲出的这人年纪四十岁许,身着一袭绯色官袍,眼见雍王亲卫们各自抽刀在手,便也不再继续向前,顿足于几丈之外,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惧色,只是挺身拱手道:“神都下僚,奉命入京,事困于此,有辱君命,无颜归都,无颜苟活,斗胆冒犯,乞雍王殿下赐我一死,赐我全节!”
郭达见其人身无长物,并无歹意,但冒犯雍王仪驾,也是一罪,喝令卫士上前,将此人两臂反剪,按压在地,然后才请示道:“殿下,此狂徒该要如何惩治?”
李潼负手皱眉,打量着这个人,心里却没有什么印象。听其入前呼喊,应是来自神都的朝士。行途受此滋扰,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对方所喊的这番话,更是让他肝火大动,顿足怒声道:“狂徒乖戾!我法刀之下,唯奸佞恶贼,岂有全节之士!”
那人身躯被按压扑倒于尘埃中,但仍极力昂首,大声喊道:“殿下既以此自许,何以视朝廷制敕为无物!卑职等负皇命而来,屡求不见,殿下仪门之高,更胜宸居天阙!”
此方喧扰,很快便将行台众官佐们注意力吸引过来,纷纷观望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皇城行台之内直犯雍王殿下。
与此同时,左近户部官廨也有吏员冲了过来,及近看清楚那人面目之后,不免惊声问道:“裴丞怎么仍在皇城?昨日不是已经着你归馆,等待行台传见?”
那被称为裴丞的中年人闻言后,不无悲愤地说道:“行台食料虽丰盛,但饱我口腹,更思神都君臣饥寒!行台处事拖沓,困我良久,来日传见,难道就有佳讯传达?”
眼见周遭聚众渐多,李潼摆手示意将此人押入就近的户部官署,并召来户部吏员沉声问道:“此为何人?所控何事?”
“此人名裴守真,官居神都太府丞,与郁林大王同入西京,磋商贡赋事宜……”
户部官员见雍王脸色难看,心情也是异常忐忑,忙不迭低声解释道。
“裴守真?”
听完这番解释,李潼眉头皱的更深,本待勒令户部自己处理,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举步往户部衙堂行去,并吩咐道:“着李尚书归衙,并将行台度支籍卷取来。”
不多久,一头汗水的李元素便匆匆返回了户部的衙堂,登堂便见雍王殿下正脸色阴沉的揽卷展阅,忙不迭上前请罪道:“臣昨日当直政事堂,衙务处理完毕后,未及细查廨仓庑舍,致使奸人藏匿署中,惊扰殿下……”
“此事责任不在尚书,当直令史已经受罚。”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示意李元素入席。那个裴守真也是胆子不小,兼谋划多日,趁着近日频繁出入皇城行台的机会,将户部官廨格局仔细观察,昨夜趁迎送吏员不察,潜回户部官廨之中,在库房中藏了一夜的时间,终于让他等到机会当面发难,将了自己一军。
李潼心情虽然被搞得很差,但对这个裴守真的胆量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按照行台当下与朝廷的关系,李潼如果横下心来,直接以行刺之罪干掉裴守真,朝廷非但不敢追究,反而要遣使慰问,催讨贡赋一事则就更加的不敢再作提及。
“把那裴守真带上来。”
等到李元素也登堂坐定,李潼放下手里的籍卷,开口吩咐道。
不多久,裴守真再次被押了上来,官袍已被剥除,散发单衣,不无狼狈,但气性仍然不小,登堂之后,昂然不拜。
“此獠胆气不弱啊,以身入险,以命离间。若我一时激愤,情不能忍,杀其皇城之内,如何奏达朝廷?方今诸边贼寇,目我为仇。依李相公所见,此獠究竟是受何方贼寇指使,要赴我刀下,求其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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