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315章

作者:衣冠正伦

长安城东地势,因有乐游原的缘故,本就北高南低,菡萏园中有楼高止数丈,但于此楼台之上,已经颇具鸟瞰视野,于此居高而坐,有四面春风徐徐而来,夹杂着桃李花香,近可欣赏桃李斗艳、锦绣成堆,向远可望曲江池清波微澜、岸边游人如潮。

“旧年在事,辗转江南,所见水汽糜烂、物性近淫,全然不如京中水木清华、恰到好处。人间妙境,殿下拥得,推给黎民共享,视野所及,俱是拳拳慕化之心啊!”

李千里虽然颇有衰老之态,但气度仍是不俗,相携登楼之后,落后雍王半身,凭栏望远,指着曲江池周边那些帐幕并游人们笑语说道。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也只是一笑。他来到这个世界,游历的地方虽然不少,但也只集中在黄河一线。行途所见,讲到自然风光的话,那自然是各有千秋。但如果说人文与自然搭配最为和谐的,首推还是神都洛阳。

长安城格局如此,无论繁荣与否,给人的感觉都略显严肃,并没有洛阳那种因地制宜的随和亲近。讲到宜居性,长安跟洛阳更是没有太大的可比性。这倒也不是踩一捧一,毕竟长安在国家格局中的重要地位,也并不体现在居住条件上。

“宗亲宦游经年,如今终得归乡。我幸承天命,守治此方故业,唯盼勤于人事、守于周全,勿使风物衰损,无负人所寄望。”

扶栏眺望片刻,李潼拉着李千里返回阁内坐定,并笑语道:“皇命虽不以折抑人情为使,但敕命所加,终究各不自由。如今幸会于京内,慰于别情,案牍琐事且置一边,宗家小子身怀仰慕,当与王畅论情谊。”

李千里今次所领使命不无尴尬,所以李潼也就先定下一个基调,咱们谈感情、不聊钱。如果李千里识趣,那自然是他宗家长辈、座中贵宾。如果这家伙不识趣,那也就无谓浪费感情,自跟行台下僚扯皮去吧。

李千里闻言后又稍作拱手,笑着回答道:“情中长短,不以齿量。往年都畿短会,殿下已经是前班国器。阔别以来,壮声频闻,今番归京得于款待,在公在私,小王都要领教,岂敢马齿自矜。”

李千里这么识趣,李潼也是大感满意,一边传召音声侍乐,一边与李千里闲聊一些两京人情轶事,谈话的氛围倒也融洽。至于李千里所领的使命,彼此自然也都极有默契的避而不谈。

债如果欠的久了,就会有种老子根本没欠的错觉,李潼眼下就有这样的感觉。行台今年处境略有好转,但也只是不像去年那样窘迫而已。去年贡赋截留自用尝到了甜头之后,不要说去年的债,今年的李潼都不想给了。

所以这一次朝廷无论派谁来,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朝廷必然也是意识到他是打算继续做老赖,所以才派了李千里这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人前来讨要,在公为少府监,在私则为宗家耆老,于情于理,多多少少总得上缴一些,不能太无耻。

虽然说是不谈公事,但在交流过程中,李潼也忍不住要拐弯抹角打听一下朝廷如今的情势如何。

行台如今与朝廷的关系仍是僵持,既没有变得更加恶劣,也没有丝毫缓和的趋势。特别在去年秋赋至今未作解运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人物交流几乎陷入完全停滞的状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朝廷对行台就完全的放任不理,仅仅只是各种限制的手段不再像此前表现的那么外露而已。事实上,朝廷在清理雍王在神都的影响变得更加细致且严格。

官面上的势力清洗那就不必说了,从去年到现在基本已经完成。在朝官员大凡跟雍王有关的,几乎都遭到了闲置乃至于贬谪,无论这关系是深还是浅,态度可谓是宁枉勿纵。

比如旧年曾经担任过李潼河东王府员佐的韦安石,仅仅只在王府就事短月,当李潼前往乾陵服丧的时候,彼此间就没了官面上的隶属关系。李潼归京后,他奶奶又明确表示不希望他与关陇人士接触频繁,所以彼此之间的私谊往来都不怎么多。

韦安石乃是京兆韦氏子弟,也是关陇年轻一代中的代表人物,即便没有与雍王的交情与互动,也不影响其仕途发展,年前刚由礼部郎中转为门下给事中。只要再历一任,便可正式踏足高级官员的行列,或为南省通贵,或外放上州刺史。

但就是因为这一点与雍王似有还无的联系,韦安石便从这一人生快车道被踢了出来,直接外放衡州司马,一贬数千里。

甚至就连小滑头张说,秩满后本来走关系进了今年的铨选,但就在授任前夕被揪了出来,名字被直接踢出了吏部选官的长名榜,搞得很狼狈。

朝廷如此严厉的态度,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无论与雍王或者陕西道大行台有什么公私交涉,在朝廷这里就是一个资历上的污点,以此来给行台设置征辟人才的障碍。

这么做也的确颇有收效,自神都赶来长安的士人不少,但多数都是游历、观望,真正直向行台投进、或者干谒雍王的则不多。怕的就是有此经历后,日后或许难以再为朝廷所取。

但朝廷的这种做法,倒也让行台队伍凝聚力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朝廷不准他们骑墙,他们也就只能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也可能是走到白,既不容于朝廷,那索性努力促使行台成为新的朝廷,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除了官面上的打压之外,对于雍王在民间的势力影响,朝廷也都加以重视起来。尤其是当李潼在长安收编了故衣社后,神都的故衣社便受到了朝廷的重视,几次措辞严厉的勒令解散,甚至直接动手抓捕了多名故衣社的骨干成员严加审讯。

在朝在野,朝廷对雍王势力都是如此的严防死守,也让李潼对神都朝局发展、情势变化的消息获取略有滞后,不像此前那么通畅及时,心里自然难免好奇。

只不过李千里在神都朝局中,本身也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物,所能提供的一些讯息难涉机密幽隐。

李千里虽然提不出什么让雍王感兴趣的机密资讯,但这番问答无疑扩展了话题的广度。察觉到雍王兴味乏乏,李千里于席中倾身并沉声道:“社稷由乱入定,殿下诚是功伟。朝事如何,不敢轻论。但宗家诸事,如今却难称协调,其功未竟,斗胆请问殿下于此是否仍有余兴?”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眸子顿时一凝,继而便说道:“宗家何事仍乱,王且言之。”

第0689章 庐陵幽在,可引垫足

李千里主动挑起这样一个话题,心中也是不乏忐忑,但又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眼下看似雍王对他礼遇有加,但他自知彼此身位相差悬殊,虽然谈不上云泥之判,但如果他不是还有一层皇命在身的话,也不是所有宗家年长者入京都会受到雍王的亲自接待。

毕竟神都革命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改周归唐后,不乏李氏宗亲欣喜若狂,除了归朝分势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归乡祭祖。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多有李唐宗室在长安出出入入,也没见雍王真正礼待谁人。

说事务繁忙也好,说雍王倨傲也好,总之眼下的雍王是有这样目中无人的底气。

李千里此前际遇本就不同于其他李氏宗亲,归朝后过得颇不如意,如今获得一个面对面与雍王接触交流的机会,自然是按捺不住,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算计稍作倾吐。

此时雍王神情不见有什么明显的喜怒变化,他也只是试探着说道:“宗家子孙,生来富贵享用不尽。但殿下与我,虽然有此尊贵命格,却也多受世道迫害,如今所享,不可说全凭祖荫……”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讲到这个话题,他们这李家两大舔狗败类是不乏共同感受的。不过很显然李千里所言重点并不是这一番同志情谊,至于其人要讲什么,李潼也略有猜测,只是等着李千里继续说下去。

“在国而言,用士唯功以论。在情而言,亦有亲疏之别。所以雍王殿下分陕垂治,权重关西,此乃众望所归,无论朝野又或宗家,俱无意义。”

讲到这里,李千里停顿了有十几息,但见雍王只是浅笑,没有什么更明确的态度流露,于是便又继续说道:“但如今宗家情势,的确不够清晰分明。伦序亲疏、乃至于资望取舍,颇有错置混淆,不合圣明之治……”

话讲到这里,李千里又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颇有期待的凝望着雍王,等待雍王给自己一个回应。

见自己若不开口,李千里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于是李潼笑了笑,才叹息道:“朝情内外,我尚可斗胆试言一二。但宗家是非,则就远非小子能够放言阔论。归朝以前,陇西公声迹幽隐,少为世道所知,归朝骤攫于高位,的确是有些不能服众。”

听到雍王这么说,李千里忍不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并又连忙说道:“岂止不能服众,简直众怨沸腾!立朝百官,宰相岂是寻常时位?宗家事务繁密,又岂是俗流能作仲裁!”

他们彼此所言的陇西公,便是如今朝中宰相李思训。李思训以殿中监而拜相,并兼领宗正之事,可以说是如今李唐宗室中在朝最为显赫的人物之一。

李潼跟李思训倒是没有什么过节,或者说压根就没有什么交集和了解。除了知道其人书画技艺不俗之外,还知道李思训是盛唐奸相李林甫的伯父,然后就没有什么了解了。

当然无论了解与否,以行台目下与朝廷的关系,任何一位宰相都是行台潜在或者直接的敌人。李思训资历浅薄,在弃职隐遁之前,唯一可查的资历就是曾经官居江都县令。凭这样的资历归朝拜相,真的是有点说不过去,根脚实在是太薄弱了。

虽然其人也有一层唐宗室的身份,但其所出身郇王房本身与正经的李唐皇室就已经很疏远。作为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是李唐宗室的始祖,其嗣子李暠闶歉咦胬钤ǖ母盖住�

郇王李祎则就是李虎的第六子,从这里就分了叉。只看李千里他大侄子李祎在起名的时候根本就不避郇王讳,便可见亲疏。

李千里直指其人血缘疏远、根本不算他们本家人,也自有其底气。李千里作为吴王李恪的嫡长子,与当今皇帝是一个亲爷爷的堂兄弟。在武周一朝重点打杀太宗、高宗子孙的情况下,李千里一家可谓是与帝室一脉关系最为亲密的宗亲了。

至于出身郇王房的李思训,那根本就是连清洗都排不上号的外门亲戚,可如今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宗家,都有如此崇高地位,李千里对此自然大大的不忿。

特别是在其人际遇如此被冷落的情况下,再看红得发紫的李思训,心态真是崩了一地,就差直接指责当今皇帝用人不当了。

现在雍王表态对李思训也不怎么感冒,李千里自然也是欣喜有加,但还有一点不足那就是雍王所言只是就朝事以论,但却不说宗家是非,这让李千里构思已久的一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

李千里想要改变自身处境那是必然的,否则武周一朝也不会舔得那么用力。往年因此受惠,如今则受困于此。

有那样恶劣的前迹,李千里也不指望他能取代李思训而拜相,成为李唐宗室在朝中代表。毕竟李思训只是根子薄弱,他则底子又潮又脏,朝廷包括皇帝本人对他的接受度必然不会太高。

可就算不能拜相,但身为宗家耆老这一血脉身份却不是假的。现在皇帝越过他而以李思训为宗正卿,处理各种宗家事宜,这简直就是当他是死的!

李千里心中对此自然是恨得牙痒痒,所以入京之后顺从雍王,讨要秋赋的公事提都不提,只述情谊,就是希望获得雍王的善意与支持,希望能够保证他在宗家的地位。

但雍王明确表态对宗家是非不感兴趣,李千里虽然节操不高,但一时间也实在拉不下脸来作控诉请托。

在沉吟一番后,李千里才又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近时读书,观前人记事,有远志小草之论,有感于时,可谓深刻。人事依稀有类,满朝读书人,唯不识此章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乐,所谓远志小草,乃晋人郝隆以物喻人、讥讽谢安,山居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当然谢安身为风流宰相,其所主持的淝水之战对东晋朝廷有续命之功,这样的评价自然是中伤。

不过李千里提起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说的就是当今皇帝李旦。其人幽居多年,在武周一朝更是诸多唐家老臣誓死力保的皇嗣,寄托了许多人的期望。可出宫掌权以来,多昏政乱命,倒是颇为符合远志小草的评价。

这话讲得就深刻得多了,李潼更加不会轻易表态。他对他四叔谈不上有什么不满,无非各受时势裹挟,不得不针锋相对,私人情感方面,甚至还有些同情他四叔,才不配位、举步维艰。

况且就算对皇帝有什么不满,他也不会跟李千里这闲人讨论,只是感慨他们李家善茬真是不多,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可想而知必是满腹搞事情的阴谋算计。

李千里等了片刻,见并没有引发雍王共鸣,还以为自己讲得仍是有些隐晦,索性便一咬牙继续说道:“宗家情势有乱,岂止一桩啊!天家无私,诸情诸事都能牵动社稷安危。如今朝情混乱,论者不乏针砭,尤其与陕西道政治清明相论比较,更是让人喟叹有加!”

“这么说,言重了。草野磨牙之论,且听且疑。朝廷政治,还是可圈可点的。”

李潼就算有什么阴谋,也不会跟李千里相论过深,听这家伙吐槽一番还算一乐,但若再讲下去,可能就要有失尺度了。

“殿下内施仁政,外破强寇,凡所创建,有眼可睹,有耳可闻!论者窃议,殿下如今所以仍在次席,大器未能全作施展,无非困于老旧人士旧情固执而已。若非此困,唐业已经可称得人矣!”

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自然不甘心就此打住,索性起身继续做慷慨陈词:“远志小草,如今已经彰然有判!生民更渴于治,此亦人心所指。殿下如今或为诸情所困,不得不顿足关西,但这种种约束,也并非无计可解。须知如今宗家,尚有一器待用。庐陵幽在,只需待时而引。往年殿下壮功遭逐,若再……”

李潼见李千里并不适可而止,反而更作强言,劝他迎回三叔李显,眉头便皱了起来,并不说话,只将佩剑搁在了案上,望向李千里的眼神也变得冷冽起来。

李千里见状,心中顿时一惊,忙不迭深拜在地,但口中仍作强辩:“庐陵于朝内,一片陌生,若得殿下招引归朝,凡所计意,俱出殿下,此诚可为垫足登高之器!殿下方今守于祖业,朝廷欲制难制,一旦庐陵归京,更成分庭之势……”

“此言散于春风,不伤宗家和气!郁林王既为宗家耆老,还是应该常作匡正之计。言外的深意,我不以罪孽视之。宝剑常自磨,所杀何止千万,但唯能容纳在我情中者,此中血肉不忍试此锋芒。”

李潼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李千里,抽剑轻弹沉声说道。

李千里见雍王反应大悖于他的预期,心中已经是惶恐至极,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不免又生出一二侥幸之想。看来自己这番进言,终究还是被雍王听进了心里,只是因为彼此交谊仍浅,雍王才不对他作正面回应。

“狂言妄进,确失分寸!幸在殿下大量包涵,王教深刻,必谨记于怀,凡有言行事迹,绝不敢远在殿下情义之外!”

第0690章 王为我使,赠尔富贵

李潼一直不怎么喜欢跟老家伙们打交道,倒不是说大部分老家伙们都不怎么待见他。

当然也有一点这方面的缘故,但最根本还在于大凡上了年纪的人,无论表面上多恭敬,但内心里总有一种因阅历深厚而生出的优越感,言行内外都忍不住对人事指指点点。

不是说老家伙们的阅历一文不值,而是在家国何往这个问题上,李潼真是可以自夸一句,老子比你们多看一千三百多年,虽然不至于带领你们硬干三体人,但一些问题你们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你们想象不到的我还能想到,也就大可不必倚老卖老。

李千里就是这么一个老家伙,觉得可以指点李潼。他这一番提议,抛开阴谋权势上的考量,本质上就认为李潼终究太年轻、经事太少,以至于豁出性命谋创殊功,最后却被别人捡了漏子。

在李千里看来,雍王在神都革命后任由皇嗣出宫乃至于履极,绝对是一步昏计。武周一朝前后,皇帝李旦虽然一直都是一个傀儡,但是作为李唐国祚传承的一个象征,其人望远非一事夸功的雍王可比。

神都政变事起宫廷,雍王当时把控北衙,就该控制住幽居大内的李旦,挟天子而令诸侯,将内外大权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作后计。

可雍王虽有起事之勇猛、却无谋事之周详,让皇帝李旦与外廷勾连起来,于是便丧失了政变之后的主导权,最终就连自己都被挤出了朝堂。眼下的陕西道大行台,看似声势不弱,实则雍王已经处在了内忧外患的局面中。

反观皇帝李旦,则就聪明得多。此前一直作为傀儡幽居深宫之内,可以说是全无自保之力,先是凭着雍王起事得以出宫,接着又借唐家老臣声势将雍王逼出朝堂,让雍王不得不率军与诸蕃胡舍命搏杀。

虽然雍王能力出众的确令人惊讶咋舌,连场大胜使得声势更胜此前。但皇帝也快速调整策略,分陕西之地创设行台,看似给了雍王一个崇高超然的地位,但也逼得雍王不能归都染指最高权力。

同时借着行台创设给朝廷的压力,皇帝有快速的收拾了如李昭德这种难以控制的强臣,帝王权威尽显。

从李千里的视角来看,政变之后的一系列变故,雍王有勇无谋,皇帝则老辣尽显,不愧是能在女主雌威下煎熬这么久的人物,其手段高明远非雍王能比。

当然雍王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武周一朝乱局深刻,绝非短时间内就能梳理清晰。特别还有一个大变量庐陵王仍然没有入局,这就是雍王翻身的契机。

以宗法论,庐陵王才是天皇遗诏继统的人选。也正是在行此废立之后,皇太后才终于获得控制朝局的权力,并最终以女主履极。

眼下庐陵王远在房州,于朝内已经完全没有了支持的力量。皇帝虽然初步控制住了朝局,但其君威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朝野内外仍然多有如自己这般所遇不公之人。

雍王乃宗家少壮,有殊功傍身、有分陕权势,若能力主迎回庐陵王,朝野无人能阻,也无人敢阻。一旦庐陵王与雍王联合起来,则神都的皇帝不足为虑。

跟皇帝李旦相比,庐陵王久处中枢之外,于朝中已经全无根基,唯一能够仰仗的,唯有将之奉迎归国的雍王而已。而雍王有了庐陵王在手中,可以完全无惧朝廷在宗法大义上的压迫与制约,可以极大缓解困守于长安、被迫与蛮夷缠斗不休的局面。

这是李千里基于他对雍王处境的认知,认为雍王为数不多的破局选择之一。

李千里这一思路,李潼就算不能所见如掌纹一般清晰,但也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且不说这一计策对自己帮助是大是小,起码对李千里而言绝对是一大机会。

一旦他听从了李千里的意见,将庐陵王接到长安来,且不说接下来两京之间会不会即刻就掀起内战,起码李千里这家伙的存在感是刷的杠杠的。

未来只要不是他四叔作主,李千里都可以保证自己大功傍身,反正当今皇帝本也不待见他。如果未来李潼能踩着他三叔上位成功,李千里奇谋进献,当然有功。如果他三叔接连搞定了他四叔和他,那更不得了,如果没有李千里的游说撺掇,李显怎么能咸鱼翻身?

总之,这个大聪明只要动动嘴皮子,接下来无论他们一家人如何打生打死,其人都可悠然待功,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

所以在听完李千里这一通陈策后,李潼也真是心情复杂。他们李家伦情上的确是一言难尽,本身各自内心都已经狂野得很,再加上这种要命亲戚撺掇,能一团和气那才怪了。

他甚至怀疑原本历史上节愍太子李重俊之所以发动景龙政变,就是被李千里这些货给忽悠瘸了,闹腾一通后玄武门前遭到了团灭。

李千里这家伙不甘寂寞是真,但也不好说其人作此进言就是为了加害自己,毕竟一旦庐陵归朝,变数就会更多,总体而言对李潼还是有利的。

但这一点有利是在忽略诸边边患威胁的前提下,这本就是李潼在极力避免的情况。李千里连他离都的原因和动机都搞不清楚,其他的也就实在不必再多说。

这家伙虽然不安分,但还不至于要直接干掉的程度。毕竟直接干掉一个宗王,无论有没有过得去的说辞,总是会有不小的负面影响。他也不担心这家伙会不会直接转头卖了自己,向朝廷告密他有接回庐陵的企图。

他四叔要搞他,跟他有什么想法没关系。而他要搞他四叔,庐陵回不回来意义也不大。

眼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对峙平衡,是建立在彼此都没有一口吞掉对方的实力这一基础上。李千里如果觉得凭此构陷可以向朝廷邀功,李旦首先就得弄死他,你特么胡扯,我跟我侄子关系好着呢,整个李家就属雍王跟我最亲!

不过李千里这家伙撺掇自己的行为总是让李潼不爽,觉得得从这家伙身上榨点用处出来。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对李千里笑语道:“我虽然离都日久,但也知都畿向来米贵,如果没有资业维持,久居着实不易。王久历外州,乍归都畿,想也难免此困吧?”

因为雍王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预估,李千里本就心怀忐忑。

此时听到雍王将话题陡从谋国大计转移到家事微细上来,一时间不免迟疑,片刻后却是一喜,以为雍王虽然不正面接受他的计策,但也要大给奖赏,从侧面鼓励他的进策。

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李千里便开始大诉苦水的哭穷,对自家在神都生活用度窘迫现状大加描述。

李潼微笑着认真倾听李千里的诉苦,心里明白这番描述虽然不乏夸大,但也未必完全就是虚假。宗室子弟虽然出身不俗,可也并不是富贵的无忧无虑。

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旧年他们兄弟刚从禁中出阁,虽然各有封户、田邑、俸禄、食料等等,但场面开支也是不小,收支方面只能说是堪堪略有盈余。这还是因为当时他们兄弟几乎没有什么人情交际,只是关上门来自己过日子。

李千里五十多岁年纪,想必已经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屋,本身不受朝廷待见,封邑想也不会肥美。一大家子人吃马嚼,再加上各种人情开支,只凭他一人禄料维持,衣食不继倒也不至于,总之过得也不会太宽裕。

当年李潼甚至还要给两市豪商带货赚点外快,来到长安更被他娘子杨丽炫富炫得一脸,索性软饭硬吃。到如今凭他所拥权势,倒也不必再算计家私多少,只要想恰钱,都是老子的。

李千里自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开始讲起来还有几分夸大其词,渐渐的竟动了真情:“朝廷唯以府库空虚,刻薄宗人用度,我又素无兴业之能,不怕殿下见笑,家人已有数月不见锦缎细料……”

普通人断炊断饮,形容枯槁,才会觉得途穷辛酸。但李千里这样的宗亲郡王,家人经年服旧,已经算是极大的不如意了。

听完李千里的讲述,李潼才又说道:“王是宗家贵戚,怎能长久贫寒,送你一场富贵!”

在李千里期待的眼神中,李潼又问道:“如果没记错的话,王妃所出应是慕容氏,不知与青海王瓜葛几深?”

李千里闻言后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道:“内人家世所追,系出北燕,与吐谷浑部虽是同源,但已经分支几百年之久……”

李潼只知道李千里王妃为慕容氏,倒是不清楚具体的世系渊源,但这也不影响他的计划,他便继续说道:“青海王慕容忠见恶于我,自以为远居神都可以免祸。王归都后,径入其堂取其重货,只说能助他了结前怨。”

听到雍王并不是直接赏赐,李千里略有失望,但对于能借雍王权势去敲诈一位番邦国王,心里同样颇感热切,连忙又问道:“那慕容忠究竟得罪殿下几深?若殿下忿气难消,我怎么敢凭一人私欲夸言了结……”

“此事王不必过问,总之我是不会放过此人。王若能将之引出神都,则其都畿所拥家资俱王所有,此言出于我,谁敢违意贪占,我更送王一场富贵!”

慕容忠这个老滑头,李潼想起来就恨得牙根发痒,只可惜这家伙龟缩在神都、根本就不出来,让他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