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官爵的封赏还算给力,但实物方便,则就一句话打发了:“陕西道大行台量给”。这一句量给,陕西道大行台就要准备大出血一次了。李潼对此倒也没有太大抱怨,反正养的都是自己的兵。
具体的犒奖方案,大行台还要考虑自己的财政状况,眼下多说无益。
拿到了朝廷正式的制敕后,李潼便开始正式委任大行台一干官员。所谓的大行台,全称应该是大行台尚书省,或者说尚书大行台,台即就是尚书省。
所以大行台的官制也基本比拟中央的尚书都省,下设六部分曹治事,统管军政。
李潼的官职中还有中书令,而中书令的本职则就是掌制敕,李潼如今行使在外,当然不可能掌皇帝制敕,所以就是专掌雍王教令,于陕西道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取代朝廷制敕,雍王教同样有管理地方军政的正当合法性。
尚书省作为中央执政机构,其长官尚书令权力极大,所以从魏晋时期开始,尚书令便逐渐的被架空,朝廷政令拟定逐渐转移到中书省,以至于中书省有凤凰池之称,武周革命时,干脆就将之命名为凤阁。
所以尚书令这一官职停置,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李潼他太爷爷李世民曾经担任过,实在是人臣之极、权柄过大。
至于朝廷封授李潼为中书令,也并非纯是褒扬。须知上一任的中书令是李昭德,现在李昭德被架空,中书令这个官职又直接给了雍王,这意味着朝廷中书省不再有真正的长官,中书侍郎实际掌管中书省。
这也意味着皇帝李旦并不只是一味的退避,而是开始打算真正着手控制朝局,不愿臣下权柄再过分的集中独大。
李潼身为大行台长官,其下便是诸行台尚书。当然不可能六部设齐,像吏部、礼部这样司职选举与典礼的要司,就不可能设在行台。
眼下李潼也只委任了两名尚书,姚元崇担任行台兵部尚书,毕竟姚元崇离都之前已经是兵部侍郎,对于兵部事务的运作也是熟悉得很。李元素则担任行台户部尚书,主管户籍、钱粮以及诸胡州贡赋事宜。
这两名行台尚书,便是大行台最重要的主管要员。
除此之外,大行台还细分为二十三司,分别由诸行台尚书郎分领专事。这基本上就退回到了魏晋时期的霸府状态,毕竟中央三省六部乃是历代制度改革最终完成形态,大行台作为其残缺形态,制度结构上是要有一定退步的。
两部二十三司,便是长安大行台的基本结构。再外部便是诸州刺史、都督,但像其中一些雄州、望州,李潼也根本就没打算任命主官,而是将这些州的刺史、都督之位留给一些资望高的行台要员遥领寄禄。
像娄师德便以岐州刺史领掌陇边屯田事宜,杨再思则以雍州长史领长安国子监事。这样一通分配下来,一些资望高的老臣也不会因为行台位置太少而屈就卑职,本身的官品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至于诸州事务,则就由长史、司马、别驾等上佐负责。其中长史主管政务,司马则分领兵事,别驾司职钱粮,而不再只是诸事统于刺史一人。
一些内陆的州府,自然可以如此简单直接的进行职权分割调整。特别一些地处边远、战略位置重要以及自然资源丰富的州府,则就很难再这样进行简单粗暴的划分。
特别陕西道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其中有将近一半的州府都要长期维持一定规模的驻军,像陇右的鄯州、洮州以及朔方的灵州、丰州等地,更是完完全全的军州。
职权分割,说起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在这些特殊的地区,做起来可真的不轻松。
事权分割、彼此制衡,看起来是颇为稳固的结构,可若落实在实际的场景中,即便不考虑勾心斗角、彼此掣肘,哪怕仅仅只是各自权力行使中的内耗,配合稍微出错,差之毫厘,便可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而且眼下正逢府兵制崩溃,是从世兵制到募兵制转型的一个关键过程,既要顺利完成这样一个过渡,还要保持足够的战斗力以镇压外敌,无疑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在这方面,李潼也没有太好的计策。脱离了具体的时代背景,制度优越与否根本不必讨论。
陕西道大行台从创设伊始,就是一个军事色彩浓厚的霸府形态。吐蕃和突厥,以及其他摩拳擦掌、待时而起的胡部,这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军事敌对目标。
顶着这样庞大的军事压力,李潼也不可能发起一场触及根本的军事改革,只能就陕西道当下的军事基础进行修补营建。
眼下整个陕西道辖区范围内,军事力量可以说是颇为可观。安西的三万驻军,陇右有六万余甲兵,河曲则有五万出头,而在长安京畿周边甲兵包括团练武装,也在三万出头。
这么粗略一算,整个陕西道甲兵数量应该在十八万左右。但如果再细算唐军核心兵力,可能也只有五万多。这其中安西所拥有的精锐兵力是最多的,有一万五千多名唐军精锐甲兵,其余的则为胡部城傍与西域那些邦族联军。
河曲方面水分最大,言则五万甲兵,但核心的唐军精锐恐怕也只有一万出头。至于陇右,河源军精锐虽然骁勇善战,但士卒多年戎战,特别刚刚经历了青海一场恶战,亟待休养。
李潼去年进入关内时带领了五万大军,其中大部分都是原代北道在河东的征卒,从去年直到现在一年的时间里辗转奔波,到现在士力也已经疲敝难当,将士思归。
如此一番细数下来,整个陕西道的军事力量不容乐观。平定长安闹乱后,再分头迎击突厥与吐蕃,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穷兵黩武的味道。
但现在这些军事力量还都不可进行大规模的休调,必须要把架势撑足。
在大行台以及地方州县的具体官事结构之外,李潼又设立十一名督军使、专掌边军征伐,其中安西三人,陇右与河曲各是四人。诸州司马兼领募兵使,于诸州境内征募开边健儿。十名团练使,负责在秋收之后、开春之前,于京畿周边演武集练那些开边健儿。
他觉得比较理想的状态,是在未来几年时间里,陕西道能够拥有二十万能作征战的控弦之士,起码有十万常备武装可以轮番休战。
如果可以达成这样一个征募规模,即便是一比一的比例,唐军还能管控十万人规模的胡部城傍武装。这样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是可以称得上能定大势的力量。
这样的宏图,远非一蹴而就。除了募兵、团练、督军征伐这三个军事步骤之外,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还是增加关中长安的防护力量。
所以接下来,大行台再向诸边州下达征令,除了委任各边督军使之外,就是着令诸督军使选募边中健勇各一千人增戍长安,既是休养,也充卫戍。毕竟长安的军事任务较之边州要轻松一些,但安危要更加重要。
有这一万边军骁勇打底,再加上故衣社所掌握的原府兵基础,今冬之前长安可以聚甲三万。这三万军众便不同于此前长安周边那三万甲卒的成分,无论战斗力还是组织力,都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
熬过今冬,团练健儿能够初成规模,可以对长安的卫戍力量进行增补,长安守军同样也可以赴边轮换。这样的轮调规模逐渐扩大,未来的三到五年时间内,有望能够将陕西道内外军事力量进行一次升级与换血。
这种规模的军事建设,也不仅仅只是军方专事,屯田规模要扩大、物运环境要改善、军器制造要扩大,包括运兵驰道要维护乃至于开辟新的路线,各种配套都需要升级。
一通会议进行下来,李潼看着那厚厚的随堂记录不免暗觉头大,再看堂中诸员佐神情都不轻松。得了,大框架已经制定出来了,你们各自奋斗劳碌吧,老子回家搂媳妇去。
第0642章 缘起微末,缘了白首
虽然没有直接搬入西大内居住,但为了雍王出入方便,既不扰民也保证安全,幕府干脆在皇城东南一角独设一门,甬道夹墙直通崇仁坊王邸。
这样,雍王便可由王邸直接出入皇城,不必再绕道城中街曲。
李潼还记得早年间刚刚出宫入坊居住的时候,还颇为羡慕他姑姑太平公主以及梁王武三思等可以直接打通坊墙作为出入坊居的专用通道。
他现在不独有了这样的待遇,而且还专道直通皇城,可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也就他四叔现在蹲在洛阳、不打算回长安,否则两大内宫墙全给打通,没事遛一遛,不搞你都吓死你。
脑海里转动着这些无聊念头,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王邸中。结束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脑力活动,李潼到现在头脑仍有些昏昏沉沉,入邸后下意识便往杨丽居舍行去。
可是行到院舍外的时候,他才想起留守神都的娘子唐灵舒今日抵京。
出城迎接的时候从陆元方那里得知崔玄暐身死的消息,李潼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的内中曲隐并影响,甚至都没顾得上见娘子一面,便匆匆返回皇城政事堂一直议事到眼下的深夜时分,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愧疚。
抬头看看院舍中杨丽阁楼微光溢出,他又觉得既然走到这里,总该进去说上一声,心里便有几分纠结。
“杨孺人正在唐孺人榻处相伴。”
乐高瞧出殿下有些为难,便上前低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当即便转头在乐高引领下行去,刚刚转过廊角,便见两娘子俱俏立此处,杨丽抿嘴微笑,唐灵舒则未语红眸,即见殿下张开两臂,便轻盈跃起,直接扑入殿下怀中,两手死死环抱,娇躯更激动得颤栗起来。
“总算守见殿下,妾便暂作告退,不扰久别浓情。”
杨丽见状后便微微一退,轻笑一声而后绕开相拥两人,自往殿下来路而去。
李潼侧脸对杨丽稍作颔首,然后便环腰抱起紧投于自己怀中的娘子,阔步行往榻处。回到房间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唐灵舒才将深埋于殿下胸怀中的脸庞扬起,俏脸上红晕染开,低语如泣:“几月不见,妾是不是肥胖许多?”
李潼先是噙其樱唇,片刻后才笑语道:“你夫郎权威愈壮,虽泰山之重,也不称累。”
“真的重了许多?”
唐灵舒听到这话,羞赧难当,腰肢拧动着便要离开殿下怀抱,苦着脸涩声道:“上阳宫饮食精美,宫规深刻,妾举动小心翼翼,可不是贪吃嗜睡毁了形体……”
李潼并不理会其挣扎,索性将这娘子横抱起来,相拥赴榻,逐分摸索,嘤声婉转,已是情浓忘形。许久之后,烈意入缓,交臂相枕,才有余暇浅述别情。
别来诸事,主要是李潼在说,这娘子藕白的手臂曲在胸前,俏脸微仰,星眸迷离,只是专注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呼吸声都浅缓迟疑,唯恐仍然是梦。
“别来半岁,娘子无有片言积怀待诉?”
闲聊片刻,李潼见这娘子并不应声,还以为睡着了,垂眼看到怀中娘子仍睁大着双眼,便微笑问道。
“有的、有的!可殿下急来不让人说,现在却忘了。”
唐灵舒闻言后连忙点头,又是薄嗔,秀眉微蹙,仔细思索起来。片刻后她才忽的一挑眉,开口道:“是了,刚才殿下庭中徘徊,是不是在犹豫要先探杨娘子还是来见妾?”
李潼闻言后有些尴尬,干笑道:“并不是有意冷落娘子,我……”
“妾要说的正是这一桩事,庭中在侍渐多,殿下还要常常犹豫烦恼取舍。这真是大可不必,殿下是人间罕见的秀才,群姝争慕的良人。妾既然无惧群妒,捐身侍给殿下,便知此生怕难两人笃守。
俗常人家里,夫妇两人不免盐米之困,离守之忧。妾侍在贵邸,人间大半的忧困不来扰我,夫郎更像珠玉一般丰美、无可挑剔,再有妒意外露,那就是真的不知足了,要自折福气。即便心里仍是有一些,那也是自己琢磨,自己消受,总不能人间所有的美满,全都归给了我……”
李潼听到这娘子一番话,不免愣了一愣,而后更将这娘子紧拥在怀,不乏歉意道:“你们都是人间罕有的良姝,是我有幸能得托付,却又憾于分身乏术,不能常作厮守。”
“我要说的,还没有说完呢!”
唐灵舒眉头仍皱着,抬手捂住了李潼的嘴巴,不让他打扰自己的思路:“殿下既不能笃守于一,何妨更无情些。殿下是妾此生所有,但妾却并非殿下所有全部。见殿下劳累夜归,还要在庭中徘徊取舍,妾虽然盼望长夜厮守,但更盼殿下能直赴良辰,勿作劳念。
家国内外,俱催殿下。妾等既然斗胆攀高,不愿退守拙人,总不能守得了美好,还要用私情纠缠去烦扰殿下。殿下既然帷纳多人,闺中有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顺得此情即失彼意,妾等阁中闲坐的妇人,得意失意,无非心思消磨。殿下智计、需施万民,何必因为这些许拙情思量犹豫劳念?”
“能有这样一番言论,娘子真是内秀大涨啊!”
李潼是真的有些不相信这番话是出自怀中娘子之口,倒不是说这娘子妒性深刻,而是相知年久,长是娇憨姿态,别后重逢突然变得这么知性豁达,细心的为他这个渣男开解。
一时间颇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慨,让他惊讶之余,更欣慰于自家娘子真是长大了,并不止于形体。
唐灵舒听到这话,琼鼻微皱,用额头撞了撞李潼的下巴,并不乏嗔怨道:“妾本也不是缺智少谋,只是往年殿下总以弱智幼少待我,即便有任性失意,总也不作矫正。别来孤独几个月,住在上阳宫里,见皇太后陛下对王妃喜爱,难道还不能觉出自己的欠缺?
人间哪有无缘由的爱恨,如果不是、不是殿下待我好,当年履信坊里,我就跳墙逃了,又哪里会留到现在,与殿下做、做这种事情……殿下如今也已经是群臣敬奉的主上,如果内庭所养的妇人还只是痴呆任性,总是不妥。我又没有离开殿下的打算,当然也要摸索着让自己长进。”
听到这娘子细将心事剖析,李潼也是感触不已,他抬手捧住这娘子脸颊,不无动情道:“当年处境黯淡无光,非得娘子相守,我将更加的心计彷徨。娘子是我前路后计,因有娘子,我才不为浮华迷眼,知由何处行出,知往何处行去。
人间最足珍贵,便是如此。与人或有亲疏,与娘子则无。缘起于微末万难之境,缘了于白首弥留之时,届时盼有短时清明,能得寸息再约来生。”
唐灵舒听到这一番话,眼眶中更是清泪直涌,她扑身跨在李潼身上,一时间激动得情绪已经不能自己,又哭又笑,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羞恼道:“便是这种迷人的模样,殿下能不能收敛一些?妾身心俱已给你,更不知还有什么能够赠送!当年一眼相见,至今还沉醉不醒,殿下说了什么,我便相信什么。此生此世,来生来世……”
李潼也被这娘子一通疯狂折腾得有些不轻,略作喘息、抚其粉背微笑道:“情之所至,言辞自出,终是娘子攫我心神、乱我神志,竟不知我心中挚念如此迷人。”
“殿下现在才知?神都城里王妃入梦还要捧着那篇《长相思》喜颂不已,这也是妾要规劝殿下的。殿下那一篇新辞,时流学士捧读盛赞都言辞匮乏,可想当时写成是用了多少心力。
妾行仪出都的时候,更有众多神都娘子们牵帐阻拦,往我车里投书递囊,盼我能转寄心意给摧人心肝的长安良人。殿下不觉得此夜阴寒?整个长安上空,怕都是飞渡关山的相思梦魂!”
听到这娘子如此薄嗔,李潼一时间哑然失笑。他也只是觉得家书若只述事未免寡淡一些,随手添上一首《长相思》,却没想到激起那么多的凄怨闺情。
唐灵舒这会儿仍愤愤不已,一边抬手为李潼揉着两侧太阳穴,一边说道:“那些书稿香囊,妾都让人收在箱笼里存在侧室,殿下闲时拣看。妾也不是只羡王妃能得新辞,还是不想殿下过分劳心。”
李潼闻言更是一乐,在那娘子温软纠缠下,一再表示以后不再那样滥使才情,如此那娘子才满意的拥靠于他身边渐渐入睡。李潼很快便也睡意上涌,拥着娘子酣然睡去。
之后几日,李潼特意抽出时间陪伴抵达长安的家人,当然不好再像此前那样出入街曲,也只是在邸中闲戏。毕竟内卫新组未久,无论是监察地方还是宿卫京畿,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铺设磨合。
几天后,自安西归朝的王孝杰途径长安,李潼自然需要出面接待一下,所以也特意吩咐大行台官佐们准备一场宴会,用于招待王孝杰。
第0643章 孝杰率直,目中无人
当王孝杰的归都队伍抵达长安城郊时,李潼登上城西金光门城楼向城外一瞧,看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里,还以为王孝杰直接把安西驻军给带回来了。
王孝杰这行仪实在夸张,前后奔走行员两千余众,牛马几千驮。应该还有一些西域的商队跟随一起入关,如此便组成了一个几近万人规模的大队伍。
这一支队伍光入城便闹哄哄的经过了半个时辰,当然王孝杰也并没有倨傲的让雍王于城门内干等,提前脱离了队伍,在行台官佐的引领下来拜见雍王。
李潼下了城门当街而立,及见王孝杰趋行至前便要大礼拜下,自己也上前几步,伸手托扶并笑语道:“王尚书不必多礼,大礼生受,实在让小王忐忑。”
然而王孝杰转望左右后还是拜了下去,起身后掸袍正色道:“私第相见,可以从简。但众目加望,还是要庄重一些。关内人情不乏桀骜之处,殿下居治此间,简礼折威并不可取。”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李潼对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但接下来王孝杰的话,又让他有些无言以对:“唐老将军与我,并是京兆寒素壮士,彼此共事甚欢,情谊并不短浅,人情上也难免同喜同厌。所以对殿下,自然多了几分亲近,屈膝壮势,不在话下。”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一咧嘴,他入世以来接触过的时流各种各样都有,但像王孝杰这么言谈直白的还真是少见,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凡有所感、俱诉言表,直白的戳人肺管。
接着行台官员牵来座驾,供人骑行。看到那骏马,王孝杰又有话说:“国中非无良马,但侍弄的太精致,少了几分风霜经染的精悍气。卑职今次归朝,于安西精选了五百良骥随行。之后马队入城,先给殿下优选两百匹充实驾厩。不是吝啬,不肯全给,毕竟归朝后多有人情呼应,难免要随手给物,否则礼数便不够周全。”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乐,笑呵呵向王孝杰道谢,看这礼货分配,自己在其心目中还是分量不小,但却为啥没有因此觉得高兴?
王孝杰看了一眼雍王脸上客气的笑容,接着便又说道:“言虽论马,但也是在说人。人若只是一味的荣养,不经风霜,不成大器。旧年神都朝中,卑职有幸于班列远睹殿下风采,虽然贵介可观,但也止于仪表拔萃。但转年以来,虽音容难睹,事迹却内外盛传。
世道予人绝不会尽是亏薄,殿下与卑职,概是幽中奋起,于此想必更有体会。神都匡正,殿下诚是功壮,更难得扬志之际,人情兼抚。此情前书已有表达,但总觉未尽。特别惊闻殿下壮功青海之后,卑职便常与左右信言,一定要庄重拜见我唐家名王!”
说到这里,王孝杰更上前一步,亲自托扶雍王等马,引辔略行几步,再回望过来的时候,神情转有几分凄楚:“旧年洮河道之难,种种屈辱凄惶,深刻骨中,身入蕃中、辗转卑活数年之久。不经此苦,不知心痛。刻骨之辱,殿下为我洗之,所以乍见言深,俱是肺腑之言。若有逾越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从此前信书传递到现在见面交流,王孝杰憨直的形象已经在李潼心里塑造的瓷实有加。
眼下听到此人如此感性之语,李潼一时间倒颇感意外,片刻后才微笑摆手道:“王尚书言重了,小王也只是因人成事,言是大克蕃贼,但登陇之后,也只是略积统筹之劳,未至前阵亲杀一贼,概燕国公等众将士奋勇烈战,才能大破蕃贼于青海。”
王孝杰闻言后却连连摇头,表示不认同雍王的说法,并继续说道:“常之才略虽有可称,但边夷入朝,亏于威望,临阵跳荡、左右翼护乃至于坚壁据守,俱在其才器之内。但若说统摄三军,令用必行,这不在他的才能之内。
卑职久与蕃国交战,若钦陵之类,诡道深浸,一旦入其张设罗网,鹰隼难飞。唐家威统四极,军中岂无二三悍勇斗士,何以频频受制其人?唯钦陵斗势而不斗勇,料敌制胜,此亦卑职并诸将所不及。累与为战,此前久屈不伸,只憾当时没有殿下统筹为帅!”
王孝杰这一番话讲出口,倒让李潼对他了解更加全面。这家伙评价起黑齿常之来,居然还大差不离。
按理说黑齿常之作为久镇河源的宿将,本来应该威望极高,可是在青海交战之际,居然发生了诸将违命争攻的事情,可见在关键时刻,黑齿常之对将士们的统御力仍然不够合格。
讲到青海方面的战事,王孝杰有太多意见要表达:“若说因人成事,说的正该是黑齿常之。殿下统筹于陇右,已经为其张设出一个必胜局面,然而常之竟然还让钦陵全身而走,老将力疲情怯,不能竟功,实在是让人扼腕。若卑职当时有幸居阵,哪怕穷追逻娑城下又如何?大势在我,岂容贼寇遁走!往昔屈辱,必须誓死以报!”
言及于此,王孝杰一脸的惋惜,执辔顿足,大呼:“可惜、可惜!殿下天纵之才,身前却乏勇将听使,若当时卑职身在陇边……”
青海大战,乃是举国振奋的一场大胜,可现在从王孝杰的态度看来,似乎就是一场虎头蛇尾的阵仗。
其人言及钦陵便咬牙切齿,深以旧年战败乃至于身陷蕃国为耻,对吐蕃可谓是怨念十足。可他对青海战果的不满意,又显示出其人收复四镇、又在西域大破吐蕃,连场战胜之后,头脑已经有些不够冷静。
对于后一点,没什么好说的,王孝杰这种心理状态,真的不适合再身在边疆一线执掌方面,此时归朝不失为一种好的处理。
可是对于前一点,李潼就有些奇怪了,别人去了吐蕃处境凄惨有加,对吐蕃怨念十足也就罢了。可你去了那里是当爸爸的,怎么也这么怨气冲天?
返回皇城这一路上,王孝杰都是在讨论青海这一场战事,对于他在安西的获胜,反而言及不多。尤其话里话外,都是佩服雍王的统筹之功,这倒很大程度上的满足了李潼的虚荣心。
果然得意之事,还是要跟专精之人讨论才能获得满足感。国中讨论起青海此胜,还是有一部分人觉得雍王唯是领衔,既无负甲充阵之劳、又无战场杀敌之功,完全是占了黑齿常之等陇边将士们奋勇搏杀的便宜。
对于这样的轮调,李潼自然不会去正面理会,层次不同,辩论无益。
但王孝杰讲起这一番功事,视角则不同。他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旧年还落败于钦陵手下,讲起青海大胜,便不觉得黑齿常之等众将临阵应敌是关键因素,觉得换了他也能做到,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就认为,青海此胜,雍王才是决定性的关键。假使当年承风岭一役,行军大总管李敬玄能有雍王一成的统筹之能,都不可能败得那么惨。
这一番论调说出来,自然听得李潼眉开眼笑,觉得王孝杰粗中有细,说话也好听。但同行出迎的李元素则听得直瞪眼,实在忍受不了王孝杰在这里疯狂编排他兄长的拙劣,索性打马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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