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冠正伦
其余众将眼见雍王殿下毫不掩饰对这个关将田归农的赏识,一时间也是不免犯了迷糊,搞不清楚雍王择才任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并也暗暗对这个田归农留了心,想要搞清楚其人身上究竟有什么特质与自己有相通之处。
当一行人返回塬下潼关关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将士们虽然已经入关,但关城前仍有辎重车队正在排队入城。
此时关城内守卒们也已经备好了餐饮食料,众人入城便可就食。当然能够享受这一待遇的主要还是将校军官,普通士卒则仍然需要自治餐食。
军队加上随军力役足有七八千众,牛马畜力更多,后路大军还要陆续赶来,真要完全由潼关供应,再多的储备也不够。毕竟潼关也是畿内正经的关防,不是什么招待所。
行军途中,餐食不求精致,简便用餐之后,李潼便开始听诸军汇报军情。
契苾明等今次南来,率领了六千军众,以骑兵为主。
至于后路人马,也在向蒲州进行转移,届时将从蒲津直接渡河,进入关中的同州,即就是故称三辅之地的左冯翊,届时便可与河南西进入关的大军将西京长安南北合围。
李潼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关中并非边远险地,此番定乱意在宣威,倒也不必强求什么奇兵险谋,中规中矩的行军即可。
他之所以率领前路军众先行一步,主要还是担心遥控操作玩的太骚,或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变数。他所率前军,也主要是以骑兵为主,即就是原本北衙的千骑。
至于后路人马,主要由副总管唐先择统筹率领,次第进入关中。
关于人员的构架,基本上也都是能用的全都用上,诸如政变前后所招揽的两衙将领薛讷、桓彦范、高志聪、田宣仪等,千牛卫旧部李湛、赵长兴、杨放等,还有郭达、杨显宗、李葛、苏三友等暗中收聚的人才。
这些人也都有一个奇妙的规律,那就是跟自己关系越亲近,职位反而算不上太高。像郭达、杨显宗这些人,眼下都还没有独领一军的资历,所以李潼也只是暂时将他们蓄养在自己的亲军里,并没有急于拔授。
造成这种现象的,归根到底还是他的经营仍然不够深刻,门生故吏的成长速度跟不上他的势位递增。当然这一点也算不上什么,这些人微时相从,接下来肯定能够得到快速的成长,只不过他眼下新掌大军,不便留下一个大树恩幸、打压异己的形象。
由于亲信们眼下限于资历还不能大肆提拔,所以李潼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控制住整支关内道大军。行军总管一级的,唯唐先择、薛讷、桓彦范等寥寥几人而已,朝廷还是在队伍中安插了几人。
眼前的契苾明等远代北道诸行军总管,也还称不上完全的降服。此前诸将不敢轻言军务,相见几个时辰后,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于是李潼便又故事重提,询问他们各自对于之后定乱的想法。
契苾明率先发声道:“关中久为帝宅,虽有民乱,小患而已,且镇且抚,应以抚为先。若刀兵大动,归安艰难之余,末将恐塞上边胡闻乱窃喜,或将有窥伺之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大为赞赏。蕃将为人所诟病,主要是贪功忘命、不恤士力,并以狠为忠,嗜杀为勇,若是用在边地痛杀贼胡,那自然没什么。可如果屠刀举向境内,则就必须要警惕了。
契苾明能够顾及到这一点,特别是没有忽略塞胡的隐患,这确是大合李潼的胃口,心里已经决定初步接纳其人,并且打算之后将契苾明任用在自己所兼领的北庭都护府方面以备胡寇。
曹仁师也不甘示弱,紧接着说道:“虽然说仁抚当先,但威震也不可松懈。乱民势虽乌合,可胆敢擅犯典刑,也不可不制。关内多豪勋之家,难免恃勇骄狂,若不能将其凶焰慑服,则不可称定乱于终!”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的笑逐颜开,只觉得这个曹仁师可真是个机灵鬼,起码在打压关陇勋贵这一点上,真是值得大用。
原本他还在考虑该让谁留守潼关,以堵住关陇勋贵卷货东逃的路线,现在看来,曹仁师倒真是一个合适的对象。这山东佬儿对关陇勋贵们的恶意,真是没得说。
眼见两人进言都得雍王欣赏,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发声。很快,一个初步的意向便达成,派遣诸路军使巡告各州严守境域,等待大总管军令召集,同时与窃据西京的乱众进行初步的接触,凭其态度制定接下来的攻抚战术。
这一决策虽然看起来有些保守,不太符合王师大军汹涌而来的气势,但毕竟乱徒们把控着西京,真要惹急了,一把火烧了两大内乃至于东退直接挖了几座皇陵,这责任谁都负不起。
第0521章 西京动荡,百坊互攻
西京长安,在经历了武周一朝数年的沉寂之后,突然又变得热闹起来。
只是这一份热闹,并非万国来朝的雄威,也不是士民咸乐的繁荣,而是骤然兴起的闹乱,突然之间就席卷了整个长安城。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十一月初,当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传到西京时,整个长安城可谓是举城沸腾,士民奔走相告,一时间可谓是喜乐之际。
除了跟天下其他地方的民众一样不忿于改朝换代、女主当国之外,长安城民众们这一份喜乐更有一份现实的感受。
原本他们长安才是帝国京畿,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可是随着妖后乱国,长安城风光不再,在政治上、民生上承受了双重的失落。
如今妖后终于被斗倒,权归李氏,这对于长安城民众们而言,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等到了否极泰来的转机。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宣抚使窦怀让抵达西京,特别是当窦怀让宣布召集民力、修缮两大内,为圣驾回归长安而作准备的时候,民众们的热情很快就达到了极点。
不说城中民众们积极响应,周遭的郊县乡民更是直接往长安城蜂拥而来,根本就不需要官府征发力役。
他们这些乡人们未必能有清晰的忠义觉悟,但心中同样有一种生在此乡的自豪,为了让长安城恢复昔日帝宅中枢的风光,他们也愿意捐施微力且不求回报。
于是,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长安城便涌入了十几万的乡民,全都愿意修缮帝宅,迎接圣驾回归。
但无论民众们怀着怎样的心情涌入长安,人一旦聚集起来,难免就会有许多摩擦和混乱。
特别是上半年王城驿凶案爆发后,长安城官场也遭受波及,西京留守娄师德直接被罢免,许多留守府官员也都遭到审察贬谪。
之后宰相李昭德坐镇西京几个月的时间,官府倒还能够维持基本的运作,可是随着李昭德同样被召回神都且被贬,朝廷又没有派遣新的留守人员坐镇,使得过去这段时间里,长安城一直都缺少有效的监控。
宣抚使窦怀让也带来了一批使员同行,但仓促之间,也来不及接手西京所有事务。特别是大量民众涌入长安城,使得局面更加难以处理。
于是很快局势便急转直下,涌入长安城的民众们就算不求回报,但也总要吃喝。他们一腔热忱的来到长安,饥肠辘辘时却找不到对接的官吏。人一旦饿极了,自然要想办法填饱肚子,圣驾回不回归暂且抛在脑后,还是先保证自己别被饿死是真的。
宣抚使窦怀让本来还欣喜于民心可用,正盘算着联络西京本地人家,趁此声势向朝廷进言准备圣驾回迁。可是这里奏书还没拟好送出,转头就被一群饿得发绿的眼睛给围了起来。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本来还有挽回的余地。
西京不再作为中枢所在后,虽然各类物料的存储也直线下降,但毕竟还是关内中心,是陇右、安西与河套塞北的后进大基地,谷米之类还是拥有一些储备,甚至一些边镇由于运力所限,也将一些分拨的军资暂存西京。
如果直接动用这些储备,也能让饥寒交迫的民众们情绪暂时稳定下来,接着再及时上报朝廷,从其他地方抽调物货以支援关中。
当然这么做等于是先斩后奏,裹挟民情反逼朝廷,窦怀让免不了会被追究责任。特别其中一些物货储备关系到边镇军需,一旦影响到军情,政治风险不免更大。
所以窦怀让最终还是没敢下令开放那些仓邸散食民众,而是选择与西京那些大族交涉,希望他们能够捐输一部分粮货,以应付过眼前的民需。
关陇勋贵盛名不虚,或许如今势位已经不显,但家世传承都颇为可观,创业元从乃至于追溯更远,祖辈功业积累的封赏,各家都掌握着大量的田邑。如果他们肯出手帮忙,眼前所困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而且在窦怀让想来,神都革新,唐家复国,为了能够让皇统早日回归关中,他们这些关中老乡们自然也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向世人彰显出他们关陇上下一心的团结,以挽回在武周一朝的颓势,从而重新掌握朝堂中的话语权。
退一步讲,就算不考虑朝堂中的大势博弈,年前雍王在西京时,勒令诸家捐麻祝寿,西京这些人家也都玩的挺愉快。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他则是根正苗红的关陇,所图谋也并非一己之私,在情在理,各家也该出手相助。
但现实还是给了窦怀让一个大嘴巴,他到达西京的时候诚是风光无比,士民几乎出城百里的相迎。讲到迎接皇统回归西京,也都极有想法,热情的不得了,争先恐后的发言进策。
可当窦怀让以此求告上门时,西京那些人家霎时间冷淡下来,诸多推脱,有的干脆直接闭门不见。窦怀让在西京城里辗转各家、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最终也只有寥寥几家抹不过情面,拖拖拉拉的凑出了几百斛的谷米。
这么点粮食,相对于西京城所聚十几万人众,连塞牙缝也不够。而且由于宣抚使迟迟都拿不出食料安抚民情,那些饿昏了头的民众们便纷纷展开了自救,西京城内外也因此劫掠成风,治安大大败坏。
城中各家遭受如此侵扰,对窦怀让的态度顿时也从冷淡转为抱怨,纷纷指责窦怀让宣抚不力,逼迫他赶紧将那些聚集到城中的民众们驱赶到城外去。
面对这样的局面,窦怀让也彻底的没了主意,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决定遵从那些故旧人家的意思,勒令民众们限期几日内退出长安城。
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十几万民众也实在难以做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特别是宣抚使出尔反尔的举动,直接引爆了民众们本就不满的情绪,冲突终于大规模的爆发开来。
最初民众们还被压制在城南坊区之间,被窦怀让指挥西京留守卒众与权贵豪奴们镇压驱赶,已经有溃散之势。但是突然有一路义勇冲进西京城中,直接掳走了窦怀让,顿时冲垮了还算统一的阵线,勋贵们各顾家业,西京留守卒众们也退守两大内。
到现在,整个西京城已经是全城皆动荡、百坊互为敌。
那些勋贵豪强们以城池东南曲江为中心,组织家奴严防死守,阻止乱民冲入进来。城北则以朱雀门前横街为界限,由西京留守将士们防守封锁。暴乱的民众们则主要活动在朱雀门大街西南侧的长安县中。
除此之外,东西两市的商贾们也都各自组建起了护卫队,直接将两市给封锁起来,避免被人趁火打劫。
长安城西侧的待贤坊,是故衣社众在城中的聚居地之一。李阳率领着百十名敢战士绕坊巡逻一番,逐走了几路打算冲击坊区的乱民后,心事重重的返回了坊中。
一俟归坊,坊街一侧的武侯铺子里便冲出几名故衣社徒,入前说道:“禀直案,街南和平坊又收六百之众,全是咱们故衣社徒。”
李阳闻言后便点点头,又叮嘱道:“京内如今动乱,绝对不是常态,不久之后,朝廷肯定会遣军前来定乱。咱们故衣社徒,切记不要在街面游荡,被人捉拿罪实。社众分散乡野,被裹挟入京在所难免,尽快递告消息,能接纳多少就接纳多少!”
“可、可是,京南几坊储粮都已经不足。和平、常安等几坊连日不能开炊……”
社徒闻言后便苦声说道,一脸的忧愁。
“再走问诸坊,各自容人多少,剩余粮货多少,一日两报,不准延误!”
李阳听到这话,又认真叮嘱道,说完后,他便返回了坊中一处大宅中,召来管库的社徒进行询问,得知京中储粮已经不足五百斛,顿时又深深皱起了眉头。
早在神都事变之前,他们这些留守西京的员众便得到雍王殿下的密令,将要弄事于西京。所以他们也紧急抽调一批人物暗暗聚集在西京城内,准备待时而动。
之后事情的发展比他们想象中更顺利,乡野大量民众入城却失于安抚,已经搅乱了西京城。眼见如此,李阳等人也快速转变策略,不再以故衣社的名义鼓动民乱,反而约束社众们不要参与暴乱。
当然在这过程中,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除了最开始的挑拨闹事之外,随着精锐的敢战士潜入城中,李阳与冯五等便伙同敢战士们直接掳走了宣抚使窦怀让,使西京乱象更加的一纵难收。局势演变到如今,效果简直比他们亲自操作还要更好。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眼下的乱象就连他们也无从控制。特别是许多故衣社众或是自发的、或是被裹挟入乱,也让李阳等人头疼不已,只能尽己所能将这些社众召集回来。
但局势发展到如今,他们此前的人物储备便大大不足,特别是引发此番动荡的粮食储备快速消耗,根本就无从补充。
故衣社不是没有粮食,去年他们所接手窦家大量的产业,多数都变现为物资分储关中各地,用于社务维持,就在西京附近还有几处规模较大的粮仓。
可是西京城现在这个局面,谁要敢随便将物资进行内外转输,那无疑是主动成为靶子,遭到围攻那是必然的。
虽然故衣社有敢战士这一成建制的武装,李阳等人行事也不敢过于肆无忌惮。如果雍王殿下没能如约返回西京,或者不能完全把控大军,过于显露敢战士的存在,无疑是将王师定乱的目光直接吸引到故衣社头上来,哪怕雍王殿下也难明目张胆的进行庇护。
所以他们这些西京主事者们凑起来商量一番后,都倾向于将故衣社继续隐藏在这一场漫及全城的动乱中,作为雍王殿下一步暗棋,以帮助殿下尽快控制住西京乃至于整个关中的局面。
当然,故衣社足足有数万社众聚集在长安城中,即便不将敢战士旗帜鲜明的摆出来,存在感也是大的让人不能忽视。但他们毕竟不是闹乱西京的主犯,也绝难有人将他们与雍王殿下直接联系起来,所以还是能收到一定的暗棋效果。
只不过,局面迟迟没有转机,而且随着骚乱持续,雍王门下留守诸众被分割各处,彼此之间消息沟通也不流畅,李阳也不清楚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他现在只是等着外出打听消息的冯五返回,如果仍然不够乐观,那么李阳便决定今夜冒险组织一批敢战士出城运粮,并将一部分聚集在城中的社众引出城外安置,以缓解城中的压力。
正思忖之际,门外几名身披斗篷的人匆匆行入,为首者正是市井豪杰冯五。冯五入门后便望着李阳咧嘴大笑:“好消息,好消息!李直案,瞧瞧我把谁引回了!”
说话间,后方一人也脱下了盖住头脸的斗篷,李阳得见其人面容,顿时起身惊呼道:“杨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第0522章 不破不立,更胜前代
来人正是杨显宗,久别重逢再次见到西京的老朋友们,他心情同样颇为激动,上前一步拍拍李阳的肩膀,笑语道:“辛苦了!”
“杨阿兄已归,那么郎主他……”
李阳抬手紧紧握住杨显宗手腕,抬手示意冯五先将房间里其他人引出。
虽然说留用身边诸众那都是绝对信任的心腹,但与雍王殿下之间的关系乃是故衣社最大的秘密,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不会主动外泄,但在临事选择的时候,行为上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一些端倪。
“郎主同样已经西归,西京局面将要大定!”
杨显宗与李阳并席对坐,简单的讲解一下雍王殿下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返回西京。
李阳本身就是世家子弟的出身,如今家道虽然中落,但对一些朝情名目还是深有了解,当听到雍王殿下此行一连串的职衔,已经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感叹道:“这实在是太好了!郎主如今大势西归,关内事务俱在掌控,此处便是我等追从者创业所在啊!故衣社几十万众,只待一命,俱能为用!”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们关中故衣社一个高速发展期,特别在拥有了充足物货维持的情况下,规模更是比日激增,所覆盖的区域与影响的人众扩大倍余。
“做得好!特别是西京之事,若非你等精心布控,郎主也难及时抽身退出西京那团泥沼!我临行前,郎主还嘱我先致言激励,待到正式入主西京,凡所用事诸众,必有厚赏!”
杨显宗闻言后也是一脸的振奋,接着便说道:“大军渐近西京,我先行一步,慰问之余,就是详探城中形势,并通知你等在事者,做好局面交接的准备。”
李阳听到这话,心中的兴奋之情稍作收敛,转而露出一丝苦笑,并叹息道:“西京眼下乱况,我等用力实小,当中颇有变数……”
说话间,他便将西京眼下局面由来简短讲述一番,而杨显宗在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皱起了眉头。一时间,他也判断不出这当中的变数究竟是好是坏,但起码一点,眼下西京的局面已经与行途中雍王殿下与他们所讨论猜测的大不相同。
“宣抚使入京,短短旬日,西京便集外众十几万之多?”
略作沉吟后,他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颇有几分难以置信。
他在神都城中也是经历过几次朝廷政令的征募,诸如肃岳健儿以及最近都畿道征兵于河南,这已经是朝廷正式的军令传达,效率都颇为低下。而西京这里,还仅仅只是宣抚使擅自决定,跟神都方面的效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李阳闻言后叹息一声,开口解释道:“女主当国,专制东都,西京生民已经久有屈气,一时奋起,自然也都是热切的很。更何况,关内诸境多存窄乡,权豪囤聚已经不是短年,划土为宅、封山为院,破家亡户数不胜数。西京乃关内地望之首,那些逃亡的客户自然多聚周边,春秋之际还可佃耕谋活,可宣抚使入境又是深冬,小民饥寒交迫,争入长安……”
杨显宗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此前虽然也在关中经营故衣社事务,但讲到对乡情的理解,仍是不免流于浅表。
当听到李阳这一番解释,他心中的疑惑才渐渐消除,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民情已经如此危急如火,那些豪强们怎么还如此吝啬货物,不肯救急?西京终究是他们的乡业根本,如今闹乱成这个样子,所害的不还是他们自己?”
“豪户家室多丁,仓舍多物,外间无论再如何躁闹,门户一闭,自成生活。小民蚁众,乌合之徒,纵有意气勃发,无非互相戕害而已。西京闹乱至今,真正受害破家的豪户寥寥无几,倒是城南那些勉强自立的人家,受害不知凡几。更何况西京乃是关内首邑,朝廷也不会纵容此境久乱……”
李阳讲到这里,神情颇为复杂,他家本来也该是据守城东的那些权豪人家中的一员,家室破败、为人所厌,才在故衣社里找到能够奋斗的空间。
讲到感情,他心里还是更加偏向于城南那些闹乱的小民,于是忍不住对杨显宗说道:“阿兄之后归告郎主,能否为城南乱民助言几句?他们……”
“定乱事宜,郎主自有定计,非你我能够强说。”
不待李阳把话讲完,杨显宗已经开口打断,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接着便又说道:“郎主若非仁义存恤,又怎么会有咱们故衣社?即便此行需要宣以重威,也是有更深刻的考量。咱们在事之众,受命而已,唯命是从,尽力而为,决不可因私情短见滋扰郎主。”
李阳闻言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愧疚,闹乱还未开始的时候,是他暗使故衣社众煽风点火,激发对立的情绪。冲突爆发后,又是他与敢战士们一同掳走窦怀让,使得局势一纵难收。
这段时间,他主要忙碌于召集、约束城中的故衣社众,并保护故衣社在城中经营的几处坊区,也打退了几股想要冲击街坊的乱民。
看到这些人只是漫无目的的发泄戾气,或将要在这种疯狂中走向灭亡,他不禁有感于当年的自己刚刚返回乡土时那种迷茫与积郁,如果当年不是加入故衣社从而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他大概率也会如那些乱民一般,凭着一腔戾气对这世道发泄一通微不足道的反击,然后了此残生……
因为西京局面较之原本的判断有了极大的出入,杨显宗又细致询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乱民中有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群体、故衣社里有没有人趁机聚众闹乱、不服管制,还有城东那些勋贵人家们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举动。
这些问题,李阳有的回答得了,有的回答不了。毕竟西京眼下已经全无秩序,李阳也只是防守住西南角落这一小片坊区,除了一些必要的消息传达,对于外界的情况了解不多。
因为还要走问城中其他几个据点,杨显宗也并没有在此久留,离开时倒是吩咐李阳,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一批社众散出西京城。
雍王所率大军不日即至,在西京城并没有因为动乱而纠集起极大势力的情况下,大量故衣社众再困留城中意义并不太大。
此前因为并不清楚西京内部局势,保险起见,杨显宗隐藏行迹进入故衣社在城中据点。现在既然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那倒也无需再过于小心,确保人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快对城中局势有一个通盘的了解,然后尽快归告殿下才是正事。
杨显宗此行带了几十名从神都带回的敢战士老卒们,虽然人人身手不凡,但想要在街市之间横行无阻也很难。
但幸在有冯五这种常年混迹市井、人面广阔的豪义之人做向导,李阳也加派几十名敢战士,凑起一个百数人的小队伍,这才出坊上路,继续向城池内里行去。
一路行走间,有的坊区坊门紧闭,可以看到坊民们自发组织巡逻的队伍在坊墙内不断巡逻警戒。
有的坊区则坊门大开,明显遭到了洗劫,坊曲之间乱民们或聚或散,察觉到杨显宗一人行过时,便不乏人上前缀后而行,神情颇为不善,只是看到这一行人人孔武佩刀,也没有什么物货随身,这才没敢贸然上前阻拦。
道路也并非畅通无阻,每行一段距离便有杂物堆垛的路障,街道两侧的明渠因拥堵而污水泛滥,使得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恶臭腐败的气息。至于种植在道旁的槐柳树木,也几乎被砍伐一空,至于是烧火取暖还是砍造器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的地方乱民聚集实在太多,冯五也都能有手段带着众人绕道而行,乃至于可以借道封闭的坊区通过。这在早已经秩序无存的西京城里,肯放开坊门让人进入,那真是了不起的信任。
杨显宗对此也是赞不绝口,但冯五脸上却殊无喜色,只是叹息道:“只盼郎主能够从速定乱,西京闹乱如此,已经不成人间,让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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