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177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主仆一行离开坊居不久,陶化坊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有百数员禁军士卒乘马队列,簇拥着一驾华丽的马车行入坊中,直往郑家门庭方位而来。

见到这幅阵仗,郑家家奴们也是慌了神,忙不迭往家门内通传,后院的郑夫人得知之后,也忙不迭往中堂行来,见到自家儿郎们都聚堂中,而禁军车马已入前庭,郑夫人更是紧张得冷汗涔涔:“怎么回事?这些兵卒们是……”

“是大内中使入堂降制,阿耶不在,我们实在不知……”

郑家子弟倒是淡定,已经知道对方来意,但父辈不在堂中,不敢贸然将中使请入。

“来了、来了!大喜事、大喜事……夫人速引三娘子入后堂等候,中堂设案,恭请中使!”

郑杲几乎跟中使同步回坊,由后门行入,回到内室换了袍服这才转出,此刻一脸的惊喜之色,再无早间出门时的忧容,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三娘子、三……”

郑夫人见状忍不住瞪大眼。

“三娘子已为陛下选作代王妃,今次中使入邸是提取谱牒、入造宗籍,接下来便是议婚入礼!”

听到自家夫主这么说,郑夫人更是惊得舌头险些吞咽入喉,身躯摇晃着喘息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三、三娘子不在邸,刚刚行出……”

“蠢妇,你在庭何用!快、快分遣家众,速将三娘子寻回!”

郑杲听到这话,气得险些要提手掐死自家娘子,数月忙碌只为此,结果中使已经入门,王妃却不在了!

第0398章 狄公出手

傍晚时分,陶化坊郑家府邸已经是门庭若市。

代王选妃一事,神都士流上层本就人尽皆知,也都在等待一个结果。如今花落郑家,自然也就难免群众侧目。

午间中官入邸宣制取牒之后,随从的禁军将士们则直接便留在了郑家府上,从此刻便负责保卫新晋代王妃、一直等到王妃正式进入王邸。

禁军将士门前列戟,映衬得门庭威武气派,前堂则聚满了众多前来道贺的时流,一个个翘首等待接见。倒不是郑家一朝得势就变得倨傲起来,门高难入,而是因为此刻中堂也早已经坐满了宾客,实在是无从安置。

相对于前庭、中堂的哗噪,内院里虽然稍显安静,但在回廊、檐下并跨院之间也都站满了跟随各家主妇登邸的婢女、仆妇们。

郑家虽然是尚礼门庭,但也少经如此门庭若市的场面,甚至入府的宾客较之家奴、婢女数量还要多出数倍。幸亏中使入府的时候,还带来了一批宫婢,而代王、雍王以及太平公主也都各遣仆役入府助事,才算勉强应付下来。

饶是如此,主持局面的郑夫人也累得满脸细汗,唯恐人前失礼,不断的穿梭于各厅舍之间。不过也有她应付不过的问题,那就是各家来贺宾客频频问起何以不见王妃?

“良缘新成,大礼在即,裁衣、定妆并学礼诸事急就,实在不是有意怠慢宾客,王妃眼下真的分身乏术啊。”

面对此一类询问,郑夫人只能如此作答。

如此一番喧闹,一直持续到街鼓声响起,外来的宾客虽然潮水般退去,但郑家本宗族人与宫中和各贵邸派来的人众数量仍然极多。不过没有了太多外人在场,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但郑夫人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完,一身酒气、满面红光的郑杲已经在家人搀扶下匆匆行入舍中,待见夫人坐在席中,脸色顿时一拉:“内外诸事繁忙,你还有时间在此闲坐?”

“妾、妾只是小息片刻,刚才贺客太多,实在应对疲劳……”

郑夫人有错在先,这会儿更不敢作什么主妇姿态,忙不迭站起来垂首道。

“棺椁横陈,能得长息!经年闲养在庭,唯此短时忙碌,还要推诿偷闲?”

望着自家夫人,郑杲又是忍不住的怒气上涌,指着对方恨恨低吼。

“大喜临门,郎主不要作怒。妾、妾知错,这就入堂视事。”

郑夫人这会儿半点脾气也无,说完后便低头往门外疾行。

“又去哪里?外间杂事,委谁不可?你、你速往三娘子处去,无事也要殷问!”

郑杲叹息道:“我家娘子自是温婉知礼,不会计较前事。但你这拙妇狭计伤情,若还只是避不入前,日后如何相见!”

夫人得此提醒,这才又忙不迭点头,急往郑文茵居舍行去。

午间被郑氏家人从市间寻回之后,郑文茵也没有返回原本的客舍,而是被安排在内堂主人寝室中。房间中张设诸物已经被悉数撤除,自代王邸赶来的郑金指挥人重作铺设,并也留在郑家府上管理诸宫人。

此时这一座内院都被宫人们环拥起来,郑夫人至此也要通报才能入内。听到宫人禀告,郑金只是摆手道:“且让她在外候着。”

略作沉吟后,郑金行入王妃居舍,入门便闻到一股淡淡药香,开口问道:“王妃伤情可有大碍?”

宫中派遣的女医入前细禀,郑金听着,抬眼见到郑文茵身影由屏风后转出,忙不迭上前道:“王妃行动有不便,安坐即可,不要勤走再伤筋骨。”

“大内良医施药,自觉转好许多。阿姨入邸之际,便没有庄重迎见,有劳阿姨行走作事。”

在婢女莼儿的搀扶下,郑文茵敛裙向郑金微作欠身。

“王妃说得哪里话,妾是邸中老人,阿郎逢此大喜,恭勤恭劳都是本分。”

郑金上前将王妃搀回内室,看看居舍中在摆放完张设器物后稍显局促的空间,忍不住皱眉道:“礼程还需月余才能成礼,之间不乏群众出入。为王妃起居顺遂计,不如先移居履信坊旧邸?毕竟此处也是借居,太多人员、物事的出入,太过打扰主人。”

郑文茵闻言后只是歉然一笑:“家居简陋,委屈阿姨并诸内官人了。侍郎虽然不是一户叙齿的至亲,但也是同案祭祀的手足,婚庆大礼,哪分宾主。”

听到这话,郑金忙不迭作礼道:“是妾失言、失言了,请王妃勿罪。是了,郡君正于墙外待传,急切入问,险些忘了。”

“快、快请。”

郑文茵闻言后忙不迭站起来,婢女莼儿匆匆入前搀扶,见自家娘子还要行出相迎,眉头便皱起来,只是脸色方变,便觉手腕被自家娘子狠狠一攥,不敢再作异态,忙不迭搀着娘子往门外迎去。

郑夫人入门,见到三娘子门前等待,忙不迭趋行至前,还未开口,已经被郑文茵热情的捧臂迎入房间中。

郑金在房间中作陪片刻,便又起身告辞。待到行出房间后,她在外廊游走片刻,看到一名相熟的雍王太妃身边宫女,摆手聚在一起,忍不住叹息道:“这位主母,倒是真的不错。”

“阿姨也是这么觉得?妾倒不曾近睹,但太妃归邸之后,对这位王妃可是赞不绝口,少见太妃如此称许某人。”

那宫女闻言后也点头附和道。

郑金这么说,又不是人云亦云。她主动承担此事,先来见一见这王妃是何种品性、人物,一则是对一手带大的阿郎爱之心切,二则是为唐孺人担心。那小娘子入邸伊始,郑金便与她相处起来,彼此感情可谓深厚,难免担心王妃品性太严肃,不能融洽相处。

她来到郑家的时候,王妃还没归邸,心中已觉有异,这种大事当前,郑家怎么容许娘子外出闲游?及至看到王妃入邸乘坐的竟然是车铺租赁的马车,甚至还有市间访买的药食,更加笃定这位王妃跟郑侍郎一家只是貌合神离,而且还被冷落排斥。

人在骤显之际,是最容易得意忘形、忍不住失态的。所以刚才郑金才作那样的试探,也因为王妃所作出的反应而颇感满意,能有这样的分寸与自持,起码不是一个性格孤僻、难相处的人。

且不说郑金心里的小算盘,一直到了夜深时分,郑文茵才得以登榻休息,虽然身体已经很疲惫,但心里仍是一团火热,全无睡意,手指下意识挪到小腿处,却被床畔婢女抬手一把拍开。

“娘子不要再戳痛处,不是做梦!若还这么戳下去,当心大礼时都不能养好!”

婢女俯身床侧,低声说道。

被婢女戳破自己的小心思,郑文茵脸色微有羞红,但还是忍不住抿嘴低笑:“莼儿,你觉得你家娘子哪处能赏,可被巽卿一眼相中?”

婢女撇撇嘴角没好气道:“娘子当然处处可赏,但是不是殿下赏中,婢子哪里知?待到入了王邸,娘子细细问他。”

“唉,我也只是自乐。当时来去匆匆,殿下未必着眼见我。但有一两分的惦记,盼相见时能不负所望。”

郑文茵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睡觉、睡觉,养伤、养伤!”

少女情怀总是诗,只可惜眼下的代王殿下还真没有心情惦记他那新娘子究竟何样人物。

郑家这一天已经是如此喧闹,积善坊王邸只会更有过之。平日王府已经是车水马龙,这一天则更加的热闹非凡,入贺的队伍甚至都排出了坊外,横阻于天街。

不过这样的阵仗对王府而言也只是寻常,自有一众府员负责接待各方宾客,至于李潼则就没有出席。倒不是对这一桩婚事怀有什么抵触,而是因为被一桩禁中的讯息扰乱了心情。

“狄怀英贼心不死,是要逼我与魏王深作纠缠!”

李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收到消息,在议论他这一次婚事的时候,狄仁杰并几名大臣联合推举千金公主夫家一系,实在是居心叵测!

千金公主驸马郑敬玄,虽然也是出身荥阳郑氏。但郑氏与郑氏又大不相同,郑杲这一系洞林房乃是荥阳郑氏定著房,而同为北祖一系的大房甚至已经绝传绝嗣。

郑敬玄出身的五房虽然也算人丁兴旺,但较之洞林房还是逊色许多。特别是这一家居然跟魏王武承嗣联姻,可想而知格调并不高。

不过士族嫁娶格调高不高,李潼倒不在意。既然连婚姻都出卖了,他当然是希望能够换到一些政治层面的助力,但武承嗣已经先插了一腿,他如果再后脚跟进,彼此之间关系自然更加紧张。

本来就是一个小水汪,容得下几台压力泵?争着争着,那就难免两嘴毛了!

此前这些家伙已经将他架在左千牛卫进退不得,好不容易他姑姑太平公主插一杠子让他解脱出来,结果这些人又将主意打到他的婚配上来。虽然没做成,但也足够让李潼记恨起来。

你们是大唐忠臣,要保老四那就保,搞老子干啥!还特么搞完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第0399章 行驿命案

李潼不知道的是,此前他入嗣他大爷李弘,就有狄仁杰的推动。毕竟当时那场对话太高端,在场除了他奶奶和狄仁杰之外,只有宰相两人。

只不过他奶奶把他推出来的力度之大远超狄仁杰设想,而他也在第一时间跟江南宰相姚璹勾搭成奸,就算有什么蔫儿坏的后续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此刻房间中只有大表哥房融,听到代王忿声,房融也忍不住叹息道:“西京方面已经传来声讯,侯思止已经押引窦氏诸众东行,不日便要抵达神都。届时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动荡,实在不可知。若殿下与魏王不睦乃至争斗起来,无疑能分压许多。”

外戚是一把双刃剑,好的外戚能助益诸多,坏的则能把人连累死。

更何况窦家这样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侯思止在西京待了整整一个年前年后,终于起行东来,想必是已经掌握到足够在神都政局掀起一场浩大风波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押引的窦希瑊等人无疑就是一个个火药桶啊,谁也说不准一旦爆炸开来,究竟会牵连多少。

其实李潼对此也是有些担心,毕竟他在西京布置诸多,而且与窦家关联不浅。侯思止凶名或许不如来俊臣那么大,但也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一旦顺藤摸瓜搞到什么蛛丝马迹,对他而言也是一乐。

“肃政台于此难道就没有收到什么内情?”

房融如今在朝中担任殿中侍御史,对于这样的事情,消息自然要灵通一些。

房融闻言后便摇摇头:“侯思止自有专奏使权,奏事不经宪台。为此魏相公还几番在台中怒斥,道是使员骄狂,宪台虚设。”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乐,酷吏手段没有人不心存警惕,谁也猜不到侯思止这几个月在西京究竟憋了什么坏。大凡跟西京有关的人,也都难免忧心,魏元忠从西京留守入朝拜相,当然也不例外。

“案事之余,近日表兄不妨向魏相公多作请教。”

真要深查西京,李潼自然是一裤裆的屎,不过魏元忠也干净不了。起码无论侯思止在西京调查出多少代王罪事,魏元忠都有一个失察的连带责任,甚至侯思止如果步子迈的大一点,极有可能将两人办成一案。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李潼跟魏元忠立场是一致的。侯思止如果大嘴巴,他俩都会不舒服。不过双方若能就此达成默契,再加上宰相姚璹的一票,侯思止要搞他们,也得掂量掂量。

“还有一件事,若近日魏王要作弄右金吾卫元璘,表兄提前道我。”

元璘是右金吾卫将军,李潼想要动对方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在神都苑引诱武承嗣动手。只要腾出位置来,李潼手里已经有姚璹一票,再跟魏元忠达成默契,只要争取到李昭德,将唐先择送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了。

魏元忠倒是好说话,这老狐狸多半是察觉到一些李潼在西京的动作,这样的时节你还不帮我出力涨势,当心我熬不住了,自爆炸死你。

至于李昭德那里,已经先占了李潼一个便宜,如果谈不拢,我可能要对你小老弟李令问不客气。

自立山头,虽然所面对的博弈环境变得复杂,但能够合纵连横的空间也大得多,这是格局、境界的提升。若是此前,李潼敢这么跟宰相们谈条件,多半要被大手一挥,滚一边装孙子去!

房融听到这话,便微笑点头,对于当下的情形不无乐观。

侯思止东来,他旧为长安县令,当然也是担心的。可是现在他能够跟代王殿下参详机要,只要代王不倒,他就不需要太过担心自身,这就是依傍大树的好处。

而且在如今皇嗣一系明显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代王这一边能够侧身事外,而且还有闲情操弄大喜,结缘荥阳郑氏这一山东名门,也的确是让人安心。

“人事纠纷,诚然可虑。但诸事自有门下分领,殿下也无须杂念太多,专注眼下大喜之礼,这可不是余子能作代劳的。”

因为心情不错,房融甚至开起了玩笑。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若诸事都需代劳,八尺筋骨、养成何用!”

不得不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荥阳郑氏缔结一份亲缘的确助益不小。即便不论之后因此衍生出来的什么人事操作,单单对他身边群众人心鼓舞就非常大。

“陛下亲选恩赐,殿下门户之内添一良助,这对太妃也是一大安慰。人生大事凡几桩,能定一桩便是生人大功。郑氏河南名门,近畿显宗,成此良缘,让人欣慰,殿下不登堂与众言欢?”

聊完一些事情,房融起身准备回堂,临行前又问道。

“表兄等自去宴乐,明日还要朝参当直,不敢放浪意趣。”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让人将房融引回前堂,他自己则仍坐在席中,掏出一些书卷伏案览细。

案卷上的内容,是府外田大生使人送来有关故衣社的一些进展。

这里面讲了两个问题,第一是故衣社的发展陷入了停滞,从去年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增幅,有的县乡分社甚至出现社众脱籍情况。

就在此前不久春衣分授时,有的分社甚至大量衣物都无人来领取,即便是有,也远低于录籍的数额。

发生这种情况,一则是李潼有意压制神都故衣社的继续发展,他的人事重点放在了西京,神都这里并没有继续加派骨干,以维持原本的规模为主。

二则就是朝廷的迁民安置已经步入正轨了,原本临时聚集起来的游食难民被打散发入乡野,新编户籍。而故衣社眼下的组织构架并不能跟随变化,由此便造成了大量社众的脱籍。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早有预料。

故衣社所以能够发展的基础在于大量关中民户短时间内迁出,已经远远超过了政府的组织能力以及地方上的接受能力。

特别在当时刚刚进行过武周革命,朝堂上因为李武夺嫡而杀得人头滚滚,宰相尚且朝不保夕,更没有什么成熟的安置生民的整套策略,民众背井离乡,衣食无着,急迫的要抱团取暖。

可是一旦当朝堂上最大的纷争被暂时搁置,整个行政系统再得以运转起来,效率又远远不是故衣社这个草台班子能够比拟的。

特别是狄仁杰归都担任地官侍郎,主管迁民入籍问题后,不得不说在民生行政方面真的是有一套。

如今李潼虽然不在南省要司任职,也不太清楚狄仁杰具体措施,但在政事堂也有耳目,是知道河洛之间这段时间里,户籍数增长势头颇为喜人。

故衣社捐麻互助,组织系统本就松散,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并不能够提供土地这种最重要的生产资源。

当迁民原本的聚集状态被重新分配之后,又不能灵活的调整组织结构,原本所形成的网络被瓦解是很正常的。

不过这也并不可惜,毕竟在朝廷行政能力完全恢复之前,李潼已经借由故衣社聚拢到足够多的人力,最大的收获自然是已经形成规模的武装力量敢战士。

而且生民虽然入乡编户,但想要真正扎根下来,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特别土地的分配,是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眼下可不像国初那样有着大量的荒田可以重新分配,越在近畿,豪强侵田占田的问题便越严重,这也极大阻挠了迁民的安置进度。

狄仁杰是一个能臣,但他不是改革家,也不是魔术师,不能凭空变出大量土地,根本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得以解决,其中一个原因是武周后期频繁的宫变、大量权贵的覆灭所带来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虽然权钱主体还是在权贵之间转移,但过手撒出一点,就能极大缓解社会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