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第134章

作者:衣冠正伦

中年人国字脸、八字眉,长须及胸,看起来便不乏官威,正是如今令时流闻风丧胆的来俊臣。其人天授年间才为用,到如今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已经由一介草民高任为右台中丞,官阶递进之迅猛,令人咂舌。

当然也是因为时人并不知,还有一位名为傅游艺的老先生,本来也该是一位明星人物,但还没来得及点火,便已经被人拔了蜡。

来俊臣一边走,一边微笑道:“刚才朝内便听多人议论城西月堰,那里今天是有什么盛事?”

有人闻言后便笑道:“是一位宗属贵人今日归都,便是河东王讳宝雨。其人乃是故雍王幼子,旧年在神都也是誉望不浅,中丞蒙举之前,便西走服礼,如今归来,自然群众趋迎。”

“河东王?就是日前在西京兴造戏弄那人?仔细说说,他是故雍王之子?”

来俊臣听到这话,不免来了兴致。他如今虽然身居高位,但对朝野故事却所知不多,毕竟得用还是浅年,且入事以来,一直在紧盯着那些在朝的目标,对于身在西京服礼的雍王一家或有耳闻,却不详知。

他这一发问,周遭自然便有人七嘴八舌将有关雍王一家特别是河东王的事情讲述起来,听过一番之后,来俊臣不免眉开眼笑:“我立朝至此,竟然还不知世道有此一个趣人,能以、嘿,真是有趣、有趣!”

说话间,他抬手召来一名随员,附耳叮嘱几句,转又对众人说道:“这样一位名王归都,自然不能欠于礼迎,也让这位大王入都伊始便能知如今都邑人事新貌。”

他所谓的礼迎,想想也知善意乏乏,周遭闻者听到这话,便意识到这位风光归都的少王怕要有麻烦,自有好事者已经鼓掌为来俊臣喝彩起来。

第0303章 当街杀奴,鞭刑酷吏

城西月堰,热闹仍在继续,李潼一行非但寸进不得,反而因为涌上来的人众太多而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段距离。

太平公主于帐幕中久候少王不至,再听到家奴汇报外间情形,一时间也有些惊讶,忍不住啧啧道:“莫非神都已无男儿,怎么各家反应如此夸张?”

群众热情,就连她这个始作俑者都始料未及,想了想之后,太平公主便举手吩咐道:“你等快引家徒外出护引大王,再这么下去,我怕这小子要被逼退再回西京。”

很多时候,人情喧闹往往是因为气氛感染。虽然说少王风采卓然,兼富才情,且圣眷争享,但若说能让神都权贵各家不顾体面的去争逐,也是有些夸张了。

许多人家至此相迎,也并不排除只是单纯想来看一看的缘故,毕竟从各个方面而言,少王都是此世难得的良选。

可是当他们来到这里眼见此态之后,平常心难免失守,不免觉得一旦错过这个良配,将会常有遗憾。特别一些人家女儿已经眼见到少王风采,不免对家人催促更急,于是也就让场面越来越热闹混乱。

张说等人本来还在凑趣,眼见群情越来越躁乱,心里也是不免有些发慌,担心惊扰到大王并家眷们,于是也都护引王家往后直退数里,将距离拉开。

一同归都的独孤琼看到这一幕之后,也不免有些口舌发干,转头望望还在马上拍手嬉笑叫好的李守礼,咂咂嘴巴之后凑上去低声道:“大王,如果前约作废,你能理解吗?我家待字女儿虽然不只一数,但也不好只是独亲大王一家,如今群众争趋河东大王,我家离群择次,难免有些……”

“你说什么?”

李守礼还在拍掌向人群怪叫,没有听清楚独孤琼的话,转回头来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又啧啧道:“你瞧瞧,我家阿弟多有人望?幸亏你家娘子先许了我,否则要跟我家结亲多不容易!”

孤独琼闻言后嘴角一咧,你咋有脸说出“幸亏”这俩字?

虽有王府仗身遮掩在前,人群仍然不断向前逼涌,这时候有一名鲜衣豪奴大声道:“我是右台来中丞家人,奉中丞命如此向大王献礼,谁敢拦我!”

人的名树的影,那豪奴连喊几遍,当周遭人都听清楚之后,群情就像是火盆被浇上冰水一般,顿时回落下来。但这时候,人群中又有人冷笑道:“来某也配结幸名王!”

人群又响起一片哄笑声,那来氏家奴瞪眼怒吼道:“哪个在说话?有胆量,行出来!”

他怒目环视,周遭人群自向后退,如此片刻之后,他才有些志得意满的独身上前,往少王行驾处走去。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不免感慨,看来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来俊臣这家伙已经是成了气候,人还未至,单凭一个家奴就能如此震慑群情。同时他也暗暗警惕,自知来俊臣这家伙肯定对他乏甚善意,心里已经开始思忖该要怎么应对。

张说等人这会儿脸色也变得有些严肃,担心少王不知来俊臣其人,连忙上前低声将来俊臣其人其事快速陈述一番。

而这时候,那名来氏家奴已经在王府护卫引领下行至驾前,先作叉手简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卷抖开递给身边的王府护卫,并说道:“我家中丞知河东大王今日归都,特具厚礼洗尘,请大王笑纳。”

王府仗身上前将那礼单呈上,李潼随便扫了一眼,倒是被那数字惊了一惊,只见钱有百万之数,绢则千数匹,心中疑窦更甚,只是将那礼单交回护卫手中,并说道:“孤与你家郎主,虽是同朝为臣,但也并无私谊。今日乍归,只见旧好,如此厚礼,不便领受。”

那来氏家奴闻言后也不觉意外,抬手接回礼单并又笑道:“既然大王不受礼,那小民自将礼货引回,向中丞复命。不知大王是此时交付,还是择日登邸领取?”

李潼闻言后不免微微瞪眼,转又乐起来,你这家伙讹我?

旁边张说等人正待上前进言,李潼摆手制止,转又笑道:“礼收或不收,来中丞这番情谊,我是领受了。你家郎主现在何处?着他来见,我往见他也可。”

说话间,他示意杨思勖抬手将那来氏家奴执下,那人还待要反抗,被杨思勖一拳敲在脑壳,晕乎乎的被缚入护卫队伍中。

李潼也不担心拿下这家伙就没有人去通知来俊臣,转对身边不乏忧色的人笑语道:“趁此情势冷清之际,赶紧前行,早早入城才是正事。”

这一次队伍再继续向前,人群便没有了此前的那种汹涌,自觉分出一条道路,同时在王驾行过时,人群里还不断有声音提醒道:“来俊臣豺狼之性,嗜血而肥。大王千金之躯,实在没有必要与这种卑贱污浊之流纠缠……”

对于这些善意的提醒,李潼也都微笑点头回应,一边行走间,一边唤过张说、李思文等人,包括独孤琼,对他们低声吩咐道:“你们不必再同行,先行一步,谁有东宫重光门值宿相识,速往去见,让他们待我趋进,不要阻拦……”

“大王是要……”

几人闻言后各自惊疑不定,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不是大事,不过是要削一削这猖獗爪牙!速行速行,不必多劝,我自有分寸!”

几人受命各自离开,同时太平公主府上家人也穿过人群行上来,太平公主车驾自在其中,待到帷帘掀起,便露出太平公主与韦团儿两张俏脸,太平公主一脸隐忧,韦团儿则就有些垂泪的情急。

“三郎,我听说来俊臣那凶人盯上了你?你可不要冲动,我……”

太平公主趴在车厢,正色劝告。

李潼并不接这话,上前下马拱手为礼,说道:“年久不见,姑母姿容更胜于夕。还有韦娘子,你好啊!”

“大王、大王你……”

韦团儿听到这话,泪水顿时滚落下来,泣不成声。

正在这时候,后方已经响起人声哗噪,一群人鲜衣怒马向此冲来,为首一个正是来俊臣。

李潼虽然不认识来俊臣,但看来人这架势也猜到了,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转又对车上太平公主微笑道:“久别重逢,长情待诉,偏有疯狗扰人。请姑母暂避闲处,勿受惊扰,稍后代我护引家人归邸?”

“三郎你要做什么?”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惊声问道。

李潼却已经不再回答,转身上马,引着王府仗身行上去。

“我听说有人当街害我家人?人在何处?”

来俊臣率众上前,视线环顾周遭,并在少王身上短留片刻,转又移开,望着人群怒声吼道,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见这家伙都不正眼看自己,李潼不免更乐。

此时周遭人群散开,腾出一片空地来,王府几十仗身拱从于后,来俊臣身后也有二三十人,只是讲到气势当然不如王府这些劲卒们雄壮,但一个肆无忌惮的谈笑,并对着人群里指指点点,姿态很是恣意。

“阿九,摔死他!”

李潼打量了一眼来俊臣便也收回视线,转头对杨思勖说道。

且不说来俊臣闻言后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杨思勖闻言后则两手抓住刚才抓获的那名来氏家奴,以头朝下,重重朝地上一顿,只听咔嚓一声,那来氏家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已经脖颈断裂,七窍流血。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惊变,顿时哗然惊呼,更加向外散去。

“河东王,你好大胆量!你可知……”

来俊臣眼见这一幕,顿时满脸惊怒,戟指李潼怒吼连连。

“拿下他!”

李潼手中马鞭一指来俊臣,对王府护卫们说道。

“河东王,你敢……我是右台中丞、圣皇陛下……”

眼见王府护卫们冲上前,来俊臣也慌了神,一边大声怒吼,一边转马后撤,但哪里又能逃得了,至于他身后那些随员们,不过是些凑趣的无赖,又怎么敢直当王府护卫们的冲击,自然各自惊走,将来俊臣一人抛在原地。

来俊臣被直接从马上扯下来,李潼也返身下马,手提马鞭入前,抬鞭一指说道:“扒下他的服帽,不要玷污了朝仪体面。”

王府仗身们上前,直接将来俊臣幞头并外衫除去。来俊臣市井出身,本身也是有些狠性,眼下虽然惊惧有加,但也瞪大眼死死盯住少王,并厉声道:“河东王你不知我?今日羞辱,我若不……啊!”

啪!

李潼举手一鞭,直接抽在来俊臣的胸膛,来俊臣身上那丝布中单顿显血迹鞭痕,之后鞭子更如雨点一般抽落下来,其人单衣很快就片片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

李潼接连抽打了十几鞭,低头看看自己衣袍上被溅的血水,有些不满意地说道:“转过来,背朝我。”

来俊臣初时还叫骂凶狠,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胆寒,口气不再坚硬冷厉,转有几分央求:“是卑职做错……卑职不该、啊!求大王……啊!”

李潼常年练鼓,又开始练习马球,臂力之重可想而知,前后十几鞭之后,来俊臣已经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血人,架住他的王府仗身们手一松,其人便瘫卧在地。

李潼手里甩着马鞭上的血水,凑近去笑问道:“怎么样?那些礼货你还要不要讨回?”

“不、不、卑职不敢、不敢……”

“你不敢,可是我想收,怎么办?”

“卑职一定送入邸中,这就送入邸中……”

来俊臣见少王手中马鞭又扬起,忙不迭疾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对来俊臣露齿一笑,然后突然又直起身来,指着来俊臣一脸惊容的怒吼道:“狗贼陷我不只,还辱我亡父!你要杀我满门,我先了结了你!”

“我、我没……”

来俊臣闻声惊呼,但话音未落,只觉颈上一紧,少王手中马鞭已经环在他的脖颈,死死勒住!

第0304章 待罪慈乌台

李潼两手紧紧攥住马鞭稍柄,尽管来俊臣仍在极力的挣扎,但是脖颈仍然被死死勒住。

渐渐的,来俊臣挣扎的力道微弱下来,两脚在地面上蹬出深深的坑洞,身躯渐渐僵直,脸色也转为青紫色,额头上青筋暴起,舌头都弹出了口腔,一副将要行将就木的样子。

“大王留情……”

“三思啊,大王!”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不断的发声力劝,甚至包括杨思勖都凑上来低声道:“大王不宜因此贼脏身,还是让仆来……”

李潼眼皮一翻,白他一眼,感觉到来俊臣的状态是真的到了火候,这才将手一松,其人绷紧的身躯顿时瘫软下来,平躺在地一动不动。

杨思勖连忙上前,手指搭在其鼻端试探片刻,然后抬头说道:“还有微弱气息。”

他话音刚落,地面上来俊臣身躯陡然一颤,然后那血肉模糊的胸膛急剧的起伏起来,累累伤痕更有新的血水沁出。他整个人眼下仍是神志昏昏的状态,粗喘好一会儿,蓦地翻身,手捂咽喉干呕起来,很快地面上便聚了一摊夹杂着血丝的呕吐物。

这会儿,金吾卫街徒们也闻讯赶来,一名率队的兵长手扶佩剑远远喊道:“请大王约束仗从,切勿再有弄险之举!”

李潼看着那些刀盾在前缓缓向前逼近的金吾卫,不免感慨果然古今如一,发生了事情,警察总不能恰好到场,他抬手对王府护卫们说道:“收起器杖,不要与街徒们发生冲突。”

来俊臣一直趴在地上干呕,可是突然身躯向斜里蹿出,冲向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语调更是凄厉沙哑:“救命、救我……河东王当街行凶,谋害大臣……”

看这家伙动作不失敏捷,李潼更是一乐,一看就是市井街头斗殴历练出来的。他本来还担心自己把握不住火候,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来俊臣自被金吾卫接应保护起来,而那些街徒们也并未就此退去,仍是聚在对面,等着那一脸纠结之色的兵长下令是进是退。

“三郎,快到这里来!”

太平公主车驾本来已经被家人引往别处,这会儿又返回来,她半身探出车窗,连连对李潼招手,等到李潼到了近前,才一脸忧色道:“你实在是太冲动了,那来俊臣纵有狂悖,但他终究是宪台官长,你……”

“狗贼实在该死,无端挑衅,邪言诛心,我一时把持不住,这才……”

李潼这会儿又换了一副激愤不已的神情,仿佛刚才险些弄死来俊臣的并不是他。

“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还是该要赶紧想想要如何善后。”

太平公主叹息一声,转又小声道:“既然已经做了,还不如直接制死,留下这一个后患,也是麻烦。”

李潼闻言后,心里又是一叹,果然这个姑姑是他们家的人。

他不是没有胆量弄死来俊臣,而是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直接搞死这个家伙。虽然说早在这个来俊臣还未发迹之前,他便动念要挖出这个家伙搞死,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

如果来俊臣还是一个布衣平民,死就死了,不会有什么大的震荡风波,可是他现在已经进入官场,且已经成为宪台官长,一个如此显赫的政治人物是死是活,那干系就大多了。

匹夫一怒、伏尸两人,这样的勇气谁都不缺。可是爆发之后该要如何收场,则就是一个大问题。

李潼之所以不杀来俊臣,原因很简单,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或者说风险和麻烦要远大于回报。

如果来俊臣死了,那么得利最大是谁?当然是朝堂上那些大官要员们,死了这样一条肆无忌惮的疯狗,他们为官做事都要更从容得多。但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李潼的人。

当然为了大家的公共利益和安全,李潼倒也不惮于犯险,想来俊臣还未发迹之前便想弄死其人,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

可是现在,老子是脑抽筋了才会一个人犯险给你们谋福利!

西京城里,薛季昶根本就不关心窦家究竟有没有行刺少王,只是忙自己的一摊事。魏元忠则是刻意的避开少王,不发生什么直接接触。

如果这些人肯于流露一些善意,大家有事商量一下,那李潼还真的可以不必在意个人眼前的得失,大家齐心协力,共度时艰。可是现在摆明是各玩各的,我咋那么瘾大,给你们解决一条疯狗?

当然,如果他真解决了来俊臣,满朝大臣们应该也会对他心存感谢。

但他们报答的方式很有可能就是将这一份感激默默收在心底,然后群起攻之,将少王彻底逐出朝堂,你哪凉快哪待着,不要再在这里碍事碍眼!

不是李潼把人想脏了,而是事实如此。强臣如李昭德,前脚干掉酷吏侯思止,后脚就被踹出了朝堂,大家也没念他好,哭着喊着李相不能走。李潼真的当街弄死来俊臣,这是摆明了让自己立于众矢之的。

如今的李潼在朝堂上还根本不成势力,干掉来俊臣可能也没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让他奶奶心里不舒服,缺少了最重要的这一个庇护,真要被人赶走,十年八年别想回来。

可是现在来俊臣没有死,但少王总算也是给大家出了一口气,就要想想要不要学东郭先生、去攻讦少王。就算不声援少王,应该也会保持缄默,起码朝堂上不会有太多追究少王的声音,反而有可能借此弄走来俊臣。

至于因此得罪了来俊臣,会有后患无穷?

来俊臣弄死的那些人,哪个跟他也没有什么确凿旧怨。包括眼前,李潼跟他见都没见过,他就敢来刁难。这家伙属于没事找抽型,得不得罪他,跟他针不针对你没啥关系。

再说李潼的生死,也不在酷吏一念。他奶奶真想搞掉他,有没有来俊臣没影响。如果他还能维持圣眷不失,那么来俊臣想要谤伤他也不容易。这家伙疯狂是疯狂,但武则天不会跟他一起疯,最后所以因此被反杀。

现在李潼的确是得罪了来俊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所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未来如果来俊臣提交什么跟他有关的罪证,还得考虑一下这个家伙是不是挟忿报复?

如果他奶奶想保住他,根本不会让来俊臣负责跟他有关的案事,如果派来俊臣调查他,那么基本可以确定,有啥保命的招赶紧用,晚了就用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