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90章

作者:余人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

这些唱词刚结束,周围压抑的叫好声终于释放,如同雷鸣般,达到了今晚的最高声音。拍掌、哄笑、叫好声,仿佛要将这座贡院都揪翻了。

特别是那些喜欢纵情花丛的举人,最是欢快,将那手掌都拍红了,直想跟这人引为知己,一起到青楼饮酒寻乐。

对于“艳曲”,所有男人其实都没有什么抵抗能力的。何况这还不是那种赤裸裸的俗曲“十八摸”,而是才华满溢的雅曲,有诗意又有味道,还能登大雅之堂。

为何《金瓶梅》能够流传千古,被文人津津乐道。古往今来,写艳书的其实并不少,但写得如此有才华的,却找不着几人。

当然,倒不全是好色之徒,有人还沉迷于前面那些绝美的唱词中,直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人不中进士,可惜了!”

“我倒觉得他不该来考进士,呵呵!”

“我方才倒听一个考生低咕,说‘被科举耽搁的唱曲人’,怕便是他吧!”

……

一帮监考官心情相当不错,不知不觉竟然都聚到了“列”字巷前,说起了玩笑话来。有人亦忍不住朝着里面的巷道瞧上一眼,却不知是哪位举人如此有才。

很多举人对这个“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的举人极为好奇,只是考场有考场的规矩,监考官能够容忍你唱唱曲儿,但却不可能容许你跑过来“追星”。

只是有人还是按捺不住,从“宿”字巷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道:“在下扬州萧子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待出去后,我定要登门求教!”

此言一出,大家耸起了耳朵,不少人亦抱起这个心思。想知道今晚这个技压全场的唱曲人是何方神圣,为何先前对此人一无所知,更想出去后跟他一醉方休。

只是他们的如意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倒不是林晧然要深藏功与名,而是他却不敢自报家门。

“聒噪,不可通换姓名,否则以作弊论处!”

那萧子琴的声音刚落,却听到一个监考官大声喝止,声音透露着威严。

却不是他不通情理,其实他亦对这唱词人很好奇,但这确实是考场的规矩。凡是宽容,亦是有一个限度的,否则他们就是失职了。

大家听到这话,都不无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很多举人却已经打定主意,等会试结束后,一定要将这人找出来,然后会一会这个妙人。

而后,有一个年老的监考官员又是朗声道:“已是亥时,不可再喧哗,大家准备就寝,明日还得继续考试呢!”

大家虽然都还在兴头上,但却不敢抗议,何况明日确实还得接着考试。便如同乖宝宝般,要上茅房的上茅房,睡觉的则睡觉,热闹的情景不复存在。

整个考场又陷入于寂静中,那原本灯光通明的矮屋,一道道亮光渐渐被熄灭,整个考场陷于漆黑中,整个贡院亦是如此。

只是有人忍不住哼着那些唱词,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什么“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当然最多的还是“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带着愉悦的心情,众举人沉沉地进行梦香中。

第202章 谨慎

会试第二场跟乡试一样,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

其实都是官场应用文写作,除了往来的公文写作外,就是根据提供案例来撰写司法判文。

对于大明这些历经寒窗的举人而言,特别很多举人还出身于官宦之家,这场更像是走个形式,大多数举人对这些题目都是游刃有余。

在考生进行第二场考试的时候,审卷亦是开始了。

跟着乡试一样的流程,墨卷经过“糊名”和“誊录”两道程序后,“墨卷”留在外帘保存,“朱卷”则送到内帘的飞虹桥上。

主考官吴山、副主考官张磊和十八名同考官却是等在飞虹桥下等候,将朱卷迎回戒慎堂后,在由锦衣卫担任的内监官注视下,进行着祭拜孔圣人的仪式,然后便让同考官抽签取卷。

跟着乡试有着不一样的地方,虽然从外帘送过来的都是“朱卷”,不过朱卷还有着“南”、“北”和“中”字样。

随着“南北榜糊涂案”落幕,大明朝便开启了区域分榜的考试制度。到了宣德年间,又从南北卷中分出中卷,规定南卷取五十五名,北卷取三十五名,中卷取十名。

从这个分榜的比例来看,南卷考生无疑是占到好处的,但其实则不然。

南卷录取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五省,南直隶部分士子,而浙江、江西、福建南直隶历来都是科举大省,状元的诞生之地,故而南卷考生的竞争却更为惨烈,占不着便宜。

在取得试卷后,十八名同考官便忙碌起来。平庸的试卷会直接黜落,优秀的卷子推荐上去,特别优秀的卷子则高荐上去。

主考官吴山端坐在大堂上,五十多岁,两鬓发白,但气色尚佳,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颇有官威。

这是他第一次以主考官的身份主持会试,对于这场会试,他极为看重。

不仅是因为他第一次担此重任,更是因为他将会成为三百名新科进士的恩师,这时代的师生关系犹如父母,这将是他的一份沉甸甸的政治资源。

其实在这个主考位置上,出现过一场激烈争夺。毕竟这次是皇上特别召开的恩科,在“规格上”高于往届亦是正常,故而内阁的阁老都有意于这个位置。

他这个才上任一年多的礼部尚书,以为只能做旁观者的份儿,却是没有想到,最终这件好事反倒稀里糊涂地砸在他的头上。

在欣喜的同时,他亦是小心翼翼。这会试看似获益良多,但压力却一点都不小,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稍有不慎,就会给人抓着小辫子往死里整。

他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翰林出身,于前年接替王用宾的位置,出任礼部尚书一职。无论是“出身”和资历,都让他有望成为阁老,有望成为大明最有权势的阁臣之一。

只是美好的背后往往暗藏着杀机,李默的那场教训,他是真切地看在眼里。由于他当时担任的是吏部左待郎,所以比别人看得更清楚。

那时的李尚书深得隆恩,又有陆柄这个得意门生,风头甚至盖过了严阁老,投奔者如云而至,都以为李默会接替老迈严阁老的位置。

只是谁能想到,就在李默风头最盛之时,一场大祸却悄然来临。李党是树倒猢狲散,李尚书本人更是身首异处,从天堂跌到了地狱。

正是如此,吴山不断告诫自己。哪怕如今正是得意之时,哪怕即将拥有一份不小的政治资源,但仍得小心翼翼,切勿犯下李默的错误。

随着一份份优秀的考卷送上来,他仔细地审阅着。在定下去留的同时,亦是要从中挑出会元试卷,让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挑不出毛病来。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这届考生的水平高于以为,短短二天功夫,便呈上了五份高荐的卷子,而他对其中两份更是爱不释手。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吴山捋着苍白的胡子,如同喝了酒一般,发现这个破题精妙无比,故而忍不住又再通读一遍这一篇文章。

“会元定矣?”张磊看到他的表情,便是好奇地问道。

吴山经过官场磨砺,早就修成了养气功夫,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地道:“可惜后面的答卷稍逊,整体不及宋同考的高荐卷,但估计可点为经魁”。

每经取一魁,即是这份试卷不在第一,但却能在前五,属于相当厉害的成绩。

“如此说来,宋同考的那份高荐卷是会元矣?呵呵……看来我先前的判断没错啊!”王磊的眼睛闪过一抹喜意,颇为得意地捋着胡子道。

吴山哑然失笑,摇着头道:“言之过早矣!这后面还有数千份试卷,还有两场卷子没有送来!”

“呵呵……我话就放在这里了,那份试卷必是会元矣!”王磊的眼睛充满着自信,一副就认定那份试卷的模样。

吴山脸上保持着微笑,又是故意翻阅起其他试卷,只是却留了一个心眼。

这个王磊是徐党中人,算是给徐阶争不着主考官的一个“补偿”。只是这人在举行仪式时,神色便有些异情,如今更显得古怪。

正是如此,他突然怀疑那份宋同考的高荐卷子藏着猫腻,若是没猜错的话,极可能是南直隶籍的考生。却不是他神经过敏,而是这场会试打一开始就透露着诡异。

先是严党主动让出主考官的位置,虽然他被外界很多人误以为是严党,以为他是代表严党坐上主考官的位置,但他却很清楚,他跟严党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如今严党不仅没指染主考官,甚至连副主考官都给了徐党,这事如何不透露着古怪呢?如何不让他多留一个心眼呢?

正是这一个原因,他从踏进顺天贡院的那一刻开始,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真就莫名其妙地栽了进来,特别是在会元的人选上,他需要慎之又慎。

第203章 狗屎运

在考官们忙碌着审卷的时候,第三场会试便悄然开始了。

跟着乡试一样,考的是策问五篇。策问,其实就是针对时政问题,让你写一篇文章,发表你的政见。

林晧然看完五道题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五道都是时下的热点问题,有倭患、有灾情,亦有漕弊,怕绝大多数人都押中了题目。

只是在前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某人就已经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考试是考试,跟你的真实想法无有半点关系。

老师让你写作文:“一件最愉快的事”。

你写偷看老师洗澡如何愉快,像董永偷看七仙女下凡洗澡,其实是可以的。老师审阅的时候想必亦是暗爽一番,但她却不可能给你及格分数,甚至还假惺惺地揍你一顿。

所以在后来的作文里,他最愉快的事情不再是看老师洗澡,而是“扶老奶奶过马路”、“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结果全部得到了高分。

这事亦在此后的泡妞道路上指引着他,让到他懂得当初老师的用心良苦,那顿揍亦没有白挨。

现在他再度面临着选择,如这个论漕弊。

他能提议废掉滋养着一大帮官员的京杭大运河,改走海运,改造大船运输漕粮,彻底解决漕运低效的弊病吗?

若以为这会试的策问,真是要你出谋献策,那林晧然就真的白活了。亦是辜负了那位漂亮老师的良苦用心,更辜负了那一番啪啪啪的打屁股声响。

要知道,这些试卷可不是呈给皇帝看的,亦不是给严阁老看的,而是送至内帘,给那些同考官审卷,由主考官吴山裁决。

吴山作为皇帝点派的会试主考官,他是来找出“漕弊”的解决方案的?显然不是,吴山这次是来开科择士,选取贡士而来的,这才是他最主要的工作。

另外,他亦是自身的利益。若他让你高中,那跟你就是师生关系,而你若是个爱惹事的“愣头青”,他其实是要担责政治责任的。

正是如此,吴山第一个剔除的,便是“离经叛道”的门生,断然不会傻傻地给自己埋雷。

林晧然自然清楚地洞察这一点,这场考试压根不是考“政见”,主要还是你的思想,看你的思想有没有“火药味”。

在确定了这一点后,他将漕弊的矛头正指“贪”与“庸”上。痛斥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官吏,建议漕运把总让能者居之,收起了他真正的政见。

不过他却是相信,不管他如何隐藏,他的才华亦会被吴山发现。正所谓,世上最无法掩饰的两种东西,一个是才华,一个是放屁。

时间不经觉,已经来到了最后一天。

林晧然将最后一道题的答题写在试卷上,在检查无误后,抬头望了望天空,是难得的艳阳天,他的心亦是飞出了贡院。

这一次,无疑是最折磨的一场考试,在这个窄小的号舍中,呆了九天八夜。只是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小心地将笔和砚台清洗干净,放进了考篮中。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嘈杂的声音从巷口处传来,抬头望去,便看到了收卷官和军士在走动。

跟着以往的考试一样,会试在最后一天会进行三次放排,而这次分别是午前一批、午后一批、傍晚一批。

林晧然看着离第一次放排的时间不远,便亦是示意交卷。

一个肥胖的受卷官前来,将他的试卷仔细检查一遍,便进行弥封。将卷首处翻折封盖,加盖“弥封官关防”,这一切都在林晧然眼皮底下进行着。

在收好试卷后,便给了林晧然一个木牌。

林晧然拿着通行木牌,带着属于他的东西,便离开了这个考巷。

走出考巷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恍惚,不记得九天前是从哪一边的甬道进来的。不过仅是失神片刻,他便跟着另一个考生向着贡院大门走去。

跟他一起交卷的人并不多,只有二百多号人,绝大部分考生怕是选择在午后或傍晚那批交卷。

大门开启的时间还没到,大家都聚在先前搜检的那条甬道中等待放行。虽然有些人是相识的,但在这里却不敢交流,只用脸上的表情来表述好与坏。

没多会,时隔九天,贡院大门再度开启。

二百多号人看着敞开的大门,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当即蜂拥而出。在这里呆了九天八夜,都如同逃窜出牢笼的鸟儿,当即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阳光明媚,贡院前的广场沐浴在阳光中,一群鸽子正在那里觅食。

林晧然走出贡院,阳光洒在那张清秀的脸上,只是他的眼睛充满几分沧桑,眯着眼睛,望着那群展翅高飞的鸽子。

从广州城一路北上,经历了许多,甚至是历经生死。而如今,他达成了最初的愿望,参加了这一场关系着人生命运的考试。

虽然会试的成绩还没有出来,但无疑算是取得了一个不错的结果,起码比当初以为无法参加考试要强得多。何况,他自认这次考得相当不错,估计一个贡士名额是跑不掉了。

只要得到了一个贡士名额,那就等同于获得进士名额,他将以进士官的身份进入官场,成为大明朝的官员。

呸!

林晧然走下台阶,结果让他如同吃了苍蝇一般,一只脚竟然踩在一坨狗屎上,以致一口痰便狠狠地吐在地上,想要将这个霉运吐掉。

本以为即将是平步青云,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一坨狗屎在迎接他!

等等……这是狗屎运!

林晧然那恶心的表情消失,眉梢浮起了一抹喜意,似乎暗示他会中贡士,甚至很可能是会元。

“你可是广东解元郎林晧然?”几个锦衣卫从远处走来,其中一名锦衣卫手里似乎还拿着一张画像。

林晧然的心情正佳,拱手朗声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带走!”这位锦衣卫脸色一变,当即下令道。

林晧然听到这话,眼睛当即瞪起,亦是呆住了。但还没待他有所反应,走上来的锦衣卫一左一右地将他擒住了。

这踩狗屎都犯法,这锦衣卫管得也太宽了吧?

第204章 坦白从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