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777章

作者:余人

却是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道:“此事不妥!”

说话的正是旁边吃饭的云南主事海瑞,他已经将饭碗是吃得底朝天,又将那碗汤一饮而尽,却是突然一本正经地表态道。

这个声音并不小,整个饭厅的注意力原本都聚在这里,此刻更是惊诧地望向了云南主事海瑞。

不说他仅是户部最底层的六品主事,且还是举人出身,哪来的自信让他竟然胆敢跟文魁正堂大人如此的说话?

“海主事,注意你的身……”杨富田的眉头微蹙,当即便是要端起上官的架子道。

林晧然却是抬手制止了杨富田,显得温和地询问道:“海主事,却不知本正堂哪里不妥呢?”

“且不论太祖时期已经明令禁止金银交易,一旦改征粮为征银,那么各地知县必从中谋取私利!下官做为淳安知县和兴国知县,这银子的成分便有大学问,若是地方官以火耗谋之当是如何?”海瑞并没有畏惧林晧然,显得是有条有理地道。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小了下来,一些官吏纷纷朝着这里而来,这个时候还没有进门,便是看到这个令人惊诧的一幕。

有官员倒是乐于如此,心知这位踩了狗屎运的云南司主事海瑞是到头了,必定如前些时日的一众官吏那般被铁面正堂扫出户部。

林晧然喝了一口凉掉的汤,却是淡淡地回应道:“海主事所言不无道理,本正堂会好好斟酌的!”

咦?

众官吏看着堂堂的正堂大人不仅没有恼羞成怒,而是接受了一位举人出身的云南司主事的狂妄之言,却是不由得面面相觑。

“走吧!”

林晧然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势渐停,便是招呼着杨富田道。

杨富田倒是没有过于意外,林晧然清洗那些官吏是为了更好的做事,而不是排除异己,更不可能因为海瑞一句不中听的话便打击报复。

海瑞却是同样的意外,亦是颇为意外地目送着林晧然和杨富田一同远去,发现这个同乡比想象中更好相处。

这一场暴雨来去匆匆,倒是造就了林晧然和海瑞的一场邂逅。

第1759章 治国第一人

五月中旬悄然而至,京城的天气在闷热和潮湿中不断地进行切换。

在经过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后,朝堂形成了新的格局,亦是重新进入了一个平静期。不过这终究是明枪暗箭的朝堂,却是表面上的平静,底下仍然是暗流涌动。

以首辅徐阶而言,他始终还是无法彻底地安心下来。以前他需要提防着袁炜,但严讷没能成功坐到次辅的位置上,却是要提防于吴山。

这一场人事动荡结束,大家亦是默默地关注着各位大佬的举动,不仅是要时刻提防着对方的招数,而且亦要从中寻得置对方于死地的良机。

自从林晧然下令十三司郎中整理各省历年欠粮的具体数据,大家当即猜到林晧然是要对最棘手的财政难题动手,恐怕是要对那些胆大包天的富户追缴欠粮了。

其实亦不用怎么猜测,林晧然在事情没过多久便公开承认了这个事情。

在五月最新一期的《谈古论今》中,林晧然便以户部衙门的名义刊发了一个向公众征集意见的告示,内容如下。

“国初夏秋二税:麦,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十万余石;米,二千四百七十余万石,今少二百七十余万石。国朝以来,民田有增,而赋入日损,何也?此粮税日损第一事曰:欠税粮数目益年有增矣。”

跟着很多文科生官员喜欢打感性牌不同,林晧然却是更喜欢引用数据说话。从国初到现在的数据对比,指出了夏秋二税收入下降的事实,进而将矛头指向了税粮拖欠的顽疾。

“经户部查实,以浙江、南直隶和江西三地为重……今户部有志于追缴历年欠粮,恐伤无米之贫苦之民,故请天下有识之士为户部献上良策,以解国之困殇!”

在后世的政府部门向社会征求意见无疑是比较普遍的做法,林晧然亦是打破了这个时代的常规,借着翰林院修检厅公开向京城的士子征求良策。

“难,太难了,此事无解也!”

“我有一良策,今谁请我喝酒必倾囊相告!”

“呵呵……当下能解大明之困殇,非我陈某人莫属!”

……

由于三年大比刚刚过去不久,京城的士子正是最为放松之时,现在得知户部公开征集良策,自然是纷纷绞尽脑汁准备献上良策。

特别《谈古论今》已然成为时下最具影响力的刊物,很多士子正是通过《谈古论今》而一夜成名,京城的士子自然亦是想要借此良机博取声名。

这追缴欠粮的手段很多,但想要不伤贫苦百姓而达到目的,却是令到很多人头痛不已,前往翰林院投稿的士子更是寥寥可数。

只是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令到如何解决拖欠粮税的顽疾成为时下京城最热门的话题,更是引起各方的热议。

夜幕降临,一轮洁白的圆月慢慢地爬到了树梢上,银白的月色洒落在屋顶和青砖街道上,让京城如同白昼般。

大时雍坊,杨府客厅的烛光亮了起来,已然是正在这里招呼来客。

面对兵部给事中魏时亮言辞激烈的弹劾,杨博当时选择上疏向皇上请辞,虽然他一度置己身于危局中,但终究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那场浩劫。

随着九边重归于安定,特别俺答并没有兴兵辽东,他兵部尚书的位置显得越发的稳当。

如果说有什么不顺的,便是随着石华山的横空出世,令到“南将北调”的呼声更高。一些身上印着林晧然或胡宗宪的将领,已然是被强行安排到九边担任紧要的军职。

兵部原本是他的一亩三分地,哪怕徐阶都不曾插手兵部之事,偏偏林晧然就是找他的不痛快,强行将水泼了进来。

虽然他很是愤恨,但亦是无可奈何。

终究而言,他已经没有能力将林晧然彻底阻挡在外,这个朝堂是徐系和吴系在分庭抗礼,偏偏他是越来越得不到皇上的信任。

前些年俺答的几千骑兵从辽东的溃墙进来,若不是徐阶帮忙打了掩护,却不仅是蓟辽总督杨选被斩,他头上的乌纱帽怕已经不保。

杨博靖坐在堂中饮茶,却是没有将最近的困扰摆在脸上,跟着今晚从蒲州过来的旧交范千山聊着事情,亦是将话题扯到了林晧然身上。

“惟约兄,现在他已经是户部尚书,他没有拿兵部九边的军饷为难于你吧?”范千山知道林晧然这号人手段颇多,显得关切地询问道。

杨博伸手端起茶盏,当即冷哼一声道:“他还不敢如此的嚣张!如果他胆敢以军饷的事情为难于我,老夫便直接闹到皇上面前,倒看他林若愚如何收场!”

“惟约兄不愧是我蒲州第一人杰,从来都不怕事!”范千山知道杨博的性子,却是知道不会吃亏的主,亦是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杨博轻呷一口茶水,显得开门见山地道:“范兄,你们已经相识几十年,此次从蒲州过来,却不知是因何事?”

“咱们蒲州那边听闻林晧然要追缴欠粮,很多亲朋故旧对此颇为担忧,我跟他们说大可不必,只是还是让我跑这么一趟!”范千山道出了缘由,看着杨博的脸色如常,便又是侃侃而谈地道:“咱们蒲州如此贫瘠,若是跟江浙那边交足税粮,一旦发生灾荒,如何还能养得蒲州十万乡邻?太祖当年便说过:新垦之田永不起科。我们蒲州地处边隅,今半数之田是太祖后的新垦之田,却没道理亦要……足额交税。惟约兄,你说可是如此?”

从山西蒲州赶过来,却不仅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蒲州的那帮亲朋。虽然不清楚林晧然会采取什么行动,但已然是希望杨博能够庇护一二,甚至是阻止林晧然向山西蒲州追缴欠税的行径。

“范兄,你尽可放下,当下的朝堂之事还是徐阁老说得才准,还轮不到林若愚胡作非为!”杨博正是靠着晋商的相助才有此高位,亦是变相地答应道。

范千山闻言大喜,亦是郑重地施礼道:“如此的话,那么鄙人便代表诸公感谢杨尚书的庇护。今后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的,尽管差遣便是,我等必定是义不容辞!”

“客气了,咱们无须分彼此!”杨博等的便是这个话,却又是认真地叮嘱道:“倒是你那里,今九边已经多了很多姓林的眼线,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等行事定然会小心谨慎!”范千山当即许诺地道。

在扬州失利后,虽然在炒作旧盐引中损失惨重,但他在山西还是有不少资本。前年回到山西发展,悄悄地跟蒙古那边从事一些贸易往来,倒是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元气。

杨博对范千山这个人还是比较放心,喝了一口茶水又是闲聊道:“范兄,你是精于商贾之道。依你之见,林若愚集京城士子之智慧,此次能否解决这个顽疾?”

“惟约兄,这困扰着历代户部尚书的难题,他自己都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便寄望于京城士子,此举犹是缘木而求鱼也!”范千山是晋商的佼佼者,当即便是发表言论道。

杨博听着范千山亦是这个观点,心里不由得安定了不少,便是放下茶盏道:“确实是如此,如果真的这般容易解决,那么便不会困扰至今!”

正是这时,一个身影穿过洁白月色的庭院,径直来到了客厅之中。

“爹,孩子下衙回来了!”身穿六品官服的杨俊民显得满脸疲态地来到堂中,规规矩矩地对杨博施礼道。

自从户部换了一个新尚书后,户部十三司郎中被施予极大的压力,每一项工作都被林晧然设定了固定的时间。

十三司郎中为了按时完成手头的事务,自然是要压榨加点的现象。

前阵子福建司因为一个关系户胥吏将兴化府的夏粮数目统计得比全省还多,令到福建夏粮总数竟然比往年多上一倍。

在意识到出现重大差错后,整个福建司不得不通宵达旦地找出其中的问题,而那个关系户当即被福建司郎中踢出户部。

杨俊民之所以到这个时点才下衙归来,却不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而是他的父亲弄巧成拙了。

他被父亲动用关系安排到十三司地位最高的江浙司,只是现在江浙司反而成为事务最繁重的部司,这阵子加班到现在是家常便饭之事,每天都宛如是在打仗般。

杨博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正色地询问道:“俊民,你要不要调到刑部或吏部?”

他本来有心让儿子在户部这条线上发展,好将来能谋得户部尚书一职。只是造化弄人,偏偏林晧然出任了户部尚书,自己的儿子无疑是处于水深火热中。

看着儿子每天疲倦的模样,作为父亲心里亦是不好受,已然是想要动用关系将儿子调出户部,省得儿子天天被林晧然穿小鞋。

“爹,你无须挂心,孩子现在在江浙司很好,正堂大人并没有针对于我!”杨俊民面对着如此善意,却是坚定地摇头道。

从碌碌无为的三年,到现在却是分外地感到踏实。虽然他现在比以前工作辛苦很多,但却清楚自己是做着什么事情,亦是痛并快乐着。

至于林晧然那边并没有因为他是兵部尚书杨博的儿子而穿小鞋,但亦没有因为他是杨博的儿子亦多加照顾,反倒让他更觉得自己就是杨俊民,算是走出了父亲的阴影。

杨博其实不是第一次征求儿子的意见,只是听着他还是坚持留在户部江浙司,亦是没有继续多劝,这终究是儿子所选的路。

他的心底亦是希望儿子能够坚持,好将来将儿子运作到户部尚书的位置上,便是进行打听道:“他最近有什么大动作?”

范千山一直在旁边聆听,知道这个“他”指的是何人,这时亦是好奇地望向了满脸疲态的杨俊民。

“针对征收欠粮一事,今日正堂定了一个初案,临近下衙时分还让我们进行了部议!”杨俊民犹豫了一下,便是老实地说道。

范千山如同孔明再世般,当即侃侃而谈地道:“呵呵……杨公子,这征收欠粮之事,户部无非就是着令地方官员加强征税手段,但敢于逃税又有几个是善茬,亦是于事无补之举。昔日的户部尚书贾应春提出以税收成绩论地方官员升迁,倒是一个比较有效的策略,但这无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见一些效果。林若愚则是聪明的话,大抵会搬用此策!”

“范世叔,林正堂并没有用搬用此策!”杨俊民听着范千山的这个评论和猜测,脸色显得肃然地摇头道。

知子莫若父,杨博当即看出了一些端倪,便是正色地询问道:“俊民,林若愚莫非拿出了什么可行之策?”

“爹,是的!”杨俊民扭头望向老爹,显得郑重地点头道。

范千山看着杨俊民如此表态,却是困惑地道:“咦?怎么可能有可行之策?”

“爹,您请看!”杨俊民借着职务之便抄录了一份,本就打算给老爹过目,这个时候亦是从袖中取了出来,恭敬地递了给杨博道。

杨博看着儿子如此煞费其事,便是郑重地打开纸张,借着烛光认真地看了起来。

客厅的烛光熊熊地燃烧,时而受到夜风的吹拂摇曳一下,时而发出轻微的噼啪的声响,只是这里却安静异常。

管家原本想要进来通禀有客来访,只是见到自家老爷如此罕见地专注于一事,则是选择站在外面,却不敢进来打扰。

杨俊民在旁边坐了下来,想着部议之时的惊叹之声,看着一张张目瞪口呆的脸,现在还是感觉到事情有些不真实。

范千山伸长了脖子,特别是看着杨博脸色越来越凝重,更加好奇那张纸上的内容。只是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困惑上千年的财政难题,那个小子能拿出什么良策。

过了好一会,杨博的目光终于离开纸张,却是抬起头望向那轮已经爬上院墙的圆月,如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感慨道:“此策一出,论今天下治国第一人,怕是非林文魁莫属了!”

第1760章 用之则行

今晚是一个月圆之夜,整个京城仿若白昼般。几只野猫流窜于屋顶和街道中,那个身影拉得很长,正是寻找着躲藏在角落中的老鼠。

只是在一些官邸之中,随着治欠税粮之策从户部的官员传出,令到那些看到内容的官员久久地失神起来。

“文魁之名,确实所言不虚!”

“何止于文魁,当得上管夷吾之才也!”

“昔日有人说林若愚过于年轻不堪户部尚书之职,怕今日之后无人敢言了吧!”

……

在工部尚书雷礼的府邸中,雷礼正宴请着几位江西籍的好友相聚,亦有官员带来了户部的最新动静,结果在场众人的心灵同样受到狠狠的冲击。

却是回到杨府前厅中,这里的烛火仍旧在燃烧,气氛显得安静异常。

啊?

范千山听到杨博以“治国第一人”来形容林晧然,嘴巴不由得张了开来,眼睛透露着一种疑惑和惊诧。

如果仅是杨俊民推崇的话,只能说杨俊民这个晚辈见识浅薄,分不清此策的优劣。但杨博这般高高地抬举,已然不可能是无矢放的了。

杨俊民听到父亲以“治国第一人”来形容林晧然,先是感到震惊地瞪起了眼睛,只是旋即叹息地点了点头。

范千山再也按捺不住那份强烈的好奇心,对着杨博发出请求地道:“惟约兄,可否让小弟一观?”

杨博轻轻地点了点头,只是并没有随意地对待这个纸张,而是郑重地折叠了一下,这才将这一份令他震惊的治国之策递了过去。

今晚是一个躁动之夜,一只灰色的家猫嘴里叼着一只小老鼠出现在墙头上,显得好奇地朝着前厅这边望过来。

“贫贱之民无力肩负粮税,虽于法不容,但情可原也。然地方豪绅坐拥千亩良田,家中妻室成群、锦衣玉食,积仓存粮满盈,仍不肯向朝廷纳粮,此乃不忠之民也。”

范千山念完这个开头,发现内容平平无奇,已然就是一个就事论事的论调,矛头指向他们这种不肯主动纳粮的豪绅罢了。

只是这又能如何?

千百年来,他们早已经有了应付朝廷征粮的办法。他们山西帮更是已经抱成一团,朝中有着诸多的关系,根本不用将小小的知县放在眼里,更是有着万千种办法进行避税。

退一万步来看,哪怕他们某个人被林晧然抓了典型,不过就是补交一点欠粮了事,却是伤不得他们的筋骨。

正是如此想着,他便是不屑地继续念了下去,只是整个人却是如遭雷击,整个前厅亦是突然间没有了声音。

圆月如同车轮,正悬于半空之上,皎洁的月色同样丝丝地洒落在西苑无逸殿前的庭院中,将这里的庭院景致照得很是清楚。

李春芳装扮完毕后,借着洁白的月色,径直来到严讷的居室,想要跟着严讷一道前往应洪雷坛参加醮斋活动。

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则是见到严讷一个人愣愣地坐在桌前,不由得关切地询问道:“敏卿兄,不知发生何事了?”

严讷听到了动静,目光这才从纸张上移开,却是没头没脑地对李春芳问了一句道:“子实,你跟林若愚共事一年多,你觉得这个人可有……经世治国之才?”

李春芳听到严讷竟然主动谈及林晧然,先是在桌子前坐了下来,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认真地回答道:“初见林晧然之时,只觉得林晧然是一个懂得进退的后辈,为人处事全然没有锋芒和傲气,让我一度都忘记他在治理地方、广东开海和整顿盐政上做出傲人的政绩。”喝了一口茶,他接着又是说道:“只是跟他共事时间久了,却是越来越觉得林晧然确实与众不同。你亦是执掌过礼部,这礼部重要的事务并不多,但琐碎事却是不少。哪怕陈陞在礼部左侍郎的任上之时,我每次回到礼部中,亦还要花费很大的功夫处理诸多琐碎之事。林晧然上任不足半月,将礼部的人事梳理一遍后,便是将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后面几乎不需要我再分多少精力在礼部的事务上了。仅此一点,便能证明林若愚治理雷州、广州和顺天的政绩并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