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户部衙门跟礼部衙门和吏部衙门的占地一致,不过门面更显气派,而里面亦是经常进行修葺,院中的青砖显得平整而干净。
终究是执管天下钱粮的衙门,却是不可能过于亏待自己,哪怕有着“官不修衙”的传统,但经常性翻修一部分亦是很有必要的。
林晧然穿过正院,径直来到了正堂,拜正堂印。这是户部的部印,整个户部衙门仅此一枚,一切户部的公文均需加盖此印方能正式生效。
随着林晧然往堂上坐下,众官员依次上前参拜,纷纷主动报上官职和姓名。
礼部仅仅有四司,但户部却足足有十三司,是六部拥有最多司级官员的衙门,以致林晧然没能一下子全部记下来。
只是他大概有些猜测,由于户部同样秉承着异地任官的原则,通常都是南人管北省、北人管南省,倒是有着规律可循。另外,杨富田、蒙诏和海瑞都是相熟之人,想要记全亦是数日功夫的事情。
众官员在逐一拜过林晧然后,则是悄然地回到所属的位置,静静地等候着这位早已经名震天下的新尚书训话。
林晧然望着面前的一众官吏,知道户部跟礼部有所不同。
礼部主要是科举、教育和接待外宾等事务,算是比较务虚的工作,很多事情按部就班即可,所以李春芳那种老好人便能够管理好礼部。
反观户部,执管着大明朝廷的钱粮,跟着十三省有直接的业务往来。不仅需要更多灵活变通的手段,而且还涉及到巨额钱财,却需要更加铁腕的手段才能治理好户部。若是还想要多做一些事情,那么就更需要铁腕的手段。
林晧然的脸色微正,对着在场的官员训话道:“本正堂刚刚到任,虽于户部事务不熟,然本正堂想要先跟诸位约法三章。汝等皆要依照遵行,此举算是先礼后兵也!”
由于户部右侍郎是常驻于通州兼任仓管总督,户部左侍郎则会时常前往九边监督军饷,故而户部不再有明确的左右侍郎分工,通常都是户部尚书主管一切。
众官吏亦是早已经打听到林晧然的官风,现在近距离地领教到这个铁面部堂,亦是暗暗地捏了一把汗,硬着头皮齐声地回应道:“请正堂大人训示,下官定当遵行!”
林晧然轻轻地点头,便是一本正经地道:“素闻有官员时常缺席,以往如何散漫,本官不予追究。然至本正堂上任之日起,每日点卯不可无故缺席,外派归京者最迟返京次日卯时前来本部报备,逾越者均按太祖的定制而罚!”
堂下的诸多官员听到林晧然紧抓考勤,心中顿时是暗暗叫苦。
他们户部的事务比较多,且需要的专业比较强,故而不少官员到户部其实是混日子,缺勤的情况是比比皆是。很多从外地返京的官员由于离开的时候比较长,他们都是先跟家人团聚数日,这才会慢吞吞地前来报备。
众官吏面对着如此严苛的新正堂,亦是乖乖地硬着头皮回应道:“下官谨遵正堂大人训示!”
林晧然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显得铁面无私地继续道:“户部执管大明的钱粮之事,每司负责一省之地,事务极为繁杂,非勤务者不可任也!今十三司郎中须全副精神注在事务,今日事今日毕,迟则生迟,弊乱之始也。今后事务本正堂均定下限期,限期不决则记过,记过多过者则……以失职而论矣!”
这……郎中失职?
众官员听到这番话,在感受到林晧然的铁碗之时,亦是暗暗怜悯地望向了十三位郎中。却是万万没有想到,林晧然的第一板斧斩向了十三位郎中。
户部郎中在京城算得上是地位崇高的官员,虽然没能像吏部考功司郎中和文选司郎中那般可以直接无视督抚,但他们则是能够节制于管辖属省内的布政司和府县级等官员。
偏偏地,他们今日却是遇上了林晧然,脖子上被悬上了一把斩刀。
林晧然现在已经身居户部尚书,将来入阁拜相是板上钉钉之事,内阁又有当朝次辅吴山撑腰。一旦他真想要将某位郎中进行调任,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哪怕各方争斗如何,亦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卒再打上一场,特别徐阶早已经言明政务还诸司。以前在严讷的手下还能得过且过,但现在则很可能要被外放了。
“下官谨遵正堂大人训示!”十三位郎中心里是暗暗叫苦,只是面对着这位素有革新之名的新正堂,亦是纷纷无奈地拱手回应道。
他们其实亦是明白,林晧然给他们十三位郎中施加压力,而他们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的话,那么则相应地要对
林晧然看着十三位郎中的态度还算端正,便又是正色地训示道:“受不得穷,则立不得品。户部的堂食今后不得再开小灶,自本部堂而下,皆一起同堂同食,由专人管理!”
这……
原本事不关己的员外郎和主事则是暗暗叫苦,户部的伙食是有了名的好,而他们官员更是好上加好。只是偏偏地,林晧然竟然指向了这里,直接取消了他们吃小灶的权利。
咦?
感。
他们虽然没有埋怨户部的伙食,但看着跟那些官员的差距,心里难免会有心理落差。特别这些官员对户部账务颇为外行,真正干活的却是他们这些胥吏,现在伙食能够处于一个水准线上,却是令到他们的心里感到了一些平衡。
海瑞在听到这约法三章,亦是重新审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同乡。
“下官谨遵正堂大人训示!”众官员一并施礼,面对着如此强势的新正堂,亦是只能勉强接受这个安排了。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林晧然出任户部尚书,那么一切自然是由他说得算了。
跟着官员说完这一切后,则是让他们各自散去,而他则是开始熟悉这里的新环境。
户部正堂后面是二堂,点卯的场所便在此,两侧是正堂属吏的办事之所。再后面则是一处庭院,签押房和火房均在这里。
签押房只是比先前的稍大,但再进则是一间摆放着四个书架的房间。上面堆放着书籍、卷宗,有着一张罗汉床,这里可作作息或休闲之用。
另外还有一道小门,里面的东墙放置了一张精致的雕花大床,旁边的衣柜和洗漱用品均是齐全,宛如是自家的卧室般。
随着地方的提高,待遇已然是有所相同,这亦是为何大家是削尖脑袋亦要千方百计地往上钻的源动力。
“唯天下之至诚能胜天下之至伪;唯天下之至拙能胜天下之至巧。”林晧然在签押房上挂起一个警示自己的话语,便是拉开了他执掌户部的生涯。
这个嘉靖四十四年的四月,已然是显得很不平静。
随着林晧然和高拱离开礼部,词臣体系迎来了一次大调整。
太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高仪升任礼部左侍郎,翰林院学士陈以勤直接升任礼部右侍郎,南京国子监祭酒潘成改任大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右赞善兼翰林检讨殷士儋升为翰林侍讲。
不过在这场调整中,原本有望再进一步的裕王的老师翰林院侍读学士胡正蒙突然病故,这位嘉靖四十四年的副主考官就此离开人世。
却不知是张居正的命格太好,还是陈谨流年不利,原本他同样有机会再进一步的,但因父丧要返乡守制。
陈谨是嘉靖三十二年的状元郎,又有着徐阶为恩师,可谓是前程似锦。只是在嘉靖三十四年,他奉命离京册封藩府,因病逾期落职,被外放任惠州推官。
翌年,因治理地方政绩卓著,经徐阶提携升任南京太仆寺丞,不久改任尚宝司丞,转授南京国子监司业,今迁右春坊中允兼翰林侍读。
正是在徐阶的悉心栽培下,陈谨虽然有过外放的波折,但现在亦算是迎头赶上,此次完全能够谋得翰林侍读学士的职位。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陈谨因为父丧而要回乡守制三年,却是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然是要落后于张居正等人。
另一方面,由于胡松出任吏部尚书,加上徐阶稳居于首辅之位,徐阶对严党残余分子的清算悄然开始。
吏部右侍郎朱衡“升任”南京刑部尚书,刑部右侍郎万虞恺调任南京刑部右侍郎,甚至户部右侍郎胡黄养蒙亦是受到弹劾。
另外,刑部以刑部尚书黄光升为首的官员上疏朝廷,请求调任刑科给事中欧阳一敬。
正是在这种种的乱象之中,五月已然是悄然来临了,亦是迎来了五月的第一场大暴雨,正是疯狂地洗刷着京城的宅子和青砖街道。
第1758章 不期而遇
户部衙门同样避免不了这场暴雨的侵袭,黄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成片的雨幕横挂在院中或门前,令到这里宛如自成一个天地般。
面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这里的人别说是要到外面,哪怕撑着雨伞穿过一处院子,浑身亦非得湿透不可。
衙差并没有闲着,有人匆匆跑回吏舍收取晒晾的衣物,有人则找来陶盆放到屋顶的漏雨处接水,亦有人清理着泄水口的杂物。
这个时代,面对着这种暴虐的天气状况,他们只能是被动地忍受。或许正是基于这种无奈的心情,拥有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房屋,一直都是很多普通人的最高追求,故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能够广为流传至今。
户部的饭厅坐落在衙门的北侧,一个门窗颇多的屋舍,只是迎风雨的一边窗子都已经关上了。
这里原本有几张专门给胥吏用餐的矮长饭桌,但现在已经不见了踪迹,全部改为统一的八仙桌,每张桌配备四张椅子。
却是不管胥吏,还是户部的官员,却是通通能够坐在八仙桌前享用午饭,这里给人的感觉像是一间迎八方客的馆子。
由于正是午饭的时点,这里亦是聚集了一大帮的官吏。
虽然他们被外面的暴雨所阻,但郎署中的官吏亦是很难过来,故而吃完饭的官吏却都不用过于着急让座,哪怕吃完饭亦是在这里闲聊。
不过他们的声音太抵都不高,甚至是很多人明显是心不在焉,因为正堂大人现在正坐在最东边那张饭桌上。
却不管他们私底下如何评价这位新正堂,只是看着他能够天天到这里吃堂食,充分体现他言行一致的一面。
这场暴雨肆虐着可怜的屋顶,只是除了声音比较嘈杂外,其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林晧然到户部已经上衙大半月,在入职的第二天便对无视他禁令的官员动了真格,接着便动用铁腕手段对户部十三司的人事进行了重新的梳理,直接剔除了一些害群之马。
通过雷州衙门、广州衙门和顺天府衙的三次主政经历,让到他深刻地意识到:有效地整顿衙门人事的重要性。
他制定再好的计划,其实都需要他肯定得为失败而买单。
好在户部的人事调整很是顺利,不管是吏部尚书吴松,还是位居百官之列的首辅徐阶,对他在户部的人事调整都没有任何的异议和阻碍。
只是难免会有一定的负面作用!通过这场由上到下的人事梳理,令到户部所有的官吏见识到他的权势,故而他们对林晧然是唯恐避之不及。
那边林晧然跟杨富田正是悄声说着话,只是双方距离太远,加上屋顶雨滴打青瓦的嘈杂,耳朵却是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咦?
当众官吏都在观注着正堂大人那边动静之时,突然有人竟冒雨跑到了门前,令到不少人纷纷投去了惊异的目光。
按户部现行的规章制度,并不限制官吏的用餐时间,且每个人的饭菜都有着严格的定量。若是遇上这种暴雨的天气,他们历来都是在衙署内磨洋工,亦不需要急着过来用午餐。
只是偏偏地,户部竟然有着这么一个独立独行的人。
来人是一个皮肤比较黝黑的小老头,身形显得很消廋,不过眼睛如炬。他身穿着六品官服,已然是户部的一名主事。
他却是没有急着走进来,而是站在门槛处抖动着身上的雨水,接着解开乌纱帽抖掉上面的水迹,又是捏了捏六品官服上袖子的水渍。
待处理妥当后,他这才走了进来,径直来到打饭处。
如果是四个人,这里的衙役会安排桌子,并送去标准的四菜一汤。如果仅是一个人,这里的衙差则是直接用一个大碗装上饭菜,另加一个小碗的汤。
“不用给我端,直接给我就行!”小老头接过那只大饭碗,却又是主动要过了另一个汤碗,便是头亦不回地走向了饭厅。
由于受大雨所阻,哪怕他想要将饭菜端回衙署享用恐怕亦是行不通,却是只能是在这里寻找位置坐下来享用。
偏偏地,今日却是坐无虚席。虽然有官员已经吃用完毕,只是看着这个小老头,很多官员都是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几个六品主事还直接扬起了下巴。
这个小老头并不是别人,正是云南司主事海瑞。
能够进入户部做事的官员都是进士官,甚至其中不乏二甲进士。反而海瑞,仅仅是举人出身,却不知走了什么狗屁运被原吏部右侍郎朱衡提拔入京。
对于这个同僚,他们亦是愿意保持着进士官的团结,一起排挤着海瑞。
海瑞入职已经近半年,早已经习惯了这个情况。他便端着饭碗一路寻着过去,眼睛突然微微一亮,却是见到了两个空位置。
咦?
杨富田正是绘声绘色地说着话,却是突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那张胖脸显得极为诧异地扭头望了过去。
“下官见过两位大人!”
海瑞亦是这个时候才看清坐在这张桌子的二个人,只是脸上并没有任何的不自然,而是淡淡地招呼了一句道。
林晧然和杨富田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却是没想到海瑞竟然有胆子做到这里来。
这……
饭堂中的官吏亦是一直关注着这一边,看着海瑞真的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少官吏的眼珠子仿佛都瞪了出来。
海瑞坐下之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完全不理会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他仿佛是饿死鬼投胎般,当即狼吞虎咽起来。
由于林晧然取消了官员开小灶的权利,户部的堂食现在是普通的荤素搭配,只是看着海瑞吃饭的样子,却是如同吃着山珍海味般。
杨富田从小锦衣玉食,对吃的极为讲究。若不是今天林晧然拉着,加上大雨滂沱,他会选择到外面或让家人送餐过来。
原本吃得并不多,这时看着海瑞吃得如此美味,却是忍不住夹起一块豆腐放到嘴里,当即扭头望向了打饭处,严重怀疑厨子对海瑞另有优待。
“虽然具体的数据还没有出来,但这些年拖欠最严重的当属浙江、南直隶和江西三地了!”林晧然重新回到话题上,显得无奈地说道。
他上任的第一个大动作便是清查历年各省积欠的税粮,如果用后世的术语来形容的话,那么便是开始清查这些不良应收账款。
哪怕当今天下是大明的天下,但亦是难免有人拖欠税粮的情况。既有真正无力纳粮的贫穷百姓,亦有地方拒不交税的乡绅,还有一些情况颇为复杂的纠纷。
如果能够将所有的应收账款悉数收上来,那么大明目前的财政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但这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事实上,这是户部最棘手的问题,可谓是一个顽疾。
户部固然能够追缴税粮,但地方官府征粮的手段太狠会直接伤到那帮无力纳税粮的贫苦百姓,若是太宽仁则会纵容更多的富户逃税。
正是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历届的户部通常都是浅尝而止,宁愿采用征收杂税的方式增加收入,亦是不愿意再碰这个难题。
经过这些时日的清查,各省的欠税情况慢慢地被整理出具体的数据,甚至已经是精确到府县,而浙江、南直隶和江西已然成为了“重灾区”。
杨富田对这个结果并没有意外,亦是郑重地点头道:“这三地的地方乡绅最为顽劣,且他们太多在朝中有人撑腰,地方官员确实不敢动用过激的手段,不过……”
“旦说无妨!”林晧然已经养成不轻易表态的习惯,更喜欢聆听别人高谈阔论,却是温和地回应道。
杨富田这些年一直在户部,且出身于商贾之家,见识已然处于这个时代的顶尖,便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原户部尚书贾应书刚刚上任之时,提出以征粮的成绩来决定该县官的升迁。虽然当时的成效几乎没有,但我这些年仔细研究,这其实算是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若不是他威望不够,且上任不足半年便辞官,恐怕效果会体现出来,甚至能够缓解咱们大明粮税下滑的颓势!”
海瑞虽然一直在埋头吃饭,但耳朵终究是长在两侧,这时却是微微地蹙了蹙眉头。
林晧然知道这个举措,却是轻轻地摇头道:“恐怕亦是未必可行,除非他能够身兼吏部尚书,而且还要在这个位置做上几年方能真的见到效果。这征粮是得罪人的活,若是仅仅规划三年后一个看不着的好处,很多知县怕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得罪那些恶绅!哪怕我现在依葫芦画瓢,恐怕更多地方官还是观望,顶多观望的时间会短一些罢了。但……咱们大明现在拖不起,我亦不能保证永远能够留在这个位置,而且这个办法治不了本!”
如果他在户部尚书的位置,的税粮还是逐年下滑,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确实是如此,这确实不是治本之策!”杨富田沉思片刻,亦是无奈地点头道。
雨势有所减弱,头顶的嘈杂声已经慢慢变小。
林晧然知道事情亦是瞒不了多久,便是进行透露道:“我已经向皇上上疏,请求夏税在江浙改征部分银,非粮非丝全部改征银,以此缓解运河的运力之艰,亦可方便用银支付宗藩禄米!”
在去年的宗藩禄米改革中,虽然他无法推行治根的宗藩条例,但在他的坚持之下,让到支付宗藩禄米增加了白银一项。
亦是如此,去年的秋粮便是进行了折银,从而解决宗藩禄米的银子欠额。
“征银?”杨富田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颇为意外地望向林晧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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