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759章

作者:余人

至于夜宿潇湘楼,在后世可能是不羞于提的事情,但在这个时代却没有这般讲究。

林晧然却是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发现这个岳父亦不是天生的老古董,竟然还有如此“不堪的过往”,却不知他当年有没有弄出私生子。

吴山倒是一个坦荡君子,接着又是继续说道:“事情传到你们的……我恩师的耳中,隔日他便将我叫了到他的府邸,并没有对我加以训斥,只是跟我谈及当时兵部尚书王廷相所讲的一个发人深省的事情!”

陈经伦等人已经沉迷其中,林晧然亦是不再探究岳父有没有私生子的事情。

吴山望着这些徒孙,便是谆谆善诱地道:“王廷相跟恩师的脾气相投,往来甚密!王廷相跟恩师言及,他雨后到街上,见得一轿夫穿得新鞋,自灰厂行至长安街,下脚总寻得干净之地,生恐脏了新鞋!”

陈经伦等人听到这个,发现自己每回穿得新脚之时,亦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在这轿夫身上已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吴山将最后一段说完道:“行至京城,道上泥泞甚多,新鞋终沾一泥,列不复顾惜,新鞋变泥鞋而远去!”

陈经邦等十人心头震撼,隐隐间明白了很多。

第1721章 好梦易醒

“老夫得恩师之言,又前去拜见王廷相,王廷相曰:倘若一失足,将无所不至矣。自此之后,我谢绝了同僚、同乡和同年的相邀,专心在翰林院中修史,偶得闲暇亦是读史!每当遇事之时,老夫总会念及此事,不越雷池一步,哪怕暂时顿足不前,亦不愿新鞋沾一泥而列不复顾惜。老夫为官三十载,一直行事谨慎,行所当行,止所当止,虽不曾拜相,但亦守得足下之鞋不至污人目!”

吴山将话说完,声调并不高,但每一字一句都震撼人心,陈经邦等人深深地被震撼到了,却是给这位师公投去敬仰殷切的目光。

林晧然听完这个故事,心里亦是暗暗地佩服,重新审视着这个便宜岳父。

吴山从翰林院到礼部,再到现在的吴部尚书,虽然看起来官途顺畅,但没有自身的约束,却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虽然词臣主要是靠熬资历上位的,但若是没有坚定的信念,哪怕as再高,亦是熬不下去的,很容易便是沉陷下去。

在大明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不少,纵观整个嘉靖朝,现在还能伫立于朝堂高位的仅有四人:嘉靖二年面善心狠的徐阶、气运加身的嘉靖二十六年礼部尚书李春芳和眼前这位嘉靖十四年的探花郎。

吴山对着这十位徒孙亦是看重,便是认真地告诫地道:“汝等将入翰林院,老夫不是要阻止你们宴会亲友,但亦要以此为鉴,切勿在翰林院生出荒唐事!”

“谨尊师公教诲!”陈经邦心悦诚服地施礼道。对于吴山的德行,他们早已经有所耳闻,今听到这一番话,心里已然是更加的敬重。

吴山将水壶递还给林晧然,对着林晧然淡淡地说道:“我当年一直观察于你,观你虽年少,但除了偶跟同年小聚,在翰林院修检厅专于研史,亦是没有再跟你多费口舌!”

林晧然被吴山这么一夸,心里还是有几分自得,却是有些埋怨地道:“这个故事发人深省,你其实可以跟我说的?”

“杨富田和龙池中那个刚开始亦是不检点,我当时亦是将他们一一叫了过来,对他们敲打过的!”吴山淡淡地说道。

林晧然这才恍然大悟,发现包括杨富田在内都收敛了不少,至于他们为何不谈起,大概是觉得这个事情很丢脸。

轿子已经到了面前,护卫看到吴山走过来,当即揪起了轿帘子。

“师公,请慢走!”

陈经邦等十人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兵部尚书杨博刚好从宫里出来,看到陈经邦等新科状元恭送吴山,再看着一旁还站着礼部左侍郎林晧然,却是暗暗地叹息。

他熬了几十年才爬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但这些词臣身居要职不说,这徒子徒孙更是层出不穷,当真不给他们这些非词臣官员活路。

在不经觉间,吴山已经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已然是有资格对徐阶发起挑战,甚至能够将徐阶取而代之。

吴山四平八稳地坐在轿中,打算返回吏部衙门。

虽然外察的事情已经接近尾声,给这三百名新科进士腾出了大量的位置,但如何安排这三百名新科进士还需要进行一项项的考察。

林晧然目送着吴山的轿子离开,便是转身面向这十个殿试成绩最优秀的门生,却是直接公布答案地道:“你们大概知道排名了!公望、伯祯、继美分列一甲前三名状、榜元和探花,尔等以会试的成绩名次排序于二甲!”

在路上的时候,消息灵通的范应期已经将结果透露给其他人。

只是这终究是范应期的小道消息,但从林晧然的嘴里听到这个答案,令到陈经邦和伊在庭的心情极为激动。

范应期已经提前得知了,此时倒是没那么激动,却是对着林晧然进行拱手道:“恳请恩师训诫!”

“珠玉在前,汝等记下师公今日之言,可受用终身矣!”林晧然原本有一套说辞,但吴山所讲的启示过于生动形象,却是主动放弃地回应道。

陈经邦等人虽然失望,但亦是明白确实是如此。只要他们能够听进师公的这一番话,跟随着师公的脚步,那么他们便能够守住初心。

在说话间,林福招呼着轿子过来了。

林晧然在临上轿子之时,又是对着陈经邦等人吩咐道:“你们每人将师公所说的轿夫新鞋一事誊抄三十份,自己留下一份,其余则在荣恩宴派发给其他的师弟!”

“是!”陈经邦等人显得恭敬地应允下来道。

次日上午,三年一度的金殿传胪大典拉下序幕。

紫禁城上演几百名文武百官鱼贯而入的场景,而后列班于金銮宝殿中,嘉靖今日换上了龙袍,宣一甲进士三人晋见。

只有一甲三进士才能到殿中,而后由大明首辅徐阶宣读新科进士的名次,这些新科进士在殿外进行叩谢隆恩。

金殿传胪大典结束,炮声响起,礼乐起奏。

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结果正式出炉,状元是福建化州府陈经邦、榜眼是浙江湖州府范应期,探花郎则是南直隶苏州府伊在庭。

接下来,则是进行“御街夸官”仪式。

新科状元陈经邦身穿着状元冠服,而后跟随着榜眼范应期和探花伊在庭,从御道走出紫禁城,而顺天府尹和太兴、宛平知县早已经牵马在此等候。

在锣鼓喧天的乐声中,陈经邦、范应期和伊在庭三人戴上了大红花,骑着健硕的大马徐徐地走上了长安街。

宛如一个隆重的节日般,仿佛近百万的北京城百姓都汇集到这里,将整条长安街围得水泄不通,士兵组成人墙将百姓拦到道路两边。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

新科状元陈经邦等三人成为了风头最劲的人,成为了这里成千上万京城百姓的眼球焦点,享受着万众瞩目的荣耀,令到他们如同是做梦一般。

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阅卷时的争执,亦是传得满城风雨。

陈经邦自己是暗自侥幸,毕竟没有师公的一锤定音,他便不会坐上状元的宝座。

伊在庭虽然失之交臂,但跟着孙经伦的关系不错,倒亦不会太过放在心上,令到他窃喜的是,他是最被老师看重的那一位。

范应期虽然没有得到状元,但拿到了榜眼,心里亦是一种狂喜。他一个在会试仅取得一百九十三名的监生举人,现在拿到榜眼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至于后面的七位二甲进士,他们的会试成绩本就很低,今能拿到翰林院庶吉士,已然是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名次。

只是繁华终将散去,好梦易醒,日子还要继续下去。

在御街夸官之后是恩荣宴,第二天新科进士需要到鸿胪寺报道,包括陈经邦在内的三百名新科进士进行为期三天的“岗前培训”,主要是学习朝会、筵席、祭祀等官场礼仪。

不管他们在科举一途如何的风光无限,现在他们所有人都是官场的菜鸟,拉开另一个“升级打怪”的旅程。

在三月中旬结束之时,一则消息从刑部衙门传来:严世蕃被问斩的时间敲定了下来,将于三月二十四日斩于西市。

第1722章 严世蕃的遗念

刑部大牢,这里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严世蕃披头散发地蹲坐在死囚牢房的角落处,整个人显得呆滞的模样,早已经没有了昔日小阁老时的张狂。

死亡并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等待死亡过程的那份煎熬。

自从他被朝廷以“通倭通虏”的罪名判处即特处斩,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在梦里被砍了好几回的脑袋。

世事弄人,他竟然落得如此的田地。

他无疑是幸运的,出生在一个官宦之家。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翰林官,母亲是一个信佛的虔诚信徒,二人更是无比的恩爱。哪怕母亲迟迟没有生育,父亲不仅没有选择休掉母亲,而且还没有纳妾室。

他的降生注定是严家最为喜庆的事情,已经年过三旬的父亲不用再为传宗接代而受人非议,母亲亦是能向严家的列祖列宗有了交代。

他的小名“庆儿”,打小便受到父母的溺爱。虽然他没能够在科举中有所突破,但凭着父亲的恩荫,却是顺利地进入了仕途。

他一步步走到了工部左侍郎的高位,更是借着父亲的权柄而权倾朝野,甚至以侍奉父亲的名义进入内阁成为名副其实的“小阁老”。

只是父亲终将老去,躲在暗处的敌人已然是蓄势待发,而他成为了政敌的打击靶子。不仅他被流放于雷州,父亲亦是因为他而交出了首辅的宝座。

本以为他老实地呆在江西分宜,有着老爹的庇护,他能够再过几年的安稳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还能逃到海上。

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是掉以轻心了,徐阶这个老匹夫比他想象中要隐藏得更深,却是要置他于死地。

这到了京城,本以为清清白白便能够安然无恙,但很多事情打一开始徐阶便已经准备好了,袁州知府李寅实、袁州府推官郭谏臣和江南巡江御史林润绝非偶然相聚。

在一直引以为傲的阴谋算计中,却是败得彻头彻尾,成为了徐阶进身下一朝首辅的垫脚石。

在被关到死牢的这些天里,他总是回想先前父亲当政时的风光日子,只是每次梦醒之时,却总是身陷于这牢狱之中,令到他只想用酒精麻痹自己。

严世蕃想到酒,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目光落到前面那一碗中午时分从横木间隔放进来的黄砂米饭上,这才是他当下的待遇。

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却是莫过如此了。

“阿啾……”

旁边的牢房中,罗文龙已然是感冒了,正倦缩在草垛里,如同一条可怜虫般。

墙洞透出来的那道阳光慢慢地消失,整个牢房里随之变得漆黑一片,外面的烛火突然亮了起来,预示着傍晚已经来临了。

哗啦啦……

一阵金属铁链条的声音响起,牢门被打开,牢头领着两个狱卒端着肉菜走了进来,并在菜肴旁边还放了一壶酒。

“谁送来的?”

刚开始还会有不少以前相识的官员前来探望,但现在却早已经是落得了无人问津的地步,严世蕃却是打听道。

牢头看着蓬头垢面的严世蕃,显得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是最后一顿了,大家常说的断头饭!严世蕃,这吃好了就安心上路,下辈子就做个好人吧!”

在那个丰盛的肉碗中,已然还放着一块白花花的生肉。

严世蕃的鼻头突然一酸,却不等他进行宣泄,旁边传来了一阵哭天喊地的声音,罗文龙的情绪在这一刻已经崩溃了。

罗文龙确实是挺无辜的,他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干,只是跟着严世蕃多喝几顿酒而已,结果竟然要陪着严世蕃一起被送上断头台。

严世蕃看到罗文龙哭得如此撕心裂肺,却是突然不想哭了,但亦是没有一点胃口,却不管牢头对他的态度已经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当即淡淡地吩咐道:“拿纸笔墨过来吧!”

牢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同意地道:“等着!”

按着以往的规定,死囚能够留下一封家书。其实这家书亦是遗书了,当他的家人收到之时,他的脑袋早已经搬家了。

没多会,牢头送来了纸笔墨,还送来了一张木板充当临时书桌。

严世蕃在将纸平铺在木板上,磨墨展毫,泪珠儿簌簌地落了下来,只是他强忍着眼泪,便是在纸上写下道:“不孝儿世蕃惭对老父亲大人,若得来世,愿再做父之子,侍奉双亲,不问朝堂事……今知显陵祾恩殿需费七十三万两,父亲宰国二十载,素能为皇上分忧。若父有良策,可向陛下献之!”

在写好之后,他将纸张认真地叠整齐放好,然后亲自装到了封信之中,旋即用左手摘开眼套,用右手两指扣向了眼珠子。

这自然不是真的眼珠子,而是他昔日找巧匠做的一只假眼珠子,材质是不凡的玉石,便是直接放在信封之上。

牢头过来收碗盘的时候,看到信封上的眼珠子先是吓了一跳,旋即又是明白过来。他将眼珠子和信封收好,对着严世蕃感谢一番,便是喜滋滋地离开了。

由于刚刚用力过猛,严世蕃的右眼流下了一道血泪,只是他并不后悔,这大概是他能为严家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牢头吃得肥胖,慢吞吞地走到外间的正堂。这里是他们狱卒的正式休息之所,虽然谈不上好多,但亦算是干净,烛火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般。

只是在这里,一个身穿四品官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子前,桌面摆放着丰盛的酒菜,而旁边则放着好几个食盒子。

“徐大人,这是严世蕃那厮的家书!”牢头走向这名中年男子,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显得笑容满面地呈上前道。

徐璠停下筷子,伸手接过书信,拿出信纸看了一眼,却是直接揣进了怀里,同时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给牢头丢了过去。

“多谢徐大人赏赐!”牢头双手接过银子,显得眉飞色舞地回应道。

“记住,不管是谁都不能探视!”徐璠从酒桌站起来,并认真地告诫道。

牢头自然是连忙应允。

徐璠走了几步,看到旁边还放着好几个食箱,却是不由得怒上心头。他气愤地朝着食箱踢了一脚,结果食箱没有动,反倒疼得他抱着脚乱跳,整张脸更是呲牙咧嘴。

“徐大人,你没事吧?”牢头见状,显得关切地上前询问道。

徐璠指着那些送给严世蕃的食箱,显得咬牙切齿地道:“给我全部丢出去喂狗!”

牢头心里暗叹一声,但亦是老实地领命。由于这位大爷坐镇在这里,他一个小小的牢头不仅要侍候好对方,而且还得听从任何的命令。

第1723章 赴刑场

次日上午,牢门被哗啦啦地打开。

几名衙差走进牢门,直接将人押赴刑场行刑。

罗文龙在昨晚痛哭了一场又一场,此时却不再哭了,或许已经将眼泪哭干了。面对着如狼似虎的衙差,整个人如同死狗般被从牢房拖了出来。

严世蕃反倒是整理好头发,只是右眼流下的那道血迹还在。

负责进来验明正身的刑部郎中看到严世蕃的脸庞,心道:这位小阁老竟然哭出了血泪,还真是千古奇闻。

严世蕃很配合地戴上枷锁,整个人显得一言不发的模样,默默地跟着走出刑部大牢,这门前停着两辆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