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751章

作者:余人

第1702章 安静的徐阶

西苑,蓝天和白云正影映在太液池的湖面上,春波微微地荡漾,跟着湖边吐出新芽的垂柳和从泥土钻出来的嫩草勾勒出一副春色画卷。

只是不论寒暑,这宫道上的人行迹匆匆,太监和宫女习惯低着头踩着小碎步,而官员通常快步走过,自然是无暇欣赏这湖光山色。

至于这片春光的主人,现如今一心沉醉于修玄之中,早已经不问春夏秋冬,自然不可能浪费时间前来这里赏景。

无逸殿,这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春光中平添了几分气势宏伟。

仿佛从春节的休眠期苏醒过来一般,这里已经重新运转起来,殿前多了一些官员和书吏的身影,而以徐阶为首的阁老处理着两京十三省的奏疏。

两广第一大害韦银豹被擒,古田的反贼向大明投降,两广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东南的倭寇没有出现卷土重来的情况,境内几乎没有倭寇的踪迹。

除了北边的鞑子还蠢蠢欲动,整个大明已然是海晏河清的盛世之象。

身穿蟒袍的徐阶端坐在书桌前,岁月渐渐染白了他的头发,整个人显得聚精会神的模样,正在处理着两京十三省的奏疏。

“爹!”

一个身影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当即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来人正是徐阶的儿子太常寺少卿徐璠,高大的身影跟徐阶的矮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以致有人不无恶意地猜测这对父子的真正关系。

随着徐阶的位置越发的稳固,而徐璠整天在太常寺总是找不到事情来做,却是喜欢时常往内阁这边跑。

有着严世蕃的风光在前,徐璠同样期待有一天亦能如严世蕃那般以侍奉老父的名义入阁,成为大明权倾天下的小阁老。

徐阶听到这个动静,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倒不是他不喜欢这个儿子,主要还是不喜欢儿子这种莽撞的性子。

面对着走向这边的儿子,他头亦不抬地沉声道:“什么事!”

知子莫若父,哪怕再小的事情到徐璠这里,总是给人天崩了的错觉。故而徐阶心里是一点都不紧张,仍然专注于手上的这一份奏疏。

虽然大明已经是“海晏河清”,但两京十三省的事务同样不少,除此之外,还要处理一些外交事宜。

在他的印象之中,朝鲜的使团似乎是刚回去不久,现在竟然又向边关投递国书,竟然又想要入关前来大明道贺。

这个藩国离京城本就不远,却不知为何突然间阔了起来,这些年前来大明的次数明显要比他担任礼部尚书的时候勤快不少。

面对着这个如此热情的藩国,虽然徐阶知道朝廷使团是想要前来大明购买货物,但亦是无法拒绝朝鲜的这份热情。

终究而言,只要朝鲜的使团过来不闹事,不给大明添乱子,那么他还是愿意给朝鲜使团打开这个方便之门。

“爹,除了董份之外,吏部右侍郎朱衡亦是到了刑部大牢探望了严世蕃!”徐璠来到书桌前,显得一本正经地汇报道。

徐阶握在手中的笔不由得停了下来,显得困惑地抬起头喃喃地说道:“朱衡?他怎么会出手帮严世蕃?”

朱衡,嘉靖十一年进士,初授尤溪知县,而后迁刑部主事,历刑部郎中,外放福建提学副使,累官山东布政使,再出任山东巡抚,而后回到京城出任吏部左侍郎。

正是因为朱衡的任职主要是在地方上,其跟严家交集并不深,且朱衡没少给他这边送礼,故而徐阶才选择将朱衡推举到吏部右侍郎这个重要位置上。

只是偏偏地,这位吏部右侍郎明知道严家已经失势,仍然前去刑部大牢见了严世蕃,却不知其意欲何为?

“爹,我让人打听了一下,那个严老头给京城很多官员写了书信!朱衡怎么都是江西人,昔日他还得到严老头的恩惠,现在定然是投桃报李了!”徐璠似乎猜到老爹会有这个疑惑般,显得眉飞色舞地解释道。

徐阶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总感觉事情不会如此的简单,便又是进行询问道:“除了朱衡,还有其他重要的官员到刑部大牢探视严世蕃吗?”

“爹,还有一个你怕是想不到的人!虽然他本人没有亲自前去,但他到刑部衙门见了黄光升,还让管家到刑部大牢探望了严世蕃!”徐璠压低了声音,显得无比神秘地说道。

徐阶知道这个官员的身份定然不低,很是镇定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这才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字道:“谁?”

“呵呵……正是那个……吴曰静!”徐璠先是干笑了两声,接着咬牙切齿地将那个名字给吐露出来道。

虽然吴山不曾得罪过他,但吴山跟他们处于敌对状态,更是他爹的最大威胁者。现在得知吴山竟然想要拯救严世蕃,这分明是要跟他徐家过不去,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份怨念。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希望吴山现在便当场暴毙,省得留在朝堂祸害人间。

“吴曰静?”

徐阶的手里端起茶盏,脸上不由得露出思索的表情,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道。

如果说最让他感到担心的,从来都不是袁炜和董份的那个联盟,而是吴山和林晧然这一对翁婿的黄金组合。

本以为将小的“关”了起来,这个大的想必不会插手进来,却是万万没想到,吴山还是要淌这一趟浑水。

“爹,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徐璠将最重要的消息传达完毕,显得好奇地询问道。

徐阶抬眼望了战意高昂的儿子一眼,却是将茶盏轻轻地放下,当即翻脸不认人地道:“你回太常寺好好呆着,别总往我这边跑!”

“那你呢?”徐璠早已经习惯于老爹的不待见,却是好奇地追问道。

徐阶责怪地瞪了儿子一眼,只是看着徐璠充满着窥视的眼神,却是扭头望向西苑的方向道:“我?……是时候面见圣上了!”

“爹,你是说……你还没将这个消息汇报给皇上?”严世蕃听到这一个出乎意料的话,显得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睛道。

却是谁都没有想到,严世蕃已经到达京城几天了,但这位大明的首辅似乎不知情一般,更是没有将事情汇报到皇上那里。

正当所有人都在上窜下跳之时,他这才选择出手,却面见那一位主宰着所有人命运的嘉靖。

不过这个做法似乎很符合徐阶的风格,在他出任大明次辅的十年时间里,他对严嵩可谓是毕恭毕敬,亦是在严嵩由年迈而失宠之时,这才给予严嵩致命一击。

现如今,仅仅是这几天的耐性,对于徐阶可谓是不值一提。

第1703章 官字卷

在外界暗流涌动之时,顺天贡院迎来了第三场考试。

跟着乡试有所不同,哪怕第一轮考试完毕,卷子亦是交了上去,但考生还得老老实实地继续在考舍呆着。

这一场考的是策论。四千多名学子心里都清楚,本次的主考官礼部左侍郎林晧然是一个注重实务的官员,在《谈古论今》中一度公开提出要加重策论在考试中的评分比重。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很多考生得知林晧然担任此次主考官之时,便是连着数日挑灯夜战,疯狂地恶补着这方面的短板。

当卷子发放下来之时,虽然他们很多人觉得做好了充分准备,但看到试题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道,古之理财,与各国之预算决算有异同否。

第二道,北宋结金以图燕赵,南宋助元以攻蔡论。

第三道,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贤才与参谋,请于私第见客论。

第四道,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第五道,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众考生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看着这五道涉及到理财、外交、革新、治国和军事方方面面的策论,却是不由得一阵脑壳生疼。

“预算是什么?决算又是什么?”

“燕赵?燕国和赵国吗?北宋有这两国?”

“蔡论?考题是不是印错了,应当是蔡伦吧?”

……

一些准备不充分的考生看到这些考题的时候,却是一头雾水,完全是不知所云。

却是有考生侥幸地道:这五道题仅需要选取其中的三道作答,且权重占比的分数历来都不会太高,没准这次亦是一样。

“燕赵,燕云十六州。蔡,蔡州也!”

王时举看着题目,却是暗暗地松了一口大气。

如果在以前的话,他可能是两眼一抹黑,只是经过扬州之行,加上拜在林晧然门下,却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

考场之中,有人欢喜有人愁。

跟着寒门子弟不同,很多官宦子弟家中藏书无数,从小便能够拓展个人见识,故而心里显得更有底一些。

随着试卷平铺开来,贡院各个舍号的考生开始笔耕于纸,将自己的观点纷纷写了下来,以期能打动主考官。

三天后,考试宣告结束,考生们陆续离开贡院。

前后三份试卷一交,他们的命运已然不在自己的手里,却是直接交给了那八位房师,更是交给了那位礼部左侍郎林晧然的手中。

虽然考试结束,但阅卷的工作仍然在继续,需要在十天后将所有的试卷审批完毕,且将三百名高中的考生罗列出来。

第三场的四千多份试卷被收上来之后,经过一道道防作弊的流程,将这些墨卷变成朱卷,然后通过桥上的号军将八捆试卷送给对面的内帘官。

林晧然一直都被软禁在这里,虽然心里惦记着外面的情况,但更清楚目前唯一能做的还是主持好本次阅卷。

林晧然领着众考官从号军手里接过试卷,并没有跟对面的临试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岳打招呼,很默契地视若不见都转身返回了聚奎堂。

回到聚奎堂,林晧然将八份试卷分放给各房,对着张四维等八位同考官认真地告诫道:“本次的会试实质是一次革新,其意义非比寻常。皿字卷已经在你们手里了,我希望你们能够秉承公心,一定要公平公正地对待每一份试卷。另外,各房所荐试卷要做对各占一半,既不可偏袒于官宦子弟,亦不可偏帮于寒门子弟!”

话说,当下的科举已然出现了问题,随着越来越多的高官子弟高中进士,像原左副都御史潘恩的儿子潘允端、兵部尚书杨博的儿子杨俊民等,朝野对于会试舞弊的质疑声越来越大。

只是这会试哪有那么多的舞弊行为,像林晧然若是帮着袁炜的儿子袁隆煌舞弊,那么徐阶必定借此将他拉下马。

只是很多落榜士子却不是这么想,他们通过丰富的联想,如同后世的键盘侠一般,勾勒出种种的阴谋的场景。

林晧然作为后世人,结合后世寒门子弟越来越能考上高等学府的状况,深知这是教育资源越来越向官宦子弟集中的必然结果。

虽然说是“寒窗苦读方能考取功名”,但再有天赋和勤奋的寒门书生想要考取功名,若是没有一个合格的师傅亦是无益。

以会试的录取对比便可见一斑。明初时的寒门子弟(祖上三代没有入仕的)跟官宦之代的会试录取比例是一比一,只是到了现在官宦子弟的比例已经上升到三分之二。

哪怕是海瑞,他其实并非寒门子弟,亦算是官宦子弟出身。其爷爷海宽中举后曾任福建松溪县知县,只是到他爹海翰仅是秀才且早早离世,这才让到海家家道中落。

正是教育资源向宦官子弟靠拢,寒门子弟取得功名的程度不断增加,但很多人似乎意识不到这个问题,更愿意简单粗暴地将矛头指向了主考官舞弊。

林晧然作为主管科举的礼部左侍郎在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先是通过《谈古论今》揭露出寒门子弟录取率下降的事实,引发了士子的广泛讨论,而后抛出了“官字卷”的改革构想。

原以为这个改革很难推动,却不知道是高官们体会到杨博、藩恩等官员的苦处,经过一轮廷议之后,竟然成功地通过了这一套改革方案。

正是如此,本次的会试采用了“官字卷”,即官家子弟和寒门子弟区分了开来。

这个方案实施起来并不复杂,两京的乡试便采用“皿字卷”的模式,现在只需要将这套模式运用到“官字卷”中来即可。

其实这种改革,对主考官是比较不利的。

原本可以网罗二百名宦官子弟于门下,但经过这种改革,却是只能收拢一百五十名,这无疑是一种小小的损失。

林晧然在当初推出这个改革方案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出任本届的会试主考官,却是有种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不过凡事有失便有得,寒门子弟对他这位老师会更加尊敬,相对可能会低一些,却不见得全然是坏事。

在摒除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后,林晧然开始投入这一场繁重的批阅试卷的工作中。

八位房师负责筛选试卷,副主考官强打着精神进行第二轮筛选,不过他深知身体吃不消,只要不是特别差的试卷却不会轻易打落。

这亦是设置正、副主考官的科学性,一旦有一个主考官掉链子,另一个主考官却还要补救,不至于出现大翻车事件。

林晧然批阅试卷之余,心里亦是隐隐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自然不是因为徐阶要收拾严世蕃,而是担心自己的便宜岳父会中了徐阶的圈套。

第1704章 君臣失和

西苑,万寿宫中。

随着静室一声咳嗽传出,门外的小太监和宫女惊若寒蝉,在得到里面的召唤后,便是匆匆端着丹药和水壶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里面。

没过多会,身穿蓝色道袍的嘉靖从里面走了出来。

嘉靖眼看着年满六旬,身形虽然透着几分仙风道骨,但已经出现了驼背的情况,整张脸透着不健康的苍白,眼睛中没有去年那般的犀利和睿智,不过整个人的气势仍然宛如一头狮子般。

短短的一小段路,来到殿中,却是第一时间选择靠到软塌之上。

冯保和陈洪如同两只勤劳的小蜜蜂般,已经将奏疏进行了分门别类,最为紧急和重要的奏疏却是放在最上面。

“主子,徐阁老在殿外求见!”黄锦上前,小声地提醒道。

嘉靖自是不会将这个最得力的助手拒之门外,便是微微抬手道:“宣!”

命令下达,便有小太监到宫外将徐阶领了进来,徐阶来到殿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嘉靖从善如流地让徐阶起来。

嘉靖手里拿着一份替严世蕃求情的奏疏,却是淡淡地询问道:“徐阁老,有何事呢?”

“启奏皇上,经遣派工部官员认真核查,显陵的凌恩殿的扩建方案已经出来了!”徐阶从袖中取出一份图纸,显得恭敬地呈上道。

嘉靖无疑是一个孝子,不仅将父亲和母亲扶上了皇帝和皇后的地位,而且为了他们的合葬陵可谓是煞费苦心。

嘉靖三年,嘉靖为生父兴献王争得了皇帝的名份,兴献王的王坟则要相应地按着帝陵规制升级改建,命名为“显陵”。

嘉靖十七年,章圣皇太后过世,嘉靖决定将“显陵”北迁,将长陵西南的大峪山下卜定吉壤,从而开始兴建新“显陵”。

修陵,这从来都不是轻松的活,特别帝王家对此更是不惜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最有名的自然是秦始皇的陵墓,前后动用了七十二万人参与,耗时足足三十九年才完工。不过明朝的巅峰还没有到来,出手最阔绰的当属花费八百万两修建自己陵墓的万历帝。

言归正传,嘉靖对自己父母的显陵很是关心,显陵地表上的祾恩殿修建完毕,十二年却觉得不够规格,却是要求改建祾恩殿“如景陵制”。

时光冉茬,又过了十二年。每年清明节都前去祭拜,今年自然不例外,只是看到祾恩殿显得陈旧,嘉靖生起了要重修的祾恩殿的心思。

嘉靖从黄锦的手里接过图纸,满意地点了点头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