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这位伊王却是继承了暴虐的血统,令到他在洛阳目无王法和胡作非为,做下了很多天怒人怨之事。最为可恨的是,他选民间良家女七百余人,留其姝丽者供其淫乐,其余则令女家以金赎,不赎则出其尸,正是通过这种种肮脏的手段,最终诈骗民财三万余两。
这些事情通过地方官员上报朝廷,嘉靖下诏令其改过自新,朱典楧却仍然我行我素。礼部下通牒,他更不屑一顾,声称:通牒毫无用处,只能作纸糊窗户。
不过他已经是被文官盯上了,终究还是要为他的鲁莽行为负责。
在这些东西扳不倒他之后,河南巡抚都御史胡尧臣、巡按御史颜鲸搜集到新的罪证:他遣派军校往云南仿制环铠皮甲,并在王府内鸠匠锻造甲胄六百副,枪三千杆,铸行营火炮佛郎机等数百座,戎装率其宗仪校从一千余骑,出城至河南卫教场演武,私阉宦官,四出招集亡命一百余人,皆给职衔冠带等
这些事关到意图造反的罪证,免不得嘉靖会因此龙颜大怒,故而伊王这个时候大概开始慌了,故而让他的儿子冒险进京打点关系。
“伊王派儿子犯险进京,怕是想要进行打点,不想给老师给截住了!如此说来,老师当真还立了一功呢!”蒙诏的眼睛微亮,当即进行道贺道。
林晧然则是笑了笑,亦是没想到误打误撞阻止了伊王世子潜入京城“自救”,不过他亦不会将这当成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王时举虽然出生在顺天府,但一直都是寒窗苦读,此次南下是他第一次历练,故而眼界终究要窄上一些,当即便是向林晧然讨教道:“老师,伊王当真要谋反吗?”
林晧然并没有回答,而是对着蒙诏考究道:“廷伦,你觉得呢?”
“当今天下,哪怕是现在的景王,亦是没有谋反的资本!伊王之事,怕还是他行事乖张所致,对自身行为不加收敛,最终做出了这等涉嫌不臣之心的举动,从而授人以柄!”蒙诏结合着自己的学识,当即认真地剖析道。
林晧然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王时举道:“晋卿,可能解惑?”
“弟子已知晓,多谢师兄赐教!”王时举回礼,又是对着蒙诏施礼,却又是好奇地追问道:“老师,皇上会如何处置伊王呢?”
“按国法,应当斩之!只是伊王屡次犯错,皇上都对他进行宽恕,我亦是说不准了!”蒙诏进行回应,目光则是求教地落向林晧然身上。
林晧然看到河道越来越窄,却是轻声叹息道:“为师有没有阻拦伊王世子进京,此事其实并不重要,关键还是皇上怎么看待伊王,怎么处理他跟宗室的关系!”
生活在这个时代,很多东西早已经不能以常理度之,更多还是要取决于当今圣上的抉择。
嘉靖是以小宗继大宗,在合法性上存在一定的争议,特别他坚持继统不继嗣,这在早期需要得到宗室的强有力的支持。
亦是这个原因,嘉靖一直加强跟宗室的亲密关系,甚至还一度将几位被除爵的开国国公后代纷纷封侯,成为了宗室利益的守护者。
当然,现在的嘉靖已经彻底掌握住这个国度,而亲室已然无法对他的地位造成影响,他对亲室的关系已然有更多的选择。
只是嘉靖是公认最难伺候的皇帝,谁亦不知道他是对伊王继续网开一面,还是直接以国法斩之。
蒙诏和王时举轻轻地点了点头,消化着这些出自老师之口的东西,而船在这时突然停住了,令到他们亦是微微一愣。
第1553章 漕弊
船怎么停住了?
蒙诏正感到困惑的时候,便见到林福已经带人坐上小船划向岸边,已然是要前去跟那帮正在烤火的纤夫进行交涉。
山东地界是最不好走的河段,因为这里是河脊的所在,是运河南北河流的源头。特别现在已是枯水期,河道的水流更小,致使两边的河岸已经裸露出来。
船行至这一段,河水最深处仅到成人的腰部,已然是不能够正常行驶,非要拉纤才能通过这个河段。
“既然是官老爷的船,那一切都好说!”
纤夫头目长得很是憨厚,不过那双小眼睛却透露着精明,抬头瞧了一眼河中的官船,当即便是表明态度道。
纤夫多是附近的村民,每当到了枯水期,他们都会在这里干起了拉纤的营生。只是有利益的地方却难免产生争端,而一些好的河段成为各方争抢的对象,致使一些地方的纤夫团体像香港的黑社会般发展成为“社团”。
他们亦是看船要价,对于商船要价会高一些,但对官船则是不敢乱开价,一般都是仅赚个辛苦钱。
“该你的一文钱都不会少,这是定金你先拿着,活干得漂亮另有赏钱!“林福亦是不会在意这点小钱,当即便是递过银子爽快地道。
纤夫头目看着是这是讲规矩的实诚人,那张被晒得黝黑的脸露出满口黄牙,当即便是带领着手下这帮人认真地干活。
官船并不算太大,但木料很结实,好在船上没有载什么货物,总体亦不算太重。
十几名纤夫加上林福带着几个人帮忙拉纤,一步一步蹬地前行,官船徐徐地在浅浅的河道前进,显得是时快时慢,得要走上好几百米才能通过这个河段。
却不知是因为贫穷,还是担心衣服被绳子磨破,几个身材结实的纤夫在这个寒冬中赤着上半身,很卖力地走在最前头。
林福看到他们这个模样,心里暗暗地感到佩服,亦是更加卖力地拉纤前行。
生活在这个时代,其实谁都不容易。若非如此,很多平民百姓亦不会咬牙供儿子上学读书,期望家里能走出一个靠笔杆子过活的体面读书人。
林晧然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这一帮在寒冬身穿单薄衣物的纤夫卖力地拉纤,心里不由得暗自一叹,对着身后的两个门生询问道:“这运河快要走完了,你们二个对漕弊可有什么心得?”
在他看来,从经济利益进行分析,朱棣迁都并不是一个合算的买卖。
北方诸省的粮食产量不足,根本无法负责起京城和宗室禄米所需,致使京杭大运河成为大明的生命线。
只是大运河和黄河连接后,黄河泥沙淤积,洪水泛滥等等问题,致使朝廷不得不花费巨资维护这一条脆弱的生命线,从而给大明的财政带来了巨大的负担。
若是大明的皇城还在南京,则是直接减少维护这条生命线的庞大支出,更是更有效地控制江南繁华地带,对福建广东也能加强辐射。
不过这终究是即成的事实,漕弊已经成为当下大明的顽疾之一,需要执政者用智慧去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
蒙诏和王时举听到林晧然的询问,不由得相视一眼,深知这是老师要正式考核他们了。蒙诏则是不急于回答,而是鼓励性地对着王时举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时举调整一下微微紧张的心情,这才拱手回应道:“老师,弟子一直身居顺天府内,并不曾亲历运河。现今目睹这种种情况,心中感慨良多,而弟子以为运河之弊,弊在漕兵之苦!他们从南往北运输漕粮,一路殊为不易,弟子见那日十余漕兵覆于黄河,至今寝食难安!”
大明的漕兵采用军制,上设漕运总兵一名,一名协同督运参将,下设十几名把总。只是把总再往下,则是没有军职,一个把总直接统领几千运兵。
由于没有人事权,加上漕兵内部拉帮结派严重,且是运输几百石糟粮,致使他们都是如同一船散沙般,漕兵的日子很不好过。
林晧然深知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便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对着蒙诏又是询问道:“廷伦,你呢?”
“回禀老师,弟子以为根源在于运河负载了!”蒙诏已经是第二次踏上这条运河,已然有了新的心得,当即恭敬地拱手回应道。
林晧然听到这个答案,眼睛当即微微一亮,显得意外地询问道:“廷伦,你这个观点倒是新颖,为何会有这个想法?”
“弟子一路观察,同时一直思考!特别是跟伊王世子争河闸,令到弟子有种茅塞顿开之感,认为不是运河患了病,而是往来的船只过多。咎其原因,则是漕运的米粮实在太多了,已经超过了运河所承受的能力!”蒙诏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显得认真地回答道。
“师兄此言似乎不太妥!”王时举的眉头微微蹙起,跟随心里所想进行质疑道。
蒙诏微微一笑,却是举例进行反问道:“若是这条运河仅仅运送一斗米,你觉得这一路还会有这么多争端吗?”
“不会!”王时举思忖了一下,当即缓缓地摇头道。
蒙诏得意一笑,对着林晧然恭敬地拱手道:“老师,不知学生所思所想可有何不妥?”
如果这个天下有谁最让他折服,那便是眼前这位老师。像此次南下整顿盐政,纲盐法简直是神来之笔,令到盐弊迎刃而解。
同样地,若说谁能解决漕弊这个大顽疾,他知道有且只有眼前这位老师,哪怕是当今宰辅徐阶亦是没有这个本领。
“你的想法很新颖,确实可以从降低漕米的运输量着手,为师此次回京亦打算这么做,但这终究是治根不治本之策!”林晧然轻轻地点头道。
蒙诏听到后面一句,深知这确实不是一个治本之策,心里亦是暗叹了一口气。
“老师,京城百姓的口粮和北方各地藩王宗的禄米都是定数,漕米的运输量恐怕是降低不了吧?”王时举是土生土长的顺天府人,当即提出此举的破绽道。
蒙诏的脑海当即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显得震惊地扭头望向林晧然道:“老师,莫非你此次回京是想要整治宗室禄米这个顽疾?”
第1554章 老朱计深远
由于《谈古论今》横空出世,很多士子亦是纷纷参与到政事的争议之中,而蒙诏更是其中的积极分子。除了漕弊外,随着御史林润将宗室禄米的开支数据公之于众,宗室禄米这个弊病成为近年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朱元璋创建大明王朝,不仅对自己儿子慷慨,而且对子孙后辈亦是厚待有加,秉承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优良传统。
洪武二十八年,朝廷重新改定岁赐禄米标准,宗室的具体待遇为:亲王岁给禄米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二百石。
一般来说,亲王嫡长子继承亲王爵位,诸子封郡王。郡王的嫡长子继承郡王爵位,其他诸子授镇国将军,孙子授辅国将军,曾孙授奉国将军,四世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以下皆授奉国中尉。
换而言之,只要是朱家的后代,除了王位世袭之外,其余人最次亦是能够获得奉国中尉的爵位,每年领取禄米二百石。
却不是个个都像弘治正德一脉,搞到最后只能从旁系找来堂弟嘉靖继承皇位,实质很多王爷的生育能力很强,甚至有的王爷繁衍近千人之多。
以弘治年间山西庆城王为例,他一共生了九十四名子女,孙子有一百六十三人,曾孙辈五百一十人,而这曾孙辈五百一十人将来必定还会继续繁衍。
正是如此,本朝户部尚书梁材曾言:明初的时候,如果养活一府的藩王,需要一万石粮食,那么现在同样的王府,就需要至少十三万石。
如果仅是一个藩王亦就罢了,但这历朝历代的皇帝亦会有弟弟,像裕王的弟弟景王亦会占一个名额,人员只会是越来越多。
此外,朝廷还要为宗室子弟修建宫邸、婚娶、坟墓,提供随从官员、仆役以及其他待遇等,这些花销亦是一个天文数字。
御史林润的奏疏最能说明问题,奏疏中有一段:天下供应京城的粮食,每年四百万石,但各王府消耗国家的粮食,每年却有八百万石。山西省每年存留粮食一百九十万石,当地王府消耗粮食三百多万石;河南省存粮九十四万石,当地藩王消耗粮食一百九十多万石。
明初之时,二十六个藩王的禄米是二十六万石,但现在已然是十倍不止,这里还不包括宗室修建宫邸、婚丧和仆役等花销。
哪怕嘉靖朝早已经开始玩起了老赖手段,对各地藩王的禄米进行了克扣。只是不可能一点都不给,顶多是扣下来一部分,但仍然是一大笔相当可观的支出。
京城的士子和官员的意见出奇的一致,希望朝廷削减宗室禄米,亦或者旁支庶出的后代脱离宗室直接编入民籍,不再享受朝廷禄米供养。
只是士子和底层官员的声音很大,但朝廷上层的动静却很小,甚至林润上疏到现在已经有一年时间,但朝廷似乎都快要将这一个事情忘记了一般。
亦难怪当朝首辅徐阶受到的批评声音会越来越大,本以为大奸臣严嵩下台,朝廷会变得不一样,但实质还是跟以前那般的官僚作风。
蒙诏是一个很聪慧的人,当林晧然表明想要提议朝廷削减漕米的运输量,当即便猜到他是要对宗室禄米进行削减了。
林晧然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他发现自己这个弟子的脑筋确实比其他人能灵活,如果想要提议减少漕米的运输量,自然得让朝廷削减宗室禄米。
林晧然着渐渐开阔的河道,却是没有打算将心里的全盘计划说出来,显得无可奈何地道:“现在京城的形势不明,为师亦是走一步看一步,宗藩禄米的事情或可为或不可为。为师现在只是礼部左侍郎,上面还有李部堂,再上面还有宰辅大人。”
虽然他现在已经进入了朝廷六部,但他终究不是严世蕃,很多事情除了各方暗暗较量外,真正能够拍板的还是徐阶或者是嘉靖。
宗室禄米涉及到宗室的核心利益,嘉靖无疑是最大的阻力。他不仅要拿出一个可行性方案,更需要跟各方达成共识,一起说服嘉靖削减宗亲禄米才会有成功的可能性。
“弟子知道这种事情困难重重,但还是希望能看到老师整治宗藩禄米,造福于大明百姓!”蒙诏认真地拱手,表达出自己的夙愿道。
王时举亦是这个想法,显得期望地注视着这位总能运筹帷幄的老师。
官船已经通过了那一段淤泥地带,面前的河道变得一片开阔,船头卷起了一片白色的波浪,整艘官船荡漾在清澈的河水中。
林晧然迎着吹来的寒风,却是发出邀请道:“离大比之年还有些时日,你们二人回京之后,便搬到城北,为师会给你们安排住处,还是帮为师跑跑腿做些事吧!”
经过这一次南下,他知道这二个都是可造之材,所以决定继续进行栽培。在这个科举取士的朝廷,其实想要找个精明能干又忠心的官员亦是不容易的事情。
“学子遵命!”
蒙诏和王时举兴奋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当即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
山东的河道不好走,但林福是一个能够办事的人。遇到浅水河带,则跑下去跟纤夫一起拉纤,方方面面的事务都打点都很周到。
由于有着官船的招牌和银子打点,官船很顺利地通过山东地界,经过河北沧州,便是顺流到达了通州。
从十月初四,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历时一个余月终于抵达了大运河的最北端。
只是事情往往就是如此戏剧性,大家眼看着就要登岸回京,结果前面的通州码头乱作一团,北上南下的船只更是相持不下。
“发生大事了?”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林晧然的心里当即咯噔一声道。
陈镜逮住一艘刚刚从通州码头出来的船只进行打听,很快便是阴沉着脸回来,显得苦涩地吐出六个字道:“鞑子又进犯了”。
第1555章 青天归来
一个“又”字已然包含着很丰富的信息。
随着大明边军萎靡不振,蒙古从强盗的行径中尝足甜头,进犯掠夺京畿之地早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之事。
现今强盗团体的灵魂人物是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于嘉靖二十一年取代亡兄麦力艮济农成为右翼三万户事实上的首领,带领部落不断壮大,并驱逐正统的蒙古大汗哈尔部首领库登汗于辽东。
虽然面对着蒙古大汗哈尔部的反扑压力,但他控制的地盘东抵辽蓟,西迄甘肃、青海一带,又进一步出兵征服瓦剌,已经成为蒙古诸多部落的可汗。
在发展壮大之后,俺答却是将重心放到了大明。虽然没有入侵中原的野心,但却是抢掠不断,每年春、冬时节屡屡南下。
由于俺答做事“懂分寸”,洗劫完毕则是离开,令到大明朝廷虽然对他的行径深恶痛绝,但亦是没有非要将他诛杀的意思。
其中奸臣严嵩的一句话最有代表性:俺答不过是掠食贼,饱了自然便去。
在刚刚过去的十月份,俺答亲率部众攻扰宣府,又攻辽东,至辽阳,由城中被总兵杨照击败,杨照出塞追击,不幸中伏阵亡。
正当大家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西面的时候,其长子辛爱黄台吉跟辽东朵颜部合谋,从密云墙子岭边墙破口入关,进犯蓟辽,直奔顺天府而来。
消息一经传来,整个顺天地区震惊,通州城当即实行戒严。不少富户更是仓皇出逃通州,打算乘船从运河南下避祸。
早在嘉靖二十九年,俺答便率众从古北口一直打到北京城下,朝廷最终答应了俺答要求的互通有无的条件,这才得以让他离去。
现在突然从东边打来,百姓惊慌、惶恐等负面情绪充斥其中,有人想要选择逃离,有人则是想要进城,令到场面极为混乱。
“我要进城!”
“我们要进城!”
“求求你们了,让我们进去吧!”
……
城洞中的百姓离进城仅剩一步之遥,只是看着塞门刀车缓缓地推进,他们一边哭泣和一边哀求,但却无法令到塞刀车退回去,而他们只能是步步后退。
“我不退,我不信你们真会弄死自己的同胞!”
一个年轻人看到所有人快要退出城门洞,突然阻挡在塞门刀车前面大声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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