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人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朝廷除了大量发行盐引,还将很多盐引直接赐给宗室勋贵,而灶户的生存状况日益堪忧,令到盐场的产盐无法应付朝廷的盐引数量。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私盐被不非之人从盐场运出来,以及合法的京官食盐等情况,致使大明的盐引出现了“超发”的现象。
在这种“缺口”之下,除了宗室勋贵能确保从盐场拿到足够的食盐外,其他大部盐商只能是依靠各自的关系或银两开道。
正统年间,有的商人自永乐年时就拿着盐引等候支盐,等了一年又一年,这盐引变成了传家宝,结果祖孙数代仍然没办法从盐场拿到食盐。
正是如此,大明的盐政出现了“滞引”的弊病,更是一个令到朝廷感到头疼的大问题。
不论是谁人执政,谁都希望过着舒心的好日子,而不愿意做一个补锅匠。
如同当年的大明宝钞一般,继任者面对朱棣的海量大明宝钞,却是单方面地希望全天下的百姓能够乖巧地使用大明宝钞,而不愿意为这些超量的宝钞进行回收买单,勒索腰带过“偿债”的日子。
现在大明的盐政同样面对着类似的问题,他们一方面很渴望大肆发行新引获取银两,却是不希望面对“积引”这个棘手的问题。
范千山看到林晧然不吱声,心里当即大为得意,便是进行询问道:“钦差大人,他们手里都是合法的盐引,你总不能让他们不能到盐场取盐了吧?”
第1525章 积引
这话虽然诛心,但却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之所以先前鄢懋卿等人无法根治盐政的问题,便是他们不愿意承担这些责任,总想着直接给绕过旧引,试图通过增发新引等方式增加盐税收入。
现在林晧然抛出纲盐法,如果同样对“积引”视而不见,必然还是会受到大家的疯狂攻讦。只是任由大家持“积引”到盐场继续兑盐,则世袭盐商又形同虚设。
陈伯仁等晋商已经是看到了“纲盐法的弊病”,仿佛突然间扬眉吐气,显得笑盈盈地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显得面无表情地道:“他们纵使手上有朝廷的盐引,那亦不能再到盐场支取食盐!”
此言一出,令到会场一阵哗然,纷纷控诉着此举的不公。
细心的人却是敏锐地发现,乱的主要是晋商和小盐商群体,像曹孟、胡大勇、许云安这些大盐商却是无动于衷地站在旁边冷眼望着他们。
陈伯仁很快注意到这一点,便是给旁人一个眼色,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林晧然看到场面安静下来,这才接着说道:“纲盐法的宗旨是盐商世袭,没有入纲列盐之人不管是何种理由,均不可到盐场支取食盐!”
这话说得很是坚定,显得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
只是这番话落在众盐商的耳中,宛如惊雷之音。他们更深刻地明白此次纲盐法不是过家家酒,已然是决定着大明盐法今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走向。
范千山对林晧然历来不感冒,正想提醒对方不要回避刚才的问题,林晧然终于给出答案道:“纲盐法行十纲,其中每年设一纲商专收旧引。此纲商不须承接朝廷新引,可从市场回购相应数量的旧引,则可凭旧引到盐场中支取食盐!”
不管是货币体系,还是朝廷的盐政,信用其实都很是重要。
为何“开中法”到了弘治朝几近停滞,除了丢失河套等疆土,很多盐商辛辛苦苦解运粮食到边疆结果得到的盐引到盐场却提不到盐,到弘治朝不得不改用盐商更能接受的“折色法”。
虽然凭着朝廷的统治力,亦是可以直接废除或者避开“积引”,但必将会步大明宝钞的后尘,更是令奉公守法的盐商心寒。
林晧然为了能够让联合钱庄建立起信用和口碑,早在广州府便向军户和贫苦百姓发放大量的免息贷款,又如何不知道信用的重要性。
不过他亦不可能无限度地承接历朝的旧引,跟朝廷根本无法交待,嘉靖亦不可能面对空空如也的盐税还褒奖于他,故而他采用这种比较折中的办法。
这……
范千山等人不由得微微傻眼,却不想林晧然根本没有回避“积引”的问题,已然是在纲盐法中给出了明确的举措。
众盐商手里都有数额不等的积引,对这个结果却是谈不上多么的满意,但亦算是可以勉强接受。
杨大石有着杨博的关系,这些年囤积了不少盐引,便是紧张地询问道:“敢问钦差大人,这收购旧引的价钱几何?”
这话一出,令到众盐商亦是纷纷向林晧然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亦是想知道林晧然会如何定价。
“如何收购旧引,收旧引的价钱,这事朝廷都不会干涉,全由纲商跟旧引的持有者进行榷商!”林晧然旗帜鲜明地表达态度道。
这……
诸多盐商都是生意场上的精明人,当即进行了利益权衡,很快发现这其中所蕴含的风险。
如果他们是初期被列到收取旧盐的纲盐自然是好事,这个时期的价格必然低廉。只是到了中后期,市面上的旧引减少,他们恐怕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才能有盐可卖。
林晧然呷了一口茶水,仿佛看透他们的小心思般,又是抛出一个举措道:“本钦差跟扬州联合钱庄的掌柜商定,他们从今年开始便会无限量地收购旧引。诸位若是入纲列商,则可提前跟联名钱庄订下代购协议,到数年后支付相应的款项和一点利息即可,诸位便不必为积引之事犯愁!“
在他的构想中,扬州联合钱庄并不会从盐引中赚取差价,而是仅仅充当一个金融工具。联合钱庄动用财力从市场回购旧引,帮着盐商锁定将来的风险。
联合钱庄虽然没有从中赚取利润,但却是扮好的金融角色,甚至还能借着这个契机建立旧引的交易平台,可谓是一举多得,从而为联合钱庄将来能够走向全国打下结实的基础。
一些小盐商很想询问这个扬州联合钱庄有没有这等财力,只是看着周围的大佬都没有质疑,便是将这个疑问藏在肚子里。
其实他们似乎是多虑了,他们能不能够入纲列商都是一个大问题,又何必为着如此长远的事情发愁。
陈伯仁心里发出一声叹息,眼睛复杂地望向了曹孟等人,终于明白为何这些人会被林晧然打动了。林晧然并没有偷奸耍滑,而是将联合商团的财力都放了进来,已然是跟着他们一起承担风险和收益。
如果京城那边不能狙击到林晧然的纲盐法的话,那么这淮盐的局势彻底改变,林晧然通过联合钱庄更是间接掌控着淮盐的局面。
果真是如同他诗中所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敢问钦差大人,这新法的盐引价格如何制定?”一个盐商已然是彻底心动了,显得极度认真地询问道。
众盐商听到这个聚会最为重要的问题,亦是屏息凝神地望向了林晧然。
朝廷派遣林晧然下来整顿盐政,实质是想要让林晧然设法提高朝廷盐税收入。虽然提高食盐产量或增发新引是一种办法,但最有效果还是直接提升盐引的价格。
在先前,他们早已经形成坚定的价格抵制联盟,哪怕严党都很难攻克。
只是随着林晧然抛出纲盐法,且打击到最为猖獗的一张私盐网络,还安排了诸多可行的举措和许予世袭盐商的好处,令到他们对价格的接受能力骤然提升。
林晧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起眼睛徐徐地扫过众盐商,显得语出惊人地道:“旧引的三倍!”
第1526章 大局观
听到这个价格的时候,周围当即传出一阵倒息之声。
谁都明白林晧然此次打着整顿盐政的名义南下,实质是为大明朝廷增加盐税收入,通常惯用的手段是提升产能或增加发行新引,提高盐引价格则较为少见。
不过林晧然终究不是凡人,他通过种种手段打破了两淮盐商的价格同盟,致使提高盐引价格已经成为一件必然之事。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林晧然竟然直接将盐引价格提高到三倍,这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心理预期。
要知道,昔日被人恨得咬牙切齿的鄢懋卿亦不过是将两淮盐税从六十万两提升到一百万两,现在林晧然竟然要将盐税从六十万两直接提到一百八十万两以上。
不行!
太高了!
我们不能接受!
在场的盐商都是被这个价格吓到了,心里是十万个不愿意,这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期,甚至有人感觉林晧然已经疯了。
却不知是谁开了头,大家纷纷表示这个价格太高了,不能接受云云。虽然声音都不大,但整个会场显得很是嘈杂。
曹孟等人仍然是无动于衷,坐在旁边安静地品着茶水,顶多朝着声音最大的地方淡淡地瞧上一眼。
陈伯仁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时间亦是拿捏不准林晧然的真实意图,显得困惑地扭头望向坐在堂上的林晧然。
按说,林晧然只需要提到两倍便足以向朝廷交差,根本不用将盐引的价格定得这么高,这样并不利于他借此拉拢人心。
议事厅显得很吵闹,绝大部分的盐商确实是一百个不愿意,但看着诸多大佬都没有吭声,而他们没有胆量公然指出来,致使场面慢慢平静了下来。
林晧然的地位和能力早已经洗掉了他年纪的弊端,这时坐在这里慢悠悠地喝茶,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哪怕心里不痛快,亦是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待到议事厅的吵闹声停了下来,他这才抬头望向这帮脸上写满不乐意的盐商,却是冷冷地询问道:“朝廷帮你们打掉食盐走私团伙,朝廷许诺你们不经衙门可以到盐场直接提盐,朝廷给你们世袭盐商的身份,你们莫不是以为这些好处都白给的不成?”
这……
众人听着林晧然连声发问,顿时彻底安静了下来,亦是重新进行思考。
虽然跟着以前的盐引价格相比,确实是高得太多了。只是林晧然说得没错,朝廷这次给予他们如此丰厚的东西,确确实实跟以往不同了。
不说世袭盐商的身份,单是他们不经两淮都转运使司便能从盐场提取食盐,这已经为他们节省了一大笔公关费用。
只是利益最大化,历来都是商人的天性。很多商铺的掌柜明明赚了一大笔钱,但每每出售货物的时候,都一直在向顾客宣称自己赔钱了。
“这些条件虽然不错,但难免朝廷会出尔反尔!”
“私盐的事情根本无法严防死守,过些日子恐怕又会卷土重来!”
“朝廷若是仍然给宗亲大肆赐赠盐引,我们的利润还是会被大大稀薄!”
……
众盐商在简单的思索之后,却是秉承着商人的讨价还价的天性,当即生起各种各样的担忧,并纷纷发表各自的看法道。
范千山听到大家的担忧并非是无的放矢,嘴角不由得轻轻上扬,显得幸灾乐祸地望向林晧然,很想看这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自打嘴脸。
足足提高三倍,这个小子当真是痴人说梦。
林福亲自端来茶水,显得小心翼翼地给林晧然续了一杯。
林晧然端起滚烫的茶盏,迎着众盐商的目光慢悠悠地询问道:“如果我今天跟你们说,新盐引只要先前一半的价钱,本钦差将你们列纲入册上报朝廷,你们认为朝廷会是什么反应?”
半价?
众盐商想是没想到林晧然会如此一问,不由得面面相觑,最后有盐商很肯定地回答道:“若是如此的话,朝廷定然不同意,纲盐法必将作废!”
咦?
众盐商这才后知后觉,亦是明白林晧然话中的意思,这提高到三倍虽然令人无法接受,但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荒唐了。
范千山眼睛中的幸灾乐祸消失不变,取而代之的则是凝重,已经不敢再期望林晧然自打嘴脸了。
“你们或许觉得两倍已经足够多了,根本没有必要提到三倍,这是我林某人好大喜功!”林晧然迎着众盐商的目光,显得将心比心地说着,却是话锋一转,接着冷哼一声道:“真的是我林某人好大喜功吗?纲盐法会损害到谁的利益,在朝堂会受到多大的阻力,这一点不需要本钦差多提。如果仅是提高到两倍,你们纲商的身份定然还会存在一定变数,所以我们既然想做纲商,何不再加一倍上一道保险呢?纲盐法之所以能够得到皇上的支持,是因为你们这帮纲盐商能够给朝廷带来丰厚的税收,而我们现在表现出的贡献越大,皇上的支持力度自然会更大,朝堂便不会有声音反对和质疑我们,甚至包括你们先前的那些担忧都不再是问题!”
众盐商听着林晧然这般分析,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若是他们拿出足够的好处,朝廷方面肯定会大开方便之门,亦让他们纲盐商的身份更为稳固。
陈伯仁将茶盏轻轻地放下,却是深深地望了一眼林晧然。本以为他已经很高看对方,但发现还是远远不够,这位年仅二十二周岁的左副都御史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在大家还在纠结于价格高低的时候,他却已经统观全盘,恐怕正是借着这种大局观,令到曹孟等人愿意接受了这个“荒唐”的价格。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又望向曹孟等人,发现后者仍然是面无表情地继续喝着茶水,这些人已然是坚定地支持着林晧然。
林晧然看着效果不错,便是趁热打铁地道:“哪怕是三倍的盐引价格,一引不过征收十九两九钱二分,这其中的利润有多少,还用本钦差帮你们计算吗?”
商人终究还是难改他们的天性,一个盐商当即便是诉苦道:“钦差大人怕是有所不知,这里需要花费大笔的运输费用,还有各间店铺的日常开销,若是三倍盐引的价钱,还真没什么赚头了!”
第1527章 去留
由于朱元璋是贫苦百姓出身,且从小目睹贪官污吏的残忍面目。在取得政权之后,他一方面对官员百般苛刻,另一方面对百姓实行了低赋税。
虽然从经济学来看,这不见得全然是好事,但朱元璋确实是给大明打下了低赋税的根基。
盐税同样如此,比宋朝直接低了好几个档次,甚至有些地区的盐引曾经一斤低至三文钱。两淮的大引一张四百斤,现在加到三倍的价格不过十九两九钱二分,换算下来一斤不到五十文钱。
林晧然捏着花瓷茶盖子轻泼着茶水,听到孙盐商在自己面前如此抱怨,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心里真不知道再跟他说点什么好了。
就像眼前明明是一头鹿,但偏偏有人坚持这是一匹马,人家都如此睁眼说瞎话了,你难道还能跟着他进行争执不成?
“孙掌柜,别将钦差大人当董威之流,你觉得这些话能糊弄得了钦差大人吗?如果你还能昧着良心说赔钱的话,那你就别参与进来了!”胡大勇终于是不再继续喝茶,忍不住板着脸训斥道。
孙盐商看到是同行拆台,不由得老脸一红,显得尴尬地说道:“胡会长,我……我不是说一说嘛!如果真……要做的话,其实还是大有可为的!”
众盐商心里都明白孙盐商刚刚是在放屁,淮盐的市场规模少说都在六百万两以上,现在给朝廷是要多收取一些,但其中的利润仍然足以令到大家争得头破血流。
一斤不足五十文的盐引,现在两淮的盐价动辄三、四钱,有些地区的售价还能再高,天底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林晧然轻呷一口热茶,亦是板起脸来说道:“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大,想必大家心里都很是清楚!如果你们想要成为纲商,那就拿出足够的诚意,咱们一起面对朝廷未知的变数,而不是在这里瞻前顾后、斤斤计较!”
范千山看到不少似乎心动的盐商,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敢问钦差大人,你能保证我们一定能赚到钱?”
“范员外,你做买卖多久了?”林晧然扭头望过去,淡淡地开口询问道。
范千山一直看轻林晧然的年龄,显得洋洋得意地扬起下巴道:“已有二十余载!”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更是自鸣得意地补充一句:我做生意的日子比你小子活的时间还要长。
“那你说这天下真有稳赚不赔的买卖吗?”林晧然捏着茶盏轻泼着茶水,似笑非笑地询问道。
范千山原本想说有,譬如说现在的食盐买卖,又譬如跟蒙古部落的交易,但想到又不尽然。像运输过程就存在着货物被抢的风险,为此他亦是付出过不菲的代价。
稍微作了一个思量,他显得老实地摇头道:“没有!”
“天下的生意都是如此,并不存在稳赚不赔的买卖!本官现在已经帮着诸位将摊子铺开,如果你们既想着成为纲商,又不想承担半点风险,那现在便可以离开了!”林晧然环视着众盐商,显得态度强硬地说道。
不管做什么事情,他历来都是求质不求量。现在纲盐法免不得还会受到一些阻力,他需要的是能够同舟共济的盟友,而不是只能共富贵不能度患难的人。
如果尽想占好处,而不想要付出的,那他自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
这……
众盐商不由得面面相觑,发现这位大佬还真不能忽悠,且还有着很强的底气。
其实他们亦是清楚地知道,纵使他们不参与进来,曹孟、胡大勇和许云安等大佬同样能够支撑起局面,他们顶多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罢了。
现如今,要么他们选择跟着林晧然一起冒险,要么只能选择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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