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536章

作者:余人

“三天,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耽搁得了皇上,他是真不愿意再见我这老家伙了!”严嵩不再自欺欺人,而是轻轻地摇头道。

相随了二十余年,这十余年几乎是朝夕相伴,这一次更是他跟皇上分别最长的时间。哪怕是朋友都该告个别,但皇上却没让他如愿以偿。

在一个很平常的清晨,一支车队悄然离开了严府。

蔡云程、雷礼等人得知严嵩要离京的消息,亦是前来送行,给这位老首辅正式道别。对于提携于他们的老首辅,他们仍然是心存感激之情。

“都回去吧!”

严嵩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淡淡地摆手作别道。

在严鸿的掺扶下,踏上了一辆显得普通的马车。只是从小时雍坊离开之时,他忍不住挑开窗帘望向西苑的黄瓦红墙,那隐隐可见的宫阙楼宇,心里却是涌起了一份深深的眷恋。

经过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服侍,他早已经将那里当成了家,甚至将嘉靖当成了亲人。但他却再也回不去,亦没有机会跟嘉靖正式作别。

朝阳如同往常般从东边升起,将京城的街道铺上一层金色。

严嵩的马车从正阳门离开,穿过那一条长长的正阳门大街,终于离开了这一个暗流涌动的北京城。

第1213章 临别

严嵩在执政这二十年的期间,财政问题进一步放大,但扩建了北京外城、重修三大殿和修建无数的道家建筑等,功与过自有后人评说。

通州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端终点,不论是运输的漕粮、货物,还是进京贡见的地方官员都云集于此,令到这里显得很是繁华。

严嵩的身子不宜赶路,且又不是前去地方赴任,自然不需要争分夺秒。

到了通州城,穿过那熙熙攘攘的街道,便选择在通州驿站暂住一宿。等安排好官船,明早再沿着大运河南下,返回那个一度让他魂牵梦绕的分宜老家。

驿丞这些年虽然见过形形色色的朝廷大佬,但却是第一次招待当朝首辅。纵使这位首辅刚刚已经退了下来,但面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大人物,亦是让他很是恭谨和兴奋。

严嵩住进驿站后,却是当即屏退了驿站一干人等,同时拒绝一些闻讯赶来的官员拜谒,而是一个人呆在院中闭门不出。

甚至一位六部侍郎从北京城赶来拜谒,亦是被直接拒之于门外,这位心灰意懒的退休首辅似乎已经不想再见任何人。

待到黄昏时分,一顶普通的轿子来到驿站前,从轿子中走下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士子。

“你是何人?这里没有官凭不可入住!”

随着严嵩入住,连同守门的两名驿卒的底气都大了几分,先是拦住了打头的仆人,对着这一个年轻的士子板着脸盘问道。

年轻士子并不恼火,对着为首的驿卒微笑地道:“将你们的驿丞叫出来吧!”

驿卒原本想要直接轰人,但看着对方似乎有些来头,跟着同伴交流了一下眼色,当即让同伴把守着门口,而他则进去将驿丞请出来。

赵驿丞正忙着指挥下人喂马,听外面来了一个书生指名要见他,心里很是烦闷。若是平时倒能开一些方便之门,但现在严阁老入住,哪还轮到一个小小的书生撒野。

到了门口正要轰人,结果却听到年轻的书生微微一笑地询问道:“赵驿丞,可曾还记得我?”

赵驿丞定睛一瞧,脸上的怒容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吓得嘴巴微微张开。

去年底在驿站便跟这一位有过一面之缘,而后还因华亭知县陈银山的死到过顺天府衙大堂作证,又怎么可能忘记这位昔日的顺天府丞,现今高高在上的顺天府尹呢?

由于通州归于顺天府管辖,通州驿站自然亦算在顺天府的管辖下,眼前这一位大人物已然就是他头顶上的一片天。

赵驿丞被吓了一大跳,正要给这位冒然前来的超级顶头上司跪拜,林晧然却是抢先一步低声道:“不可声张,我此次是秘密而来!”

在听到这句话后,赵驿丞止住已经弯下了一半的膝盖,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并作一个请的手势道:“这位公子,里面请!”

“准备一个房间,本公子今晚要在这里歇息!”林晧然很满意于驿丞的反应,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淡淡地进行吩咐道。

“是!是!”驿丞连声点头应承,将他直接引向跟严阁老相邻的那个庭院。

这……

这两个原本打算将这位书生挡于门外的驿卒不由得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要知道,赵驿丞刚刚面对一位六部侍郎都没有如此的恭谨,更让他想不明白为何将本驿站最好的院子给了这种年轻人。

且不说一般的书生根本没有资格住进来,纵使这一位是某个尚书家的公子,那顶多安排一间上房即可,哪怕能够将二品大员才能入坐的庭院给这个年轻公子哥呢?

只是世事便是如此的神奇,赵驿丞却是拿出平生最高的热情进行招呼,并将这位年轻的士子安排到规格最高的庭院之中。

林晧然到了庭院的正房后,便是进行了沐浴更衣,然后提着一份礼品到了隔壁的院子前,规规矩矩地递了一份拜帖。

在得知严嵩离京的消息,他便是打着巡视的名义,直接赶到了通州。虽然清流早已经将严嵩视为奸臣,且严嵩亦是已经没有再起复的可能性,但他还是决定送严嵩最后一程。

没多会,严年从里面走出来,将林晧然恭敬地迎了进去。

夜幕降临,整个通话驿站都挂起灯火,令到这里显得很是敞亮。

“见过严阁老!”

林晧然跟随着严年到了房间,对着躺坐在竹椅上的严嵩恭恭敬敬地见礼道。

严嵩整个人显得又苍老了一些,连同声音都更沙哑,抬起那支枯瘦的手掌道:“若愚,你怎么跟过来了?坐吧!”

“下官是来向阁老请罪的!若非下官怂恿张鸿图上疏弹劾小阁老,事情恐怕不会闹到今天这一步!”林晧然主动告罪地道。

“不能怪你!”严嵩摆了摆手,显得明白事理地望着林晧然道:“若非张鸿图的奏疏在先,而邹应龙的奏疏在后,恐怕不仅是严世蕃遭殃,连同老夫都要背上一些骂名了!”

张伟的奏疏只是单纯地弹劾严世蕃,但邹应龙的奏疏却是给严嵩扣了一顶“溺爱恶子”的帽子,若是嘉靖采纳的是邹应龙的奏疏,严嵩确实要沾上一点污名,不会有现在这般干净。

“严阁老,您德高望重,为着大明劳心劳力,令大明有了盛世之象,又岂会染上骂名!”林晧然当即进行恭维地道。

严嵩闻言便是摆手,脸上露出苦笑地道:“若愚,我已经下野了,你亦无须再恭维于老夫!老夫是忠君爱国不假,但说到造富于百姓,实则不然矣!远的不说,去年东南七府水灾,便是老夫所留下的隐患!”

“水灾之事,乃天数也,阁老无须自责!”林晧然犹豫了一下,还是进行安慰道。

在这个事情上,实质亦不能过度指责于严嵩。若是他真银两都花费在水利工程上,那他别说出任二十年首辅,哪怕两年都是一种奢望。

现在事情已经成了定数,只希望徐阶上台能够吸取教训,将更多的朝廷支出用于水利工程,而非皇上的道家修筑之上。

第1214章 赠言

房间中,檀香袅袅而起。

随着严嵩乱动首辅之职,嘉靖终于不再吝啬,将极品的檀香亦是赏赐给了严嵩,而严嵩亦是终于可以闻到久违的檀香。

严嵩轻叹了一声,亦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却是仿佛掏心窝般,发出一声感叹地道:“老夫去后,吴曰静危矣!”

“阁老何出此言?”林晧然脸色一正,认真地询问道。

严嵩接过的严年送来的参茶,显得语重心长地说道:“徐华亭跟老夫并不一样,他比我更有野心!老夫为了讨好于皇上,亦为了我的地位,我票拟杀了杨继盛和沈炼?”顿了顿,便又是说道:“徐阶他不仅要皇上的恩宠,而且还要百官的拥护,你的岳父便是他最大的威胁者!”

“我岳父并没有得到皇上的宠信,且官职比不上袁阁老和郭尚书,为何是徐阁老最大的威胁者呢?”林晧然认真地请教道。

“吴曰静是嘉靖十四年的探花郎,资历已然是最深,且在当下官场声望无人能及!”严嵩用茶壶轻拨着茶水,抬眼望着林晧然询问道:“如果现在的首辅由百官推举,你认为是百官是推荐徐阶还是你岳父?”

林晧然当即沉默了,徐阶在后世的名声不错,但在当下却并不高。

徐阶并不算正统的词臣,得益于夏言和严嵩的提拔才重回大明的权力中心,而他本人亦是以青词换得皇上的恩宠。

特别入阁十年,徐阶一直都是严嵩的跟屁虫,更是时常跟着皇上进行祭祀活动,哪怕自己的学生深陷牢狱亦不营救。

另外,在重修万寿宫一事上,徐阶为了迎合于皇上,竟然又花费大量的国帑重建万寿宫,而不是劝皇上回大内或迁居南宫。

如此种种不良的作为,别说跟敢于直谏的吴山相比,不被百官痛骂已经算是不错了。

“不管是因为你岳父威胁徐阶的相位,还是徐阶想要收拢一些人心,你岳父都已然成了一个阻碍!”严嵩轻呷一口茶水,认真地总结道。

林晧然心知严嵩所言不虚,但还是保持镇定地回应道:“我岳父素来跟徐阁老井水不犯河水,恐怕他亦不能将我岳父怎么样!”

严嵩端着茶盏轻拨着茶水,抬头望着林晧然突然道:“蒙昧地问一句,如果要你将虎妞嫁给徐阶的孙子做妾室,你当如何?

“刀剑相向!”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当即显然杀念地回应道。

严嵩轻叹一声道:“所以在这一点,你却远远比不上徐阶!徐阶是能够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断的人,当初为了取信于我,他将自家亲孙女嫁给我家庆儿做妾室!”顿了顿,又是接着说道:“莫说什么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吴曰静还在朝堂一日,那徐阶必然会除之而后快!”

林晧然才发现徐阶这种人确实可怕,严世蕃咬人会叫几声,而徐阶这种人下的却是阴招。若是一个不慎,没准便会被他捅上一刀。

严嵩轻呷了一口茶水,却是突然惋惜地道:“当年徐阶有意许配其孙女给你,你若是应承了,又岂会有今日之忧!”

“这……”

林晧然不由得脸露苦笑,此事还真不能怪他。他亦是深知徐阶将来会取代严嵩,所以在最初并不想搭吴山的船,而是有意于抱住徐阶这一条粗大腿。

但奈何,虎妞那个野丫头替他向吴山家纳采,给他直接开了一个头。虽然只是“三书六礼”的第一步,但突然间中止恐怕会得罪于吴家,这是当时初入官场的他所不能承受的。

故而,他当年捏着鼻子又对吴家进行了纳吉,然后不得已之下正式下聘礼求亲。正是阴差阳错之下,他没有踏上徐阶那一条顺风顺水的船,反倒上了吴山这一条破船。

严嵩将茶盏交给旁边站着的严年,又是苦口婆心地说道:“目前你只有两条路子,一是向徐阶主动投降,你主动外放地方远离是非之地,任由你岳父自生自灭;二是自成一派,尽力将袁炜、郭朴等人进行结盟,共同抵抗徐阶!”

林晧然深深地望了严嵩一眼,终于明白严嵩的心思。

哪怕是返回江西老家,亦是给他上了一些眼药。若是他跟徐阶真刀真枪地斗起来,那便会给严党多一些喘息的机会,甚至严党能够从中得利。

不过明知道如此,他却不得不慎重地考虑,接下来是主动向徐阶进行投降,还是团结一切力量应对徐阶的明枪暗箭。

今晚的驿站比往常要热闹,只是随着深夜的到来,慢慢又是归于宁静。

次日清晨,通州官船码头上。

蔡云程率领着几十名官员前来官船码头相送,一大早便等候在那个码头上。

严嵩的致仕,严世蕃的入狱,令到他们当同进退,以应对徐阶下台后的清洗。

在锦衣卫的簇拥下,严嵩的轿子来到了码头,令到蔡云程等人很是激动。

严嵩对这些人相送并不乐意,只是对方执意如此,他亦不能将这帮铁杆心腹赶走。面对着这帮忠心耿耿的下属,他亦是跟他们一一作别,这才登上那一艘停泊码头边的官船。

“严阁老,请保重!”

蔡云程等官员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对着船上的严嵩饱含深情地挥手道。

严嵩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的通州码头,老泪却慢慢地溢了出来,一些杂乱的思绪涌上心头。

他记得十九岁那一年,那时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士子。第一次赴京参加科举,他便是从这里下的船,期望着能够金榜题名,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

只是时光匆匆,贞元旧谱。

虽然这个码头还是熟悉的模样,但他从那个雄心壮志的年轻举人,眨眼便虚度了整整六十二个年头,变成了一个八十三岁的退休首辅。

而现在离开这里,便是永别,再无回来之日,等待他的是老骨埋故土。

“咱们回去吧!”

林晧然亦是一大清早来到了码头给严嵩送行,但并没有凑到蔡云程那里,亦没有选择现身于码头,甚至没有人知晓他来过。在看到甲板上的严嵩已经完全看不清后,他亦是决定返回北京城,打算回去面对更复杂的政治形势和上台后的徐首辅。

严嵩的离开,算是一个结束,但亦是一个新的开始。

北京城,繁华依旧。

没有了严嵩的北京城,似乎还是那般的模样。这里的百姓如同往常般生活,官员如同往常般上下衙,只是原本在百官排队求见的场景已然属于徐宅。

第1215章 新气象

在严嵩离京的第二天,嘉靖便下旨任命徐阶为新一任首辅。

这个消息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真正宣布任命的时候,还是有着很强的攻击力,足足平静了二十年的朝堂终于换人了。

虽然徐阶跟严嵩都是靠撰写青词、迎圣意爬上去的佞臣,二人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只是徐阶成为新首辅,难免给百官带来了一丝期许。

人都是如此,纵使是旧酒装新瓶,亦难免会抱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哪怕徐阶不是他们心中理想的贤相,那无论如何都要比独断专行、堵塞言路和蒙蔽圣听的严嵩要好吧?在严嵩执政时期,他们百官连见一面皇上都难,更别说才华和德行被皇上所赏识了。

正是在这位新首辅上台之致,很多官员都开始憧憬着未来,甚至已经将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哪怕名声不那么好的新相身上。

徐阶似乎是听到了众官员的诉求,确实表现出令人振奋的东西。

在谢恩奏疏上,徐阶向嘉靖提出建议道:“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惟广听纳,则穷凶极恶,人为我撄之;深情隐慝,人为我发之。故圣帝明王,有言必察。即不实,小者置之,大则薄责而容之,以鼓来者。”

嘉靖虽然心里极度厌恶那帮喜欢没事找事的言官,更厌烦那些动不动就生灵涂炭的言辞,只是面对这位新首辅的第一次正式奏请,他亦不好进行驳回。

亦是如此,他给了一个正面的批复:善。

消息一经传出,令到时时刻刻关注新相动静的百官们顿时是弹冠相庆,特别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的言官更是看到了一缕曙光。

严嵩为何能够独断专行?

正是严嵩堵塞了言路,蒙蔽了圣听,令到他们忠心之言、救国良方到不了皇上的案头上,致使他们的才华得不到施展。

现在新相上台后,主动提出了广开言路,这样不仅让到他们的奏疏能够直通皇上的案头,更有机会得到皇上的重用。

徐阶的这一个举动,当即便赢得了很多官员的极力拥护。单此一点,便已经甩严嵩一条街,是一个有贤德的新首辅。

徐阶正式上任当日,便是搬到了严嵩所留下的值房内,在书桌的后面挂起一个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赏罚还公论。

单是“以威福还主上”,便向外界放出一个很明确的信号,他不是严嵩那种“专权”的首辅,会将权力“还”给皇上。

如果说严嵩是凶神恶煞的门神,那他徐阶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门房,两者高下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