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相 第496章

作者:余人

严讷的心中一阵暗喜,刚刚在无逸殿便准备上一道弹劾于林晧然的奏疏,现在发现连上疏这道程序都省了,便是正色地拱手答道:“此举不妥!”

此举不妥!

这四个字虽然不太,但口气很是坚定,在诺大的宫殿中回荡。

黄锦听到这个答案倒没有什么反应,在一旁帮着磨墨的冯保却是突然一停,眉头微微蹙起,眼睛透露着一丝困扰地望向了严讷。

嘉靖心里微微感到意外,但脸上古井无波地追问道:“严爱卿,如何不妥!”

“原因有三!”严讷先前就已经对这个案子有着很深的研究,此时竖起了三根手指斩钉截铁般道。

嘉靖顿时来了一些兴致,做了一个倾听状。虽然他历来刚愎自用,但亦是一个良好的倾听者,对于一些专业意见从来都不马虎,目光直接落到严讷的身上。

严讷看着皇上已经是提起了兴致,显得大受鼓舞地朗声道:“第一,无规不成方圆,官员当明正法典,而非胡乱断案;第二,因果之说并不足信,张老太自杀跟黄郎中相逼柳氏,却不可混为一谈;第三,大明讲究孝悌,柳氏助张老太寻死,此乃不孝也。”

这三个点梳理得很是清晰,却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案子,无疑又给人一种新的思路。

这……

冯保的眉头紧蹙,却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严讷,发现这个严麻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听到旁边一声咳嗽,抬头看到黄锦正瞪着他,当即低头继续磨墨。

嘉靖轻捋着胡须,发现严讷这三点并不是无的放矢,这个案件确实有着不妥之处,便又是询问道:“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判处!”

严讷原本还一副激昂陈词,顿时却是微微一愣,但旋即快速地反应道:“若是以礼制判法,应当处柳氏于不孝!”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策略,避过了充满争议的黄郎中,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柳氏。

嘉靖轻轻点了点头道:“朕知晓了!严爱卿,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严讷看到目的已经达到,且这事是皇上过问于他,心知结果定然是有好无坏,当即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对于林晧然的去向,他无法进行精准的猜测。但他很确信一件事,经过他这般“落井下石”,一位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已然是被他亲手毁掉了。

走出万寿宫,他整个人处于阳光的暴晒之中,但却感觉这个天气是前所未有的好。顶着头上的烈日,他的脸上浮起了浓郁的笑容。

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因这一脸的麻子被同僚所轻视。但又有谁能想到,他不仅没有被淘汰出翰林院,而是从翰林庶吉士一步步走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甚至跟阁老已经仅剩一步之遥。

此时此刻,他终于迈上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从礼部左侍郎升任至礼部尚书,成为大明朝的六部尚书,执管大明的仪制。

严讷很想仰头长笑,只是他知晓现在还不能高兴,且这里亦不是高兴的场合,便压抑着那股澎湃的兴奋感朝着宫外走去。

“敏卿(严讷的字),你现在暂为执掌礼部,竟还能抽时间给圣上写青词,着实令人佩服?”袁炜素来自命不凡,遇上严讷显得阴阳怪气地说道。

朝堂从来都不乏争斗,严党跟徐党是死敌,而被后世誉为“青词四相”的小团体内部同样存在着不睦。

“袁阁老,你是误会了!并非是下官前来讨得圣上欢心,而是圣上特意召见,这才不得不前来!礼部事务繁多,可没您老这般清闲,下官先行辞了!”严讷不软不硬地回答,然后拱手离开。

咦?

袁炜望着严讷大步离开的身影,隐隐感觉到这个严麻子少了往日那种逆来顺受的好脾气,身上已然多了一股硬气。

稍加推测,他便猜到这人恐怕是登上礼部尚书之位,已然成为本朝的一位大人物。只是想着这严麻子刚刚的态度,心里却忍不住涌起一团火气。

在他们四位青词高手中,他是青词写得最好的那一个,亦是唯一的阁臣,更是圣上最为宠信之人,但却冷暖自知。

他虽然贵为阁老,但票拟之权被严嵩和徐阶牢牢地攥在手里。他的处境实质跟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主要工作还是帮着圣上写青词,论起权势根本比不上出任吏部尚书的郭朴。

现在刚刚登上礼部尚书位置的严麻子都能够如此不尊重于他,他日想要压制住素来强势的郭朴登上首辅之位,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第1108章 民意

五月的天,说变则变。

一团墨色的乌云从东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北京城错综复杂的青砖街道上,夏季的第一场暴雨悄然降临。

正在逛街的百姓纷纷四下逃窜,那些商贩利索地收拾商品挑着担子找地方避雨,原本热热闹闹的街道眨眼间空无一人。

只是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雨无法拦阻消息的传播,严讷即将出任礼部尚书的消息如同一个重磅炸弹般,迅速在京城的官场传开。

不论在任何时期,礼部尚书都是政坛一位举足轻重的角色,甚至是大明未来的领军人。像当朝首辅严嵩和当朝次辅徐阶,他们二人都历经礼部尚书。

待到黄昏时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早已经停歇,雨水将京城的街道洗得一尘不染,连同空气都变得格外的清新。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当下的严府上上下下都变得很是喜庆。

严讷在返回礼部的途中遭遇了暴雨,所以索然直接返回家中。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又喝了一碗姜汤,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

“恭喜严大人,贺喜严大人!”

身穿着四品官服的徐璠最近很是活跃,已然伙同高耀一起来到了严府之中,进到客厅便对着严讷拱手进行祝贺道。

严讷深知圣上是言出必行之人,他礼部尚书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却是轻叹着说道:“礼部的事务千头万绪的,恐怕以后给圣上写青词的时间变少了,却是祸福难料啊!”

这却是半句实话。毕竟出任礼部尚书后,他便不可能再像礼部侍郎那般时常出没于西苑,礼部的事务将会全部压在他的身上。

“敏卿兄,圣上此举是让你熬点资历,好将来再对你委以重任!”高耀明知对方是惺惺作态,但还是挑着好话恭维道。

哪怕他已经担任户部尚书将近一年,更是顶着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衔,但严讷是词臣出身,他的地位已然是要低于严讷了。

谁都喜欢听恭维的话,严讷自然更不例外,此刻身上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了。

三人分主宾而坐,仆人送上了茶水。

严讷隐隐端起礼部尚书的架子,轻拨着茶水开口道:“说来还挺巧!今日圣上召见,亦是过问本官关于林文魁处理黄郎中的案子之事!”

“你怎么说?”徐璠的眼睛顿时一亮,显得急切地追问道。

高耀心里一喜,亦是望向了严讷,眼睛充满着期待。相对于徐璠,他更加热切除掉林晧然,除掉这位粤盐的领军人。

严讷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却是慢悠悠地轻呷了一口茶水,这才将今日的作答说了出来,悄然地抬升着自己的地位。

由于当今圣上罢掉朝会,百官想要见圣上一面是难上加难。当下他却能够经常见到,且还深得圣上的信任,这已然是他浓厚的政治资本。

“呵呵……那小子必死无疑了!”徐璠紧攥着拳头,显得兴奋地打在椅把上道。

高耀满意地轻呷了一口茶水,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对这个结果亦很是开心,接下来只要对这个“污点”再加以利用,继续揪着那小子不放,那小子必然会被外放。

到了那里,只要广东群龙无首,粤盐的问题自然是迎刃而解。

正是这时,高公子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显得有些气喘的模样,整张脸显得通红地大声道:“爹,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高耀的眉头当即蹙起,对儿子的突然到来显得不满地指责道。

严讷倒是好脾气,对于高公子突然闯进来,脸上并没有露出不满之色,显得好奇地打量着高公子。严璠倒有些不满,但高耀在这里,他亦不好指责什么。

高公子还算是懂规矩,朝着主座的严讷见了一礼,这才对着老爹显得兴奋地道:“爹,方才刑部和大理寺衙门围了一大帮百姓,他们……”

说到这里,气息不稳,干咽了咽口水。

“他们做什么了!”徐璠的好奇心被勾起,当即进行追问道。

严讷和高耀听到百姓闹事,脸上当即露出了凝重之色。

虽然百姓历来是被奴役的对象,但一旦涉及到民意,不论是出于礼制还是维护国本,朝廷通常都要站到民意的那一边,甚至要想尽一切办法安抚民意。

高公子咽了咽吐沫,眼睛一片雪亮地说道:“他们要状告林晧然!具体因什么事情,现在还不清楚,但好像跟林晧然收受五百两贿赂有关!”

“百姓状告林晧然?”

高耀和严讷顿时面面相觑,眼睛透露着一抹喜色。

他们当下正集中力量攻击林晧然,给林晧然扣着“年轻不堪用事”的帽子,只是这一种攻击,恐怕还不足以对林晧然一击毙命。

若是再加上京城百姓的声援,那林晧然将会必死无疑。不管林晧然有没有贪污那五百两白银,一旦涉及到民意,朝廷对林晧然罢官都算是轻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鼓动百姓攻击林晧然,但林晧然此次无疑是再劫难逃了,面对着高公子带来的喜讯,严讷等人亦是喜上眉梢。

刑部衙门,一大帮百姓将门口团团围住。

现任刑部尚书蔡云程已经六十八岁,是一个须白皆白的官员,且还有些耳背。面对着气势汹汹的百姓堵门,他却是当即下令衙差将大门关闭,将那一帮情绪激动的百姓挡在门外。

他从嘉靖八年以兵部主事入仕,为官已经三十多年。他本身并没有过硬的才能,亦没有什么靠山,但凭着一个“不惹事”,终于在去年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当关闭衙门,好听是老诚恃重,难听则是胆小怕事。

“开门!开门!我们要状告林府尹收授贿赂!”

在几个头领的带领后,一大帮百姓用力地拍打着刑部衙门的那面红漆大门,对着里面大喊大叫地道。

第1109章 幕后黑手

夜幕降临,京城的灯火盏盏亮起。

关于京城百姓围堵刑部衙门的消息迅速地传了开来,当即引起了一个轩然大波。

很多人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地谈论起林晧然。纵观历朝历代,哪怕是丞相亦要被革职,更别提一个小小的正三品顺天府尹了。

文官群体弹劾林晧然,只是证明林晧然得罪了某个大人物或做了一件大错事,但京城百姓亦是站出来进行反对,那事件就要涉及到民意了。

若是招惹到其中一方,事情无疑还有化解的可能。只是现在同时招惹文官和百姓,哪怕林晧然有三头六臂,亦得乖乖地递上辞呈滚出京城了。

京官比地方官员要高三级的同时,容许他们犯错误的空间其实更小,甚至是“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因过错而被贬谪或免职的官员数不胜数。

一个原本冉冉上升的政治新星,大明最年轻的顺天府尹,一个注定将来要入阁拜相的治国之才,却是突然间陨落了。

教坊司,一个国营的妓院。

这里的生意历来火爆,一到夜晚,便是灯火璀璨。很多达官贵人纷纷前来,而门前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子热情地迎接着客人。

从前面大堂到楼上楼下,再到后面的院落,都充斥着男女的身影,一位脸上抹了几斤胭脂的老鸨热情地招呼着贵客。

在这一个时代,始终保持着贵贱之别,普通人只能呆在前面的大堂,地位再高点的人则是楼上,后面的独立院落却是非富即贵。

今夜,天空挂起一盏残月,一处独立院落传出了男子高谈阔论和女子千娇百媚的笑声。

“小爷高兴,今晚不醉不归!”

郭公子已经喝重面红耳赤,手搂着一位高胸美人,高举着酒杯对着同桌的三名同伴大声地道。

历来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帮生活在京城的贵公子同样如此。自从郭朴出任吏部尚书后,他已经有了自立一系的资格,身边不是勋贵子弟,那就是侍郎家的公子。

现在这里既有武定侯家的公子,亦有左副都御史赵柄然家的少爷,普通官员家的公子压根就没资格坐在这里。

“来!来!”

陈公子忙是举起酒杯,显得奉承地回应道。

他是两淮商会会长陈伯仁的儿子,原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但由于跟着郭公子是些亲戚关系,更是卖力地为郭公子的一切花销买单,故而亦是跟郭公子走得很近。

四名颇有姿色的女子在旁陪饮,待他们饮毕之后,纷纷为着他们所陪的公子哥倒酒,老实地扮演着以色愉人的角色。

却是这时,门外走进了一个人,正是户部尚书家的公子。

高公子前往严府报信后,便又是直接来到这里寻欢作乐,坐下来便是被大家怂恿着罚上三杯。他自持酒量好,加上确实有些口渴,当即便是连喝了三杯。

他用袖子一抹嘴巴,向前探出身子,显得兴奋地望着郭公子和陈公子道:“呵呵……林若愚此次是必死无疑了!”

“高兄,此话怎讲?”陈公子上次吃了一个大亏,这好不容易才从府狱中出来,听到林晧然要栽了,眼睛显得兴奋地追问道。

郭公子跟高公子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主要是高公子身份不低,且是一个擅于拉关系的人,故而亦是经常跟他一起喝酒。

这时听到林晧然那个“大魔头”要栽了,同样忍不住望向了高公子,眼睛充满着希冀之色。

高公子看到吸引到大家的注意,将探出的上半身坐了回去,便是将百姓围攻刑部衙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却不怪他们的消息不够灵通,而是他们生活的圈子更多是寻欢作乐,故而对京城青楼女子的变动显得更加的关心。

“现在顺天府衙的衙差都敢跟锦衣卫干架,顺天府衙其实是有能力压制这帮闹事百姓的!”武定侯姓郭,故而跟郭家素来要好,此时武定侯家的郭公子轻轻地摇头道。

郭公子深知林晧然的厉害,轻轻地点了点头,显得困惑地望向了高公子。

高公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显得轻蔑地对着酒桌上的人说道:“要知道,这里不是地方,而是天子脚下的京城。若林若愚真敢这样做,你以为文官会坐视不管,不会扣压他一顶欺压百姓的帽子吗?”

武定侯家的公子稍微琢磨,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端起酒杯轻轻地点头认同。这欺压百姓在地方,可能不算是什么事,但在京城足可以让林晧然掉乌纱帽了。

陈公子亦是看到了其中的死局,显得很是开心地笑道:“呵呵……看来是无解之局了!”

“不知京城的百姓闹到刑部,却是因为何事呢?”左副都御史家的赵公子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时显得好奇地打听道。

高公子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然后对着众人公布答案道:“林若愚贪污了五百两!”

武定侯家的郭公子的嘴巴微微张开,显得疑惑地道:“不会吧!他这般年轻就坐上顺天府尹的位置,会为五百两而误了前途?”

“有什么不会的!”高公子不屑地回应,望着郭公子等人问道:“我问你们!在林晧然之前,谁会知道高州在哪?”

“若非林晧然踩死屎运中了状元,谁会知晓广东还有一个叫高州的地方!”陈公子很配合地回应道。

高公子打了一个指响,显得自信满满地道:“这不就得了吗?林晧然出身在那种穷地方,五百两已经足够让他铤而走险了!”

“呵呵……原来是这样,不过是谁放出的消息,这可以说是给林若愚致命一击啊!”陈公子发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当即幸灾乐祸地笑道。

郭公子正在一旁喝着水酒,一直是看着高公子在这里主导话题,却是突然开口说道:“是我放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