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高贤宁摆手道“三司的事儿,我可管不着。”
储埏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下官便替同僚知会高寺卿一声。都指挥使司暂且打算稳住府城、卫城,并不轻举妄动,先将急报送到兵部,等朝廷下令之后、再作下一步安排。”
他说完后,神情有点沮丧,仿佛暗自叹了一口气。
高贤宁又看了他一眼,便端起茶杯道“请。”说罢抿一口茶。
储埏也喝茶水润口。
这时高贤宁不动声色道“储使君放心罢,一点事儿也没有。若真有甚么事,也不会等到现在。储使君近年治理地方的方略,朝中有人可不太认同,好在圣上为您说过话。如今不过是捅破了脓疮,出点乱子在所难免。疮若不破,多年积伤是好不了的。”
“是,是。高寺卿一语点醒下官,如同惊醒梦中之人。”储埏此刻尤其恭敬,大概是提到了圣上。
高贤宁点头赞许,再次把盖碗捧了起来,端在手里。
储埏便起身道“下官便不多叨扰了,请告辞。”
“我送储使君出门。”高贤宁马上放下盖碗,也跟着站了起来。
高贤宁在家中,一面等着收陈把总等锦衣卫校尉的探报,一面准备诸事。至二月初,他便发帖邀请各地相识的生员士绅,到济南城南的一处庄园里文会。因为地方不靖,此时大伙儿不便大开宴席诗酒言欢,庄园里便准备了一些茶水点心、以及斋饭款待宾客。
士林中人,齐聚一堂。无须有人出面主持,大伙儿自然便临场挥墨,开始写文章声援青州官府平叛。或借事抒发未得重用的郁气,或慷慨激昂痛斥贼人,或同情黎民疾苦,各种言论不一而足。
恰恰是曾以一篇《周公辅成王论》闻名天下、写文章见长的高贤宁,今日却没有文章。他到场之后,当众直接开说。
高贤宁今天的言论在士林中,算是格调不高,因为几乎没有任何立意,就是叙述见闻。
他先是说贼首“白龙”被逼起事的来龙去脉,从白龙在村庄里让信徒男女杂处、淫|辱新娘,到伙同贼首杨三、刘俊等一干白莲教头目,起兵围攻县城,都是最近发生的事。
接着高贤宁开始谈、“友人”在事发地报来的见闻,重点说叛军怎么劫杀士绅的,又如何把地主富户们的钱财粮食散给流民。在白莲教众的眼里,官府、士绅都是盘剥百姓的罪魁祸首,死有余辜。造反是白莲教的目的,元朝时白莲教帮起义军造蒙古人的反,等大明得到天下,他们便继续造大明朝的反,一向如此。
先前还各抒己见、热闹喧嚣的大堂,这会儿气氛有点凝重起来,大多人都不吭声了。很显然,有工夫品茶作诗文的士林中人,在座的宾客们,几乎都是家境殷实有家资的人,多寡不同,却正是白莲教声讨的那些人。
高贤宁见状话锋一转,又道“贼首白龙蛊|惑村民,行龌龊之事,让村妇生养其子、有悖人伦常纲。后又裹挟流民,抗拒官府缉拿。其间抢劫了存在青州各地义仓中的赈灾粮,以充军资;而那些能让百姓不至于饿死荒野的存粮,正好是去年才从南方运抵山东的官粮。
白莲教徒劣迹斑斑,诸事皆有真凭实据,证据确凿。诸位定要在家乡的乡饮之时,前往言论,晓瑜山东各地百姓,重振民风。”
大伙儿纷纷附和,许多人抚掌叫好。直道不写文章的高贤宁,照样头脑清楚黑白分明。
第九百五十三章 乡饮
之前高贤宁提到的乡饮,是一种定期举行的聚会,等级森严尊卑有序。除了由各级官府儒学举办,乡村里的乡老们也会邀请宾客、聚集乡民进行乡饮。这是大明朝维系庶民秩序的一个重要手段。
此中掌握舆情的人,当然是读书识字的士绅和乡老。
大明立国不到五十年,乡村基层远远没到糜|烂的地步。士绅们特别是有功名的文人,并未名声败坏、成为盘剥百姓的贬义名词。相反,他们为了名望名声、或是面子,往往都讲点道德规矩,且比寻常人更明白事理,会做一些修路铺桥援手孤寡的好事。于是村民们反而更相信士绅的话,至少人们觉得、士绅比同为庶民的村民可靠。
不过仅靠感化,不足以震慑庶民,以维系民风“淳朴”。
士绅们一般与官府有来往,那些在县学里读过书的人,甚至称呼知县为老师。凭借人脉与家底,乡老联合士绅,能直接裁决一些不太严重的纠纷。
乡饮上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便是揪出那些“道德败坏”、鸡鸣狗盗、欺男霸女的恶|霸青皮。如果谁被很多人看不惯,便会在乡饮上遭掀出来;然后由乡老组织人手,将其送到县衙。得到县衙认可后,人们再把恶|霸送去边关开荒。
所以若被大伙儿都看不顺眼的人,那是相当危险的,一不留神就可能稀里糊涂地被流放了。大家都怕得罪人,民风自然淳朴了。
滨州府西关这边的乡饮,正月十五便有过一次;最近乡老说要转达皇帝的圣谕,又临时增开了一次。所有村民,不管男女老幼都去了唐家祠堂,唐赛儿也跟着她爹前往。
这回的乡饮,比上次更加热闹隆重。前来的宾客似乎也很有身份,那些人都在里面的堂上,据说有从济南府来的士人,也有临近乡里的秀才。唐赛儿这种既没有功名,也不是长辈老者的小娘,只能在外面的院子里站着,连坐的地方也没有。
不过里面堂上的人都很拘谨,动不动就打躬作揖,也不怎么热闹;外面院子里更自在,周围闹哄哄的,大伙儿都在说着闲话,那些七姑八婆的嘴|儿就没停过。
唐赛儿很快在人群里看到了林三。林三也在不断往这边张望,他瞧见唐赛儿的目光,竟然有点害羞地闪躲眼神;反倒是唐赛儿,很大方地向他投去微笑。
她爹已被滨州府专门派人、从外地被找了回来,事情办得非常快,官府的人也是一口一个“唐老”、甚为客气。有了长辈作主,今年她就会与林三成婚。唐赛儿对林三很满意,听邻里说他吃苦耐劳有力气,唐赛儿偶尔有机会观察他,发现他为人老实本分、看个小娘也会脸红。她喜欢这样的后生。
附近的村民们,有人正在说青州府白莲教造|反的事,那边的事早已传遍各地。这回皇帝下圣旨,乡里增开乡饮,估计也是因为青州府的事儿,连村民们也猜到了。
据说白莲教的人越来越多,已攻陷临朐县城,杀官劫富,势如洪水,一路又向昌乐县汹汹而去。
然而唐赛儿今日只想听圣旨怎么说的,她忽然对此事非常有兴趣。因为去年她接待了一些不速之客,事后乡老告诉她,那个壮汉“洪公子”竟然是大明皇帝!难怪那人出手阔绰,顺手就给了唐赛儿一大笔钱,且那几个当官的、在他面前也是恭恭敬敬。
她爹回来之后,谈起那事。两厢一说,唐爹根本不认识甚么贵人,也没有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事,他一直都在民丁聚集的地方干苦力。那官员撒了谎,事情十分蹊跷,唐赛儿至今不明白、大明皇帝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不过皇帝给的一袋子钱,让唐赛儿这样比较穷困的家里、有了丰厚体面的嫁妆。到时候,林三家必定也会有一个惊喜。
里边堂上的礼仪过了几轮,终于到念圣旨的时候了。本乡里正走到台阶上,说道:“乡亲们先别说话,先生要读圣上的圣旨,大伙儿吵闹着听不清首发
不知谁在人群里说道:“俺们听不懂哩。”
里正却道:“听得懂,听得懂。”
众人安静了一些,唐赛儿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不识字,生怕听不懂那皇帝的圣旨,可她又很想明白、那人究竟在圣旨里说了甚么。
“奉天承运皇帝……”里面传来了朗朗的声音,读文的人有副好嗓子。堂上的宾客们纷纷跪伏在地,台阶上和院子里的百姓们也跟着跪伏听旨。
里边的声音道:“诏曰:前些年大明国内打仗,兵灾连累了山东百姓,许多人家破人亡,还没喘过气儿来,官府又将徭役粮税继续加派在大伙儿头上,百姓苦啊。这些景况,朕都知道了。
我太祖皇帝驱逐鞑靼,恢复衣冠,名正言顺坐天下,让百姓脱离了鞑靼人的欺压,太祖一心想让大明百姓过上好日子。咱们家的人,心头最关心的也一直是大明子民。百姓有难,朕为太祖嫡孙,知道后绝不会不管。
朕已下旨,从今年起,免山东全境粮税、徭役至少三年,不收一粒粮,不让一人背井离乡;并调钱粮入境,存于各地义仓,以赈济艰难穷困者。愿山东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朕心可慰。
自太祖起,皇室最恨贪官污吏,望各地官吏深戒之,定要与朝廷同心同德,共度难关。在山东百姓疾苦之时,谁要是想借此发财,别怪朕没把丑话说在前,尔等必没有好果子吃。钦此。”
圣旨竟是这样写的,唐赛儿把全部内容都听懂了,一字也没落下。她还记得那“洪公子”的声音,此时隐约有些恍惚,她仿佛听到的是、那个声音在她面前说话一般。
“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阵喊声响起,唐赛儿才顿时惊醒,明白并没有洪公子在说话。
大伙儿从地上爬起来后,嘈杂声再次弥漫在院子里。一些人在私下里评头论足,有个声音道:“太祖爷有贤孙,俺们这武德皇帝也是敢作敢为哩。”另一个声音道,“日本、鞑靼、西洋都打遍了,武功不下于太祖。”又有人问日本和西洋是哪里,可侃侃而谈的人也不知道,大概他也是从读书人那里听来的、然后又到村民们面前吹嘘。
没一会儿,一个俊朗白净的文士从堂上出来了,站在台阶上对大伙儿说话。
往常的乡饮,这些有地位的士绅是不会出来的,他们都在堂上言论,然后有人专门站在门口、转述里面的教化。今日士绅们似乎受到了皇帝亲民圣旨的影响,便径直走出来与百姓们说教。
那士绅谈得是青州府白莲教造反的事。说起白莲教头目在村民洞房时,上了新娘子的床帏、却叫新郎在帐外服侍;大伙儿顿时义愤填膺,院子里一阵破口大骂。不远处的林三,大概因为自己也要娶亲了,也在人群里愤愤附和。
经过了多年儒家道德规劝,男女礼教深入人心,世人很抗拒这种违背常识的事。且宗族的人非常重视子孙传承、开枝散叶,这长子都变成了别人家的种了,简直在挑战人们的见识。
唐赛儿认识当地信白莲教的人,可这时她也有点反感白莲教了。或许因为唐赛儿对当今皇帝有些好感,觉得他为人不错,所以造皇帝反的人,她觉得多半便不是好人。
士绅还谈起白莲教乱兵抢义仓,以及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歹事。言语的人是要脸面的士人,既然敢当众宣扬,多半事情便是真的,再说村民们都还比较相信读书人。
一时间白莲教的名声在西关乡饮上,已堕到了最底部,简直就像一群妖|孽。人群里或许有悄悄信了白莲教的村民,但那些人都没法吭声,此时争辩的话、恐怕会被马上揪出来流放边关了。
这回乡饮办得挺好,生员文人们牢牢掌握着舆情。
……当此之时,青州府那边的起义军仍然如火如荼,形势大优。乃因近处的青州卫官军按兵不动,只顾保着府城与卫城,地方县城与庄园富户的人手,根本不足以抵挡人多势众的乱兵;白莲教起义军只要绕开了府城,便势如破竹。
不过白龙、刘俊等头目,已经认识到,官府当然不会一直这么隔岸观火、随后必定要调兵反扑。他们便一面在西边山脉中经营地盘,一面尽量从各地收集军粮,以为长久之计。期间各路人马来源不一,当然无法准确地选择,甚么该抢、甚么不该抢。抢|劫乡里义仓存粮的事,也是时有发生,趁机为非作歹的人也无从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