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去年初,皇帝想办法免了姚芳的死罪,不过姚芳想重新做官很难。沈徐氏虽是个商人,却与圣上关系密切,可能会参与一些国家大事。姚芳若在商人沈家先做点事,极可能被圣上留意,重新得到圣上的信任。
姚姬还阐述了一些理由。沈家在“伐罪之役”时期资助过伐罪军,居功不小,可当沈家想要染指盐商生意时,却被圣上阻止了。圣上又把北征期间水运军需的生意,交给了沈家;并且让龙江造船厂的工匠,帮助沈家建造海运商船。
以姚姬对朱高煦的了解,他似乎正在谋划一件长远的军国大事,而沈家商人也在部署之内。大哥姚芳若想重回朝廷、为圣上效力,走商人那边的路子、正是另辟蹊径。
妹妹在信中叮嘱他,让他重振旗鼓,勿要丧失志气。
姚芳在混乱的斋房里坐了很久,反复看了几遍妹妹的书信。下午他终于离开了这间屋子。
今日艳阳高照,姚芳走出房间时,感觉阳光十分刺眼。
一如他去年走出诏狱的感受,对外面的世界开始有了不适应感。他的动作还是有点呆滞,或许那些僧人议论的对:姚芳的头发没有剃度,心中却早已剃度。
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个和尚,稀奇地看着走到了大门口的姚芳。那和尚的眼里有点鄙视,又仿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想来姚芳就算是家境极好,自己一滩烂泥也很容易被人瞧不起。
姚芳先去了皇城附近,他回家并不顺路,但不知怎地走到这里来了。
他路过了洪武门,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不可能被允许进城门,所以他径直走了过去。在洪武门的东南边,姚芳看到了户部尚书夏元吉;夏元吉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边,眼神怪异地瞧着某个地方。
夏元吉显然没认出衣衫狼藉的姚芳,他正十分出神地观望着对面。
姚芳好奇地循着夏元吉的眼神,便见对面有一道大门,一些衙役正在梯子上下忙活,将一块牌匾钉到大门上方。姚芳定睛一看,那不是圣上的字迹:假物院。
那道门挨着两个衙门,只要眼睛朝西边挪,就能看到守御司北署、守御司南署的照壁。所以这个新开的“假物院”,有可能属于守御司的衙署。
没一会儿,守御司北署那边,走出来了几个人,当前的一个是姚芳认识的人:侯海。
侯海步行来到了街对面,到夏元吉跟前作揖道:“下官拜见夏部堂,您这大驾光临,怎地不派人进来通报一声?”侯海说罢,朝姚芳这边看了一眼。
夏元吉回礼道:“本官只是路过,看见这新挂的牌匾是圣上的题字,遂多看了一阵,无事不便叨扰侯左使。”
姚芳听罢回顾周围,皇城东南角这边、如何“路过”?南边、东边都能看到内城城墙,除非专程到这边的衙署办事,人们根本不会来这个方向。夏元吉必定是专程来看的。
侯海笑道:“您对那地方有兴致呀,可得钱右使来接待才行。那是南署的地方,还没‘开张’哩,正在做些准备。”
“不必,不必了。”夏元吉道。
侯海收住笑容,捋了一下山羊胡,便若有其事地吟了起来:“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夏元吉道:“守御司南署要开私塾,劝人就学吗?”
侯海摇头道:“夏部堂见识深远,不过据下官所知,这‘假物院’的名字、只是字面意思而已。守御司南署是干嘛的?假物院好像是为了存放、修编一些书籍的地方,都是些有关技艺巧术的东西。里面有从六部调来的小官吏员,也有翰林院的,还有铁厂调任的人……”
就在这时,侯海道了歉,径直往姚芳这边走了过来。稍近一些了,侯海忽然便惊讶道:“这不是姚将军吗?我说怎么瞧着眼熟!”
姚芳抱拳道:“不敢当,而今我已是一介庶民。”
侯海笑道:“好说好说。”
姚芳又走向夏元吉,抱拳道:“草民拜见夏部堂。”
夏元吉随意拱手,瞪眼道:“你怎这般模样?老夫竟未认出!”
姚芳摇头道:“说来话长。”
这个夏元吉是文官,早在建文朝就见过姚芳,但二人本来就不熟,他没认出姚芳实属正常。反而侯海因为原先是汉王府近臣,与姚芳打过不少交道。
寒暄两句,夏元吉就与姚芳无话可说了。他一个尚书,确实与姚芳这种人没啥可谈的,能说上话,无非只是看在贤妃、侯爵姚逢吉的面子上。
夏元吉很快转身面向了侯海。侯海道:“‘假物院’就是个小衙门,从守御司到南署、到假物院,品级不高,夏部堂为啥如此在意?”
夏元吉不客气地说道:“品级不高,却是个销金窟。”
侯海笑道:“圣上可说了,南署制作的‘春寒’,再花两百万贯也值!何况那也是个正三品衙门啊。”
夏元吉摇头不语。
姚芳明白夏元吉的意思,也懂一些官府的实情,毕竟他是做过多年武官的人。京师开销最大的衙门,无非就是六部,不过六部都有自己来钱的法子,并不完全依靠户部掌管钱粮。而这个守御司应该是没有收入的,完全靠拨款。
三人站在一起谈论了一阵,姚芳几乎插不上嘴。他一个武夫,现在又卸任了锦衣卫的官职,难免日渐被官僚们疏远。
没一会儿,夏元吉告辞,姚芳也与侯海道别,各自分道扬镳。
姚芳走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新设的假物院;连尚书级别的大臣,也专程来观望,可见其中的牵扯并不是那么简单,可能已经到了国家大政的程度。姚芳感觉今上执政之后,有些甚么东西、好似正在缓慢渐进地变化着。
第七百一十章 隐晦的王霸墨
户部尚书夏元吉不仅亲眼去看了“假物院”,还去了一趟龙江宝船厂。
龙江港位于外金川门外十五里。塘(船坞)中停靠的许多海船,已经焕然一新。大部分硬帆已换了新的,工匠们正在修缮滑绳(滑轮组)、隔水舱、甲板。港内的人非常多,看上去仿佛变成了市集一般。
而塘边的一座叫静海寺的寺庙,几乎变成了宫中派遣宦官们的行辕,内外有许多锦衣卫与宦官把守。
圣上叫人修编工匠书籍、修缮海船,究竟要干甚么?种种迹象已经十分明显,圣上会将下西洋之功、当作是执政期间的重要大事继续干。
夏元吉回过神来:从去年开始,圣上便已开始部署这些事了。让夏元吉有点生气的是,他作为一部尚书,圣上竟然从未与他商量过这件事!
他回家思索了一夜,准备先与同僚们谈谈。
文官里的燕王府谋士,因为“伐罪之役”前后支持废太子,加上曾对今上进行过迫|害,大多已经被清|算;而所谓的“建文旧党”,经过了永乐初的血腥镇|压,对于今上的安抚、与他们重掌中|央权力的事实,大多非常满意。
甚么吕震之流,在恐惧与喜悦的交错之中,已然屈服于皇权,根本不敢反对皇帝下了决心要办的事。而像解缙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夏元吉却不想和他多说。
夏元吉思来想去,选择了兵部尚书齐泰。
齐泰在“伐罪之役”时期,没有以真名实姓露面;但夏元吉认为,齐泰可能是旧汉王府的第一谋臣,如同道衍之于太宗。且齐泰在建文年间,就已官至尚书级别,虽不怎么受建文信任、却也是太祖留下的顾命大臣。
而夏元吉在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各朝都做过官,也算得上是“建文旧党”,与齐泰能谈谈。他认为齐泰不仅有见识,还敢在圣上跟前进言、哪怕是忤逆圣上的话。
夏元吉来到兵部衙署。因为他与齐泰平级,所以齐泰打开了大门,并且亲自出门迎接。
二人来到大堂,夏元吉又说“借一步说话”。于是他们一起走过穿堂,来到后面院子里的一间套房里。
胥役上茶之后,齐泰便挥手让他们出去了。齐泰是个四十多岁、身材有点瘦的人,他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做官,算得上是四朝元老,但年纪并不算大,与夏元吉差不多岁数。夏元吉心道:这就是早出仕的好处。
夏元吉比较谨慎,先提到了假物院与海船修缮的事。
不料齐部堂径直说道:“昨日解学士(侍讲学士)上书,极力驳斥‘假物院’,我是听高寺卿说的。夏部堂在内阁,竟不知此事?”
夏元吉道:“昨日我去龙江港了,路程稍远,便未到过武英殿。”
齐部堂皱眉道:“‘君子善假于物’之说,出自《荀子》。世人对孙卿(汉代因避讳改名,后世两个名字都在用)不甚喜。
荀子有王霸之说(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且认为人性生而有恶,因此要劝世人学习完善道德;还说‘法后王’(认为太远的圣君记载不详,社会也在变革、不一定适应当前社会的发展,所以要学习近期的圣君)……这些与孔孟之说大相径庭,与宋代以来的理学更是南辕北辙。
又因荀子的学生李斯,搅乱秦朝以至天下大乱、名声很差。所以荀子历来受人轻视。”
夏元吉道:“荀子与孔孟不同,但也是华夏族(汉族先民)的儒家圣人。东坡亦有言,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