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于是薛禄病急乱投医,把府上教书的秀才也叫了过来?一定是这么一回事!
“那得看甚么样的奏章。”王秀才道。
还未离开的管家急忙转过身来,沉声道:“王先生,你可别不识抬举!”
而薛禄则不耐烦地问了一句:“干不干?”
这个问题,王秀才也正在急着琢磨!
王秀才忽然想起了除杨士奇之外的另一个人,高贤宁。高贤宁也只是个秀才,靠一篇文章就名满天下,最后被太宗皇帝破格录用……据说高贤宁还躲着,不愿意做官呢!因为被他的锦衣卫同窗要挟,才勉强出山。这样清高的作为,让高贤宁的名声更大。
不过王秀才心里明白,为薛禄这种名声狼藉的败军之将粉饰文章,绝对是士林中人的耻|辱!王秀才若只想给一个勋贵武夫当狗,可以干这个事。但他的期望,根本不是钱财,而是名、权!
王秀才也明白:今天这种事,显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他嗅到了某种机会,正绞尽脑汁琢磨着,那个机会究竟是甚么、能依靠眼下的事做点甚么文章……
他忽然开口大声道:“阳武侯,失敬了!在下虽穷,却不敢弃气节,您这个文章,在下写不了!”
“啥?”薛禄立刻抬起头,眼睛里瞪着凶光道:“槽你|娘,你说啥?”
薛禄的凶悍果然名不虚传,光一个眼神便杀气十足,立刻将王秀才吓住!王秀才非常害怕,瞬间就后悔了……可是现在已无退路,如果服软,今天便会弄巧成拙,必须要豁出去保住尊严!
然后再将这个事儿,给京师的士林好友都说说。让士林中人看见,他王秀才多么有气节!
王秀才咬牙昂首道:“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管家忙道:“侯爷息怒……”
但薛禄已站了起来,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到了王秀才跟前。
王秀才的手指在袍服内发起了抖!他的浑身都紧绷着,等待着暴|戾的薛禄一掌打过来……
薛禄这人的名声狼藉,他在庙堂上打死纪纲、杀瞿能全|家的事,早已不胫而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敢和他对着干,骨头绝对够硬!
当然也要看运气,万一被当场打死,王秀才就完蛋了。可是在这世上,想往上爬,哪有甚么也不用付出的好事?
薛禄一脸杀气,冷冷地盯着王秀才。
王秀才咬牙等待着那个时刻,像薛禄这种暴|躁武夫,被羞|辱了绝对要动手……往脸上打,打出伤来!
不料薛禄居然一根指头也没动他,薛禄冷冷道:“领了钱,走人!”
王秀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难以置信,薛禄这种打了败仗就恼|羞成怒,杀人全家泄|愤的人,居然在一个无官无职的生员面前忍住了?
这世道是怎么回事?
“阳武侯,这……”王秀才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薛禄冷笑道:“我不饶你,敢情要把你打个半死,好叫你拿着伤去卖直邀名?你好见人就说,看嘞、快来看嘞,俺不给阳武侯写奏章,被打成这样了像头猪一般!”
薛禄的后半句还学着被打落牙的人、口齿不清的样子,做出插科打诨的动作,一下子把管家也逗乐了。但管家立刻意识到这是严肃的事,急忙掐手臂正色憋着。
薛禄一脸讥色。
王秀才的脸红到了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既感觉很羞|辱,又怀着畏惧,急忙埋着头逃出门去。他连教书的钱也不好意思去拿,便赶紧离开了此地。
王秀才离开薛府后惶惶不可终日,他想起薛禄打死纪纲的事,怕薛禄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王秀才也心存侥幸,或许薛禄根本没兴趣和他一个生员计较,很快会把这事忘了。
……薛禄和几个幕僚写了很多遍奏章,总觉得哪里不对,却怎么也没搞明白。他冥思苦想,晚上也睡不着,终于自己想明白了,这奏章究竟哪里不对!
之前大伙儿写的所有奏章,都有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一直在为四川兵败辩解,推卸责任。
如果四川之败,薛禄没有错,难道错的是皇帝、用错了人?辩解真的有用吗?
薛禄连夜爬起床奋笔疾书,重新写了奏章。专门说自己错在何处,并请圣上严惩、绝无怨言,痛述他误了圣上大事,万死也不能报答圣上给的恩情……
薛禄从来不是一个求稳的人,他就要这样写奏章!
圣上若要让一个人死,那个人解释推卸再多都没用。圣上若不要一个人死,就算当年李景隆前后两次丧师达百万大军,他死了吗?
回头看“靖难之役”,建文朝的大将全都打过败仗,但被处死|罪的人很少。哪种人会死?徐增寿那样、确定了是吃里扒外的人。
薛禄放下笔,将镇纸放在未干的奏章上,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纸上写的认错,让他十分恼怒气闷,四川那一战的失败,墙头草太多、把他害惨了!
要他心甘情愿承认的罪责,只有退到重庆府之后。那时他没有守城,确实是因为他还不想死……而被围在重庆府必死无疑;就四川那烂摊子、那么多汉王瞿能的旧部,根本守不住。唯一的作用是拖延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薛禄强忍着那股子憋屈,只想着怎么还能重掌兵权。终有一天,要让汉王也尝到失败羞辱的滋味!
第四百四十章 官军未败
梅雨时节还没到,京师就下了一场绵绵的小雨。薛禄上了奏章之后没过两天,便受圣上召见,去乾清宫东暖阁面圣。这时天上仍旧下着下雨。
此前几个月在西南三省发生的大战,朝廷官军无疑非常失败。但薛禄见到皇帝朱高炽时,并未从皇帝脸上看到恼羞成怒的神色,更无焦急慌张。
当然也全无高兴的模样。
朱高炽见了薛禄,竟先是讲起了一个故事,“这事儿是当年俺们三兄弟一起在京师的时候,高煦与俺讲的。俺觉得很有意思,阳武侯听完,便放到肚子里好了。”
他不等薛禄回答“洗耳恭听”之类的话,马上又说了起来,“说的是有三个活物,一只蚊子、一只大虫(老虎)、一头羊。蚊子正钉着吸羊的血,忽然从树林里冲出一只大虫,把羊吃掉,连同骨头也嚼碎了!”
朱高炽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着薛禄。薛禄不确定,他不敢抬头直视天子。
“蚊子愤怒斥责大虫。大虫道,你同样在吸羊的血,俺们没有甚么不同;蚊子道,俺只吃羊一点血,而你却要了羊的性命。”
薛禄听罢,忽然想起了前两天那教书的王秀才。王秀才无法真正威胁到薛禄,也不必那样做,他如同蚊子,只想从薛禄身上得到一点点好处。
这是个寓言,如同《庄子》里很多篇文章一样的手法,但又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寓言。圣上说这事儿,究竟是赞成蚊子的说法,还是大虫的?
薛禄不敢问,弯腰拜道:“圣上圣明,臣愚钝。”
朱高炽叹了一口气,却不解释他的看法,很快便岔开话题,说道:“阳武侯在四川做过的事,见过的事,说说罢。”
“臣遵旨。”薛禄抱拳一拜,沉吟片刻便开始述职。
当着皇帝的面述职,决不能轻易说谎话,不然就是欺君之罪!但是,即便是用真相编织起来的一件事,也可以稍稍有所不同的……
许久之后,薛禄走出了东暖阁,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东暖阁在乾清宫,属于后宫区域,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到这里面圣。薛禄还能面见圣上,至少,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性命的安全。
薛禄一抬头,忽然就看见斜廊上默默地站着一队文武大臣!那些人站在那里不仅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随意动弹,十分谨慎的样子。薛禄想到片刻之前的失仪,那个松一口气的动作,顿时觉得有点尴尬。
“阳武侯。”有大臣向他见礼。薛禄也抱拳回礼,走上了斜廊。这时候朝廷里还有人理会他,证明不止一个大臣和薛禄自己的想法一样,只要还能在东暖阁面圣,便没有彻底完蛋。
薛禄在宦官的带引下,走出了乾清门。他这时忍不住又想到圣上说的那个寓言,这是不是在敲打提醒他的意思?圣上在暗示薛禄就像蚊子,私心让朝廷蒙受了一些损失?
薛禄还真是没法确定圣上的心思。
……阳武侯离开乾清宫之后,接着进东暖阁的大臣是几个文官,有东宫故吏、以及袁珙吕震等大臣。皇帝的亲舅舅徐辉祖也在斜廊上,但徐辉祖暂时还没有被准许进去面圣。
进屋的大臣们上前叩拜行礼,朱高炽头也不抬地说:“免礼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