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盛庸忽然打断了齐泰的话,语气中带着怒火:“黄子澄、李景隆不是建文皇帝亲自用的?现在建文皇帝已崩,咱们也是身败名裂,还有甚么好说?当年京师城破,我便投降了,不料欲降而不得、朝廷只给了一条羞辱而死的路!”
盛庸站了起来,单膝跪倒在朱高煦面前,“汉王救命知遇之恩,末将无以为报,只有残命一条,愿效犬马之劳!”
朱高煦急忙扶起盛庸:“盛将军快快请起,你的老搭档平安也在云南,你们又可以在战场上相互策应了。”
瞿能也带着瞿良材跪地执礼道:“若汉王不弃,末将等愿为汉王前驱!”
朱高煦两只手用力地抓住瞿能的臂膀,径直提了起来:“好弟兄,一起干大事!”
朱高煦又看向纠结的齐泰,说道:“道德是非,全是古之圣贤写出来的东西。齐公若是无法释怀,待功成名就、为百官之寮,自己写一套东西出来当圣贤,岂不是好办法?”
齐泰不能回答汉王的话,不过也很快站起来,作揖道:“多谢汉王救命之恩。”
“来,喝酒!”朱高煦喊了一声。众人举碗同饮。
妙锦起身拿起了酒罐子给大伙儿斟酒,眼睛却一直在瞧着朱高煦。
齐泰喝完一碗酒,便开口道:“汉王在途中听说的红丸之事,或因东宫尊皇后之意,或因早定了方略,所以留有余地。不然汉王当众称东宫谋弑君父,太子就该反把弑父大罪、栽赃于汉王头上,而不用甚么红丸了。”
朱高煦听罢,心道:这齐泰也是怪,一面对他该忠心与谁的问题纠结万分、几近虔诚,一面张口就是阴谋谎言。
之前朱高煦差点被杀,又听到京师的舆情一派胡言,心里非常生气。但这时他听齐泰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既然大家都撕破脸了,反正左右都是胡说,太子直接栽赃朱高煦弑父、大逆不道也是可以的。
以臣谋君、以子弑父这种罪,在此时那是天打雷劈、完全无法被世人原谅的大逆不道;所以太子无论如何胡说八道,只要没有栽赃朱高煦弑父、却以红丸解释皇帝的事,便已经算是有限度的妥协了。
然而让朱高煦生气的、却并非甚么父仇,而是太子要杀他这个亲兄弟,至少也想监|禁他、等着以后好“得病暴毙”!再把他说成一个滑稽的反贼,杀他全|家!
齐泰冷不丁又道:“太子仓促掌控朝廷,各方尚未收服,东宫党羽必定想拖延时日,以便有喘息之机,稳固其位。”
朱高煦听罢轻轻点头,沉吟不已。
齐泰继续道:“太子仓促,恐怕汉王也很仓促。您也需时日,先稳住三卫王府护卫,再控制云南诸卫,方有兵马与朝廷一较高低。”
他端起酒碗自己喝了一口,一副沉思的表情道,“在下目前只有这么一些主张。其一,从长远看,汉王已无退路,但眼下尚有些许斡旋余地。其二,起兵时机很要紧,切勿殆误良机。”
朱高煦不断点头,愈发觉得齐泰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
大伙儿在桌子旁说了好一阵话,连木盆里的鱼虾和菜也有点凉了。瞿能最先来这巫山桃花源,此时一副主人的口气道:“汉王与诸位也该饿了,请用膳。”
第三百五十八章 高炽很稳
众人在木屋中用罢晚膳,便坐在一起饮茶。泡茶的茶叶是生的树叶,朱高煦也完全喝不出来是什么树叶,味道很奇怪。
白天山清水秀的山谷,蓝天白云怪石悬崖,风光十分绮丽。但一到晚上居住下来,才让人明白,甚么世外桃源吟诗作赋、只存乎浪漫情怀里,这地方住下来相当之不舒坦。
物资匮乏、甚么都很简陋。蚊子特别多,朱高煦的手背上、脖子上已经被叮出了好些红疙瘩,大伙儿一边喝茶叙话,一边都拿着草扇子在拍打蚊虫。齐泰的床上有一副脏兮兮的蚊帐,可能睡觉的时候才能好点。
而且他们除了几本书,甚么都没有。他们这些曾经是大明朝廷武重臣的人,能在这地方渡过几年时间,定力还是可以的。如果隐居真的那么好,或许百姓就不必在中原忍受那么多徭役了。
大伙儿慢慢地谈了一阵,大概喝完了一碗茶。朱高煦也把最近几年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此时的朝政很多事是不公开的,若非权贵官吏,可能了解不到那么多;更不是几个月出山一次、买东西就能打听到的。
齐泰沉吟许久,说道:“在下暂且认为,得先进四川,后攻湖广!云南非长久之地,汉人人口太少,数面环山,一旦朝廷对云南成合围之势,必陷入攻守两难险境。
四川自古富庶,人口稠密,乃天府之国。然则出川不易,故占据四川后,进取湖广方为王道。”
朱高煦一边听一边琢磨着。以前他还真太仔细寻思过造反路线,因为一直认为自己可能在永乐朝就会改封地;征安南国之后,他更有种猜测,马上就要改封地到北方了。
突然在京师遭遇急变,他一直忙着逃生,先活命最要紧,也没工夫想得太远。
此时齐泰既然说起了这事儿,朱高煦也便谦逊地听着。
齐泰侃侃而谈:“汉王此番起兵,与当年靖难之役有些相似之处,战事无法久拖,胜败只在几次重要会战。这等皇室之内争战,并非外族入寇,一旦某方形势不利,投降者必众。
百姓、甚至于多数士卒,都是不太愿意为了这等争权夺利的争战卖命的。只有诸臣及武将,或想借此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或担心被清算身败名裂。
可武勋贵之中,又多有联姻,关系复杂敌我难辨。因此汉王不战则已,欲战必要战胜,方能聚集人心。”
盛庸也颇为认同:“彼时真定之战,耿公长兴侯兵力不足、以守代攻,此役互有杀伤,官军未吃大亏。无奈主帅耿公被汉王阵斩,郭公武定侯闭门不出,稍失气势。
后李景隆援军来时,却是个纨绔子弟,情势愈发不可收拾。六十万大军败于北平,官军被夺了军心,方使大好形势江河日下,迟迟无法北进。”
盛庸冷笑道:“最让我纳闷的是,官军六十万大军大败,李景隆还能统率第二次大战。”
齐泰骂道:“还不是黄子澄误国!我当年在朝,想尽办法劝阻先帝启用李景隆,无奈那黄子澄善于权术,我朝争不利、让黄子澄占了上风。”
朱高煦开口道:“罢了,尔等在汉王府谋事,再也不用朝争定大将了。我本身就是主帅,谁行谁不行,心里还没数么?”
齐泰已无儒雅举止,抓起碗猛喝了一口茶水,好不容易才平息住他的情绪。
齐泰接着说道:“不过最近还不急于准备大战,汉王得设法拉拢两个人,一是沐晟、二是张辅!
沐府在云南经营多年,若能得其襄助,起兵之初大有裨益。不然就麻烦了,万一沐晟投靠了朝廷,跑到大理去聚兵抗击汉王,汉王攻不攻?
若攻之,蹉跎了时间,殆误了战机。等汉王收拾完云南,贵州、四川、安南、广西的官军部署调遣完成,出云南的道路全部堵死!汉王想出云南,在那山区关隘反复争夺,要到猴年马月!
不攻,汉王便无法聚集云南卫所兵,后背还有威胁。万一汉王兵力单薄,未能入川,后方军户家眷被沐晟捉了,军心动荡,形势大急!”
齐泰顿了顿又道:“第二个张辅。他妹妹是永乐皇帝贵妃,本身也是住在京师的勋贵,全家都在京师;其麾下多浙江、江西军户,家眷在朝廷势力范围之内。
东宫拉拢张辅,有利得多。汉王最好以权益之策,只要让张辅隔岸观火,按兵不动一段时间;避免张辅挥军北上云南,威胁腹背,便是很好的形势了。”
朱高煦不动声色道:“沐晟的独子沐斌也在京师。”
齐泰听罢愕然,久久没有说话。
朱高煦初时一腔怒火、并充满了复仇的激奋,然而刚刚具体地清理局面时,他才渐渐发觉,形势远远比直觉中更加糟糕。
此时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老哥高炽手里的牌非常稳,形势一片大好!
瞿能终于开口道:“眼前的事并不是沐晟和张辅,却是怎么去云南府。从四川去云南的道路,比不得内地,道路就那么几条,沿途多有卫所,稍有不慎,咱们几个人连云南也去不了。”
众人一时沉默不语,瞿能继续道:“我做过四川都指挥使,道路倒是比较熟悉。从四川去云南,官道大概有三条。其中古道两条,新道一条。
古道乃零关道、五尺道;元朝后在云南开辟了乌撒达泸州道和入湖广道,只有乌撒达泸州道从四川过。
零关道是通大理的,咱们要去昆明,绕得会很远。
乌撒达泸州道有一段从贵州都司地面过,但好处是新驿道的道路比较好走,沿途驿站也很多。
而古道五尺道在唐朝叫石门道,则是走叙州府宜宾、乌蒙府昭通、曲靖军民府南下。这条路最近,但道路修缮不佳,崎岖难行。
元代以来中原进入云南,多是走乌撒达泸州道和入湖广道,五尺古道废弃了很多卫所和驿站。咱们若走古道,或许遇到的巡检和卫所守卫少一些,只是比较难走。”
瞿能对各种道路建制如数家珍,不仅对四川布政使司了解,对他没掌管过的云南也很清楚。
朱高煦听罢,心道:瞿能在“靖难”之前就是都督和总管一省兵力的大将,其才能根本不局限于一场战役的统帅;这是护卫指挥使级别出身的国公们,哪怕是邱福、张玉、朱能之流,也很难在高度层次上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