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第356章

作者:西风紧

妙锦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她沉默不语,不再劝他一句。

朱高煦早就揣摩过,史上的汉王应该没造反,汉王打完了天下、不过是等着强行被讲述成一个愚蠢可笑滑稽的反贼;可如果汉王那么滑稽,那些在战场上、被一次次击败的建文大将,不是更蠢么?

而今朱高煦打完安南国,刚回到京师,莫名其妙就掉进了一个大陷阱。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汉王本身就是个巨大威|胁,反不反随你,但肯定迟早被弄|死!

如果现在的朱高煦还是一个甚么都没有的赌徒,他应该会忍了,会渐渐适应并看得惯这一切。但是他好不容易变成了个亲王,拥有那么多东西,就这样算了?

朱高煦转头道:“宫里一定发生了甚么事,太突然了。事前我一点风声都没察觉,要不是妙锦和王寅给我报信,我一进了文楼那地方,里面肯定有陷阱。若是没有马皇后告诉我那个密道,咱们也不可能逃出去。只要我朱高煦不死,今后必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王寅听罢忙躬身谢恩。妙锦却轻轻一笑,不知她是看不起一个亲王给予她的东西,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妙锦犹自向前走了几步,朱高煦追了上去。王贵一直在身后察言观色,此时立刻做了个手势止住另外两人,他们便站在几步之外等着。

妙锦低着头小声道:“那天在宫中时,形势危急,汉王只说了三个字,怕后悔。我想再听一遍,你说细致一些。”

朱高煦沉吟片刻,便不紧不慢地叙述道:“彼时王寅告诉我宫中可能出事了,我顿时便察觉到,确实有些异样,为甚么金忠非得带我走东华门?我也没来得及多想,便欲先出皇宫,搞清楚状况再说。但我往回走了没多远,见着谭清竟然带着甲兵进宫来了!

我立刻明白,不仅文楼里有陷阱,整个皇宫东南区域都是大坑!马皇后说的那个密道,我以前没在意,反正建文跑掉后也死了,但当时就有了大用。我便决定从奉先殿下面的密道逃走,径直往北跑。

但是在路上我忽然想起,那小宦官说他是章炎的儿子、称妙锦为大姐姐,平素必定与妙锦有往来。我在东宫奸|党的眼皮底下逃掉,让他们功败垂成,事后妙锦能脱得了干系?”

朱高煦的脸色发青道,“做这种事,他们连亲兄弟也要置之死地而后快,早已六亲不认,妙锦若继续留在宫中,恐怕很难活命。”

事情已经过去了,朱高煦想起来还能感到寒意。

妙锦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追兵一路追来,你还跑到祈福观耽搁一趟,就不怕被追上,也难活命?”

朱高煦那会儿真没想太多,也没时间权衡,只是观察到那些甲兵的跑步速度,判断去一趟祈福观可能还来得及。

他想了想便道:“记得永乐元年,我本来可以带妙锦一起去云南的,只因这样那样的缘故、徘徊犹豫,最后放弃了。结果一次蹉跎,便是五年不能相见。这次如果我犹豫太多,恐怕就是永世不能相见了。错过了时机,回头再懊悔伤心怪罪自己,感叹一句早知如此、如何如何,还有甚么用?”

妙锦抬起头,火热的目光直视朱高煦的脸,她又慢慢低下头去,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柔声道:“高煦,最让女子动心的,可不是你的荣华富贵。”

朱高煦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一时间也无法改变自己固有的想法,也没心思去琢磨这些事。

妙锦的声音有点异样:“高煦后悔宫中的选择么?”

他便毫不犹豫地说道:“妙锦在我心里,比父母还要重要(现在的父母亲情没甚么代入感),当然值得冒那个险。”

妙锦听罢却怔怔地看着他,发了好一阵呆,失神地喃喃道:“你就不怕被人说大逆不道……”

天色渐渐黯淡了,山谷里的一切景色都模糊起来,虫子的鸣叫愈演愈烈。

那路旁的溪水,清澈而柔滑,还带着炎炎夏日后的暖意,悄然却毫不停息,顺着如裙袂般的山谷地,缓缓地向下游流淌。

妙锦的脸上还蒙着绸缎,眼眶却是红红的,声音里隐隐有难堪的意味,她低声道:“天黑了……”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回屋去罢,此间主人应该在等着我们了。”

……

……

(抱歉今天一更,周一开始两更哈。)

第三百五十七章 世上的角落里

月光洒在草木杂乱的野谷,虫子在肆意鸣唱。小木屋里透出来的火光,就好像是荒野中的猎户在野营。在这穷乡僻壤的无人山谷,这里几乎与世隔绝。

木屋子里充满着木头烧焦的烟味、食物的香味,复杂的气味与汉子们的汗臭混杂在一起。地方小、人又不少,人在此间感觉比较闷热。

进士出身的齐泰挽着袖子、胸襟上系着块破布,正在忙里忙外。妙锦主动上去帮忙,两个宦官也在打下手,把做好的菜肴端上粗糙的木桌。

床和厨房全在一间屋子里。朱高煦饶有兴致地看着木屋里的摆设,目光停留在床头的几本书上,其中一本是《武经七书》之《 李卫公问对》,另一本是《易经》。

齐泰转头看了一眼,说道:“来时东西没法带的太多,我本来有一套宋代版印的《武经总要》,现在花钱都买不到了,也只好丢弃。”

木菜板上响起一阵切作料的声音,齐泰娴熟地切好,拿着菜刀又转过身来说道:“武经总要写的那些火器兵器,现在早已无人使用,没太大的用处。倒是前后时隔千年的‘七书’,其兵法之道还可以反复诵读。”

朱高煦点头道:“齐公好兴致。”

他心道:如果一个人决意厌世隐居了,还读这种书作甚?

众人忙活了一阵,桌子上摆好了几只大木盆。大伙儿一共八个人,正好在方木桌上坐了满满的一桌。瞿能拿起酒罐子开始为大伙儿斟酒。

盛庸捧住木雕的酒碗道:“我平时从不饮酒,今日只一碗。”

瞿能道:“那敢情好,我还怕酒不够。”

齐泰这时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朱高煦狼狈的衣着,问道:“敢问汉王,京师发生了何事?”

其他几个汉子都沉默下来,纷纷侧目。

于是朱高煦便把自己知道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皇帝是否驾崩,初时朱高煦只能猜测判断,但他后来已经听到了另一个消息:皇帝误食了奸臣纪|纲擅进的红丸病倒,次日驾崩。

两天前朱高煦等人路经一个县城,韦达和王寅进城换马,听说了这件事。大明的法令大多不能严格执行,一个县管事的官员一共才数人。那座县城不是重要关隘,韦达等二人进城时装作商旅,如数交钱后便未被查问,韦达也不用拿出他带来的云南官府路引了。

朱高煦讲述完经历,又说一句:“我离开京师时,已认定父皇在阴|谋中驾崩,在征安南军大营和凤台门外,当众揭露了东宫奸|党谋逆,父皇被太子奸|党所害!”

齐泰听罢立刻瞪眼道:“恐怕汉王与东宫已水火不容,再无退路。”

朱高煦冷冷道:“迟早的事。”他沉吟片刻,又道:“我已决意起兵讨贼,以报父仇!”

小屋里忽然冷场,好一阵没人再吭声。

朱高煦回顾齐泰盛庸等人,因为数年不见,实在摸不清他们在苦思着甚么。

“我今日前来,并无逼迫之意。”朱高煦从余光里看了一眼齐泰床头的兵书,说道,“不过,尔等本是国家重臣,如今却沦落至斯,实在叫人惋惜。青史会如何定论你们?”

齐泰道:“建文皇帝名正言顺,我等不过为国家效力,当世成王败寇、可说我们是奸臣,后世必有公断。何况,当年朝廷若无黄子澄等人误国,胜败未可知也!”

朱高煦道:“建文朝廷覆|亡,黄子澄误国;齐公、盛将军、瞿将军等,又如何能自辩没有误国?赵括长平兵败,后世有人说他能征善战么?胜败既是定论、真相只看结果罢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盛庸等人,“本王曾与尔等交手,心知诸位皆大将之才。然则战败事实俱在,你们就愿意默不作声?如此蹉跎光阴于深山之中,就此郁郁而终?”

盛庸最急,他几乎要马上跳起来了。但他的冲动只在明亮的眼神之中,却还沉着气,身上没有动弹。

朱高煦大声道:“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方衣锦还乡,威震四海万人敬仰,岂能一次挫败便长吁短叹一蹶不振?你们何不再给自己一个机会,投于本王麾下,一道重新谱写青史!”

盛庸、瞿能父子三人听到朱高煦一阵煽|动,已有点按耐不住了,目光中尽是火热之色,哪里还有颓然的模样?他们或许在这山谷里也早就呆腻了。

朱高煦继续劝道:“尔等在此修身养性,不为荣华富贵光宗耀祖,也要为自己的名誉而战罢?既然能在青史和亿兆臣民心里留名,岂能吞下被冤|枉误会的屈辱?”

齐泰把武将们的神色看在眼里,终于开口道:“瞿将军父子、盛将军,尔等逃走之前已经降了永乐皇帝,皇帝从未定罪。诸位出山为汉王效命,无甚不妥。而我手无缚鸡之力,恐不能为汉王建功立业,况我齐泰在‘靖难’奸臣榜上,怕坏了汉王大义。”

朱高煦仔细听完齐泰的一番话,注意到他口称永乐皇帝,而不是燕王。朱高煦马上便道:“齐公可先戴一面具,取个雅号。待讨贼功成,我找一百个进士举人来,给你写文章翻|案,把你写成千古忠良名臣,何如?”

齐泰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昔日先帝名正言顺,继大位于太祖皇帝。臣得先帝之隆恩,居国家要害之地,力不能挽朝廷倾覆,义不能杀身成仁。羞愧无以复加。

学生高贤宁曾在信中请我解惑,我以前亲自教他舍生取义之道,而今如何作答?高贤宁的疑问是对的,我不过是苟且偷生、取权宜之计,不敢自辩。我之德行有亏,受惑于虚名,浮于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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