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风紧
但皇帝却侧目看向侯显。于是侯显弯腰靠近,小声道:“汉王府的使者进京了。”
皇帝朱棣听罢,向解缙挥了一下袍袖,道,“朕知道了,恰当的时候,朕会斥责高煦。”他说罢又看向侯显,“到哪了?”
侯显道:“回皇爷,使者正在午门外。”
“宣。”朱棣径直说道。他听了一上午的政事,此时竟当众伸了个懒腰。侍立在侧的内阁官员纷纷侧目,终于还是没人开口提醒。
不多时,身上的积雪还没拍干净的一个宦官,被带到了奉天门内。那宦官跪伏在砖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个雕木盒,说道:“奴婢叩见皇爷,皇爷万寿无疆!奴婢奉汉王之命,进京献宝。”
朱棣递了个眼色,侯显便走了下去。
侯显把木盒拿上玉案,小心翼翼地打开,又将几层红色绸子揭开。顿时,一只玉镯和一块圆形玉佩就出现在朱棣的面前。朱棣的眼睛立刻一亮,只见那玉器晶莹剔透、颜色鲜艳、流光闪闪,非常夺目!
跪伏在地上的宦官道:“启禀皇爷,此玉名为‘天作之合’。汉王先派人从孟养司采出大量玉石,再用其中最好最难得的料精心雕琢而成。世人言,此玉千年难得、可遇不可求;汉王言,只有父皇母后才配拥有此物,故遣奴婢等快马进京献上!”
朱棣当众拿了起来,对着窗户那边的亮处观摩。
御门内的文武,纷纷跪倒在地,皆贺喜圣上得到宝物。解缙的脸抽搐了一下,也跟着默默地跪伏在地,他只是没怎么吭声。
朱棣将玉放回了盒子,嘴上不以为然地说道:“这高煦,为了两块石头劳民,尽干些没用的事!”
淇国公出列道:“圣上爱民,不爱宝物,不过汉王有孝心哩。”
“倒也是。”朱棣一边不断打量着玉器、他已经看了好几眼,一边说道,“高煦有那心意,也不枉他母后常常念叨。”
献宝的宦官急忙又叩首道:“正因汉王有孝敬之心,这才赶紧派奴婢等把玉送来京师。此玉是翡翠,听说有灵气,能调养经脉,益寿延年。汉王愿皇爷皇后万岁无疆!”
众臣赶紧附和道:“圣上皇后万岁安康……”
朱棣摆了两下手,道:“罢了,都起来吧。”
大伙儿陆续谢恩起身,只有那个云南来的宦官没起来,他这时掏出了一份漆封的书信,双手举到头顶道:“奴婢奉命,还为皇爷带来了另一份献礼。大明将士已在孟养司接连大捷,俘获不尊王化的酋长思行法,正将思行法押送进京献俘!
彼时大明之威,震慑西南,缅甸阿瓦城、木邦、孟养等诸地,皆请遣使进京朝贡,一睹天朝上邦天子之仪。”
朱棣忙道:“拿上来!”
御门内的文武听罢议论纷纷。朱棣不置可否,叫侯显拆了信封、他要先看高煦对此事的解释。
信封里有好几张纸,洋洋洒洒或有数千言。入眼处,果然是高煦的亲笔。
第二百八十五章 瞻壑
外面雄壮的重檐宫殿之间,雪雨纷纷,御门内却是古色古香、温暖宽敞。文武大臣们,大多在相互交谈议论,隐约中能叫人听清两句话,大伙儿在庙堂上的言论大多与礼法和道德有关。
因为站在帝国中心的、多是规则的制定者,评论诸事,都得站在道理礼法这等家国基石的高度考虑问题;特别在人多的场合,这样才能显得有深度。
皇帝朱棣一言不发,他顾不上与大臣们说话,此时正在看高煦的奏书。高煦的奏书里写的东西,却恰恰相反,完全无关道理,只有利益的反复权衡……
高煦认为,从元朝到大明朝初“析麓川地”之前,云南边境最棘手的势力是思氏。直到现在,最逆反、不服王化的也是思氏。
不过麓川王国瓦解后,孟养司思氏的地盘人口、已不足以造成根本的威胁。反而缅甸、木邦两地的土地人口日渐发展,目前虽未有反叛迹象,实力却不容忽视。
……所以高煦以问罪思氏的名义,抓住时机发动了孟养司之役。
此役达到之目的,首先要给思氏以迎头痛击,灭掉其目中无人的嚣张气焰;警醒其它土司、震慑诸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战场上的胜利,还能削弱思氏兵力,暂时解决云南的边患,在一定时间内保障西南无事。
然后,又不能彻底瓦解思氏势力,以免给周围土司以兼并孟养司地盘之机。
……高煦在此权衡之下,只拉拢了平缅司刁氏参与此役。因为刁氏是在“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瓦解后、由大明朝廷强行扶植起来的势力,比较恭顺。
大战结束后,高煦趁势将明军据点扩张至孟养司,与刁氏一起维持孟养司部分地区的统治。最后与思氏议和,仍将剩下的地盘交还思氏。
缅甸、木邦二司,没能在此役之后兼并到土地人口。
于是最后得利的,不是那些隐患势力,而是大明朝廷。大明官军在边境人口有限的情况下,能继续将势力范围和军事据点外扩,便可以更大地保障云南地区的安全。
……
朱棣放下手里的奏书,转头看了一眼宦官侯显,脱口叹了一句:“最像朕的,还是高煦哩。”
这时朝臣们渐渐停止了说话声,躬身面向上位侍立。皇帝却没有再继续说话,他坐在那里,手掌按在那几张纸上久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朱棣完全没有对孟养司之役作出任何置评,径直起身挥了挥手。
宦官侯显忙道:“皇爷今日听政罢,诸大臣若有事,明日再议。”
众人纷纷行礼恭送皇帝。
朱棣披上一件貂皮大衣,坐御辇过了乾清门,从斜廊步行过去,进了他熟悉的东暖阁。
乾清宫附近有东西两处暖阁,位于后宫区域,作为皇帝寻常休息的地方;后来也是皇帝私下办公、接见近臣的所在。但朱棣很少呆在西暖阁,他喜欢来东暖阁的缘故,或许仅仅因为当年太祖和皇侄建文、都爱呆在这里。
朱棣走过隔扇,只是看了一眼里面那道墙壁,跟着进来的宦官侯显就马上去拉开了帘子,露出了一张大地图。这等事,宦官们压根不需要皇爷吩咐。
朱棣自然而然地走到墙边,目光立刻瞧向下方的那块地方,安南国在图上的位置。
良久之后,他转过身来,一眼看到了侯显,便开口道:“前几天不是定好了,派李琦去安南国责问胡氏?你现在吩咐李琦、再办一件事:叫他从安南国回来时,去见高煦一面,问问高煦安南国的事儿。”
侯显抱住拂尘弯腰道:“奴婢遵旨。”
安南国的事,从永乐元年闹到南京,直到现在还没完。
先是安南国前宰相胡氏谎报了安南国的政变,称原国王陈氏病死无后。然后陈氏旧臣吕伯奢到京告状,接着老挝宣慰使派人送来了王族宗室陈天平,于是安南国政变、胡氏欺骗宗主国皇帝的阴谋逐渐真相大白。
最近大明朝廷诸臣反复争执,朱棣终于向文臣们作出了一定的妥协,决定先遣使去安南国责问胡氏。
派遣的大明朝正使,就是那个御史李琦。李琦还没出发,年后应该能出京了……
侯显退出隔扇,朱棣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朱棣提起了砚台上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两下,下笔就写了两个字:瞻垲。他想了想又写了个“东”字。
他掀开那张纸,又在另一张纸上写道:瞻壑。
年前太子、汉王的妃子都生了儿子。此时朱棣已经写了两个皇孙的名字,太子的儿子是郭次妃所生,名字就叫朱瞻垲;汉王的儿子是汉王妃所生,叫朱瞻壑。
皇帝现在才给孙子取名,或许是因为名字实在不太好取。朱家宗室以五行取名,虽然这才是太祖的曾孙辈,但已经有很多宗室人口了;一时要找那么多土字旁的字,并不太容易。
朱棣写完名字,便叫旁边的另一个宦官拿着字去,一张送东宫,一张派人送云南;并传旨宗人府按礼制挑选一些礼物,赏赐给生了男孩的两个妃子。
接旨的宦官孟骥是个西番色目人,不过他的凤阳话说得比谁都好,有时候说几句土话词儿,连朝臣都听不懂。
孟骥也小心翼翼地捧着宣纸,告退出去了。片刻后,另一个宦官入内,代替他侍候着皇爷。
……皇帝的事,谁也不敢怠慢。此时,侯显冒着风雪走到了千步廊,在衙署里找到了李琦,把皇帝的圣旨口传了。
李琦长着一张四平八稳的国字脸,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大明朝派遣到外邦的使者,大多长得都不错,至少不能长得太寒碜,好叫外邦人误以为大明朝的人都长得一表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