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屋秋雨
“人终有一死,谁也逃不过,所以现在就可以直接死了?”
激烈的言辞之后,换来的是双方气鼓鼓的笑声,工厂主代表们终于认真地坐下来翻看那些纸张上的种种解决的办法,在一些问题上开始讨价还价,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两天后,工厂主们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人经过秘密协商之后,将讨价还价后的文本送还了墨党中央党部,讨论结束后双方秘密地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
在拿到了工厂主和南洋公司这些人的妥协认同之后,一直沉寂的墨党就像是春天苏醒的毒蛇一样,迅速地活动起来。
派人和受到机器冲击最小、还未出现水力机械或是畜力机械的织布行业的小手工业者那里进行宣传,由墨党牵头组建新式宽幅织布机的合作社,由墨党成立的小银行进行低息贷款,走的依旧是数年前的路子,只不过此时资金更为充裕。
棉纺行业之中,织布机是变动最小的,比起轧花、纺纱、绞棉这些行业,织布机最多只是增加了宽幅,不管是工厂还是自己的手工业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所差的只是议价权和购买棉纱的开支。
先将这些人从那些面临机器冲击的棉纺行业的小手工业同盟中拉出来,分化瓦解,而且由于大量走私出口的原因,织布行业这几年的日子过得远胜过被逼的逐渐濒临破产的纺纱行业。
都是小手工业者,但是此时境遇的差距,让他们的联盟极为松散,稍微挑动就可以分化,尤其是棉纱价格波动的厉害和打降价战的时候,这些织布的小手工业者日子过得更为滋润。行会被扫干净,又暂时没有机器竞争的危害,他们当然不愿意往回退。
享受着自由的劳动和公平的交易,合作社就让他们心满意足,立刻退出了手工业者同盟会。
紧接着,以免费船票和一部分大荒城粮食代币为代价,招收了大量的自由手工业者。
承诺前往大荒城后,这些自由手工业者可以不需要在大荒城进行四年的劳动,即可获得大荒城的公民权,且可以自由在大荒城及其附近开设自己的手工业店铺,免除三年公共事务税费。
这些手工业者正是大荒城准备以武力瓦解附近奴隶制城邦之后急需的一批自由人,优厚的政策和大荒城第一批垦荒者花了数年时间完成的基础建设和粮食保障,让那里的生活条件并不算太差了。
唯一的要求就是宣布不支持守旧退后的那些纲领,彻底从手工业者同盟中脱身,并且在新议事会推选的时候投墨党的票。至少,没有第二个组织可以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也没有第二个组织有那么一片已经建设起来但却缺乏手工业工匠的世外之地。
如此一来,又分化出一部分手工业者,而且极大地打击了守旧派的信心和气势。一些人开始动摇,另一部分人则想着能够搭上前往大荒城的船,远离这片生死未定的土地,逃避可能的混乱和将来的争端。
这是他们的一贯习性和一贯选择。
随后墨党的街头活动家走上街头,在纠察队的武装护卫下,与那些之前被激进派引导的最底层进行交谈,宣传墨党给出的解决方案:由工厂主和南洋公司提供一小部分税费,废除救济,成立郡属工厂进行劳动,劳动中可以发给大荒城的流通纸币,如果条件许可可以前往大荒城分到大块的土地的使用权。
并且将大荒城的一些丰收景象的画作,以及一本描写大荒城生活的小说对这些人进行宣读,还有一些从大荒城送回来的书信,也都描绘了一些听起来极为美好的生活。
填充着未来的麻痹之下,极端激进派的基本盘顿时倒戈到墨党这边。比起小块的土地,大荒城这里描绘的生活似乎更为美好,而且墨党终究还有着极高的声望和信誉,以及金钱和可以办成这事的实力,以及最重要的是不需要用鲜血去换,只需要用汗水去换一个或许存在的未来。
……在得到了工厂主的妥协和联合之后,墨党更为详细的议事会推选纲领还未宣传,但仅仅是这几件很实在的事,两天之内,闽城的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墨党向来有制造票权的前科,在小生产者中制造了分化,把中立或是倾向于极端激进派的底层的票权抢到自己手中,让工厂主主动选择交涉妥协,以党产控制的一些特殊工厂进行经济压迫逼一些中立者支持……
墨党想要的政治变革和票权变革,是因为小市民看到墨党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中投了反对票后主动提出的,为了是将来通过这个法案。
对那些在幕后推波助澜的人来说,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想着借小市民来毁掉逐渐发展的机器作坊从而不必自己出面。但现在看来,照着墨党的动作,恐怕他们在新议事会上连最低票否决权都要失掉……
而对墨党来说,这个票权变革才是他们想要的,也是唯一可以支持小市民的狂热要求的、并且可以结盟以维护的。虽然仍旧是等级比例制,但至少最底层算人了。
剩下的,就是想办法拉拢小市民,让他们得到某种补偿性法案。以便让他们在维护票权变革的问题上坚定立场,必要的时候一起反对此时短暂联合的资产者和旧阶层在票权问题上的退步反动。
第三十七章 纲领(上)
想要精致的小市民支持票权的问题,就必须要维护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脱胎于旧时代的小市民精致无比,总结起来就是仇官仇富、同时又仇农仇穷仇雇工。
然而新时代的生产关系的两端,尤其是在闽城这类大家族势力稀缺的地方,两部分人又大部分是从小市民中产生的。进一步就是工厂主、退一步就是无产雇工。
资产者说自由竞争是好的,你们小市民被毁灭是不能适应时代。小市民则认为这是不公平,应该建立一个绝对公平的劳动交换,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消费的美好社会,所以你们这些大资产者应该从道义上、道德上给我们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
雇工阶层说解决问题就该公有制,而且是生产资料而非财产的公有制,这样才能保证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消费,靠道义和道德是行不通的。小市民则听到公有制三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并且认为这将剥夺他们靠“勤劳的劳动”上升的渠道,而且断绝了他们日子过得去的时候用怜悯之心看底层的优越感,可以剥夺上层的部分财产但不能动所有权的问题。
既是这样,想要获得这次乱局中最进步的票权问题的延续和支持,就不得不考虑这些小市民的态度,而且必须要和他们切身相关,否则很难持续。
想要对付,也只能从郡属工厂的投入资金上想办法。
小市民是有热忱的怜悯之心的,这一点是他们的进步性。但是一旦这个怜悯之心的代价是从他们身上收税,他们就会反对。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可怜他们,但是别想从我身上收钱可怜他们,至于怎么办,那和我们无关,但我们可怜他们并希望他们的生活得到改善。
大资产者们对于郡属工厂的投入资金,也有自己的考虑。如果和人头税一样,每个有一定消费能力的阶层都要收取一定数量的税,那就最好。
正是劫贫济贫,还能引发小市民阶层和最底层之间的仇恨与矛盾,将那点怜悯之心变为切身利益的争执。
如果有可能,最好也要从农村收税,收自耕农的税养活城市的底层雇工,这样今后城市再有暴动的时候,直接可以拉自耕农镇压。
如此一来,工厂主已经与墨党达成了秘密协议,这时候墨党就不再需要与他们妥协,而是反过来和小市民一起插工厂主和大商人一刀。
在和工厂主与大商人谈判的时候留了一个钱从哪出的口子,散播他们要从小市民和农民身上收钱收买底层的谣言,让小市民明知道自己的诉求已经失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票权的变革。
如果连这个最大的进步都不去争取,墨党内部就只能选择清党分裂,将党内的进步派、民主派和底层派都杀光,去跪舔资本集团,完美地和大工厂主大商人达成一个利益集团,蜕变为自由资本主义政党,只反封建反大家族反官僚资本反旧权利不反资本家。
从起义之初的乱局到现在墨党重新获得了底层运动的主导权的一个多月中,墨党的很多行为都不那么伟光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挑唆搅合连横合纵。
然而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任何一场变革都要触动太多人的利益,而这个过程中不流血不冲突又是不可能达成的。
就像是之前的郡属工厂的提案一样,工厂主和大商人并不同意,还喊着这就是自由,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续命,而且还没有意识到旧势力的反扑。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墨党只能出人出钱又出枪,顺带着出版几套如何夺权如何构建街垒的小册子,做出要站在极端激进派那边的模样,靠小市民和极端激进派来吓唬工厂主和大商人。
等到工厂主妥协之后反过来再把小市民的核心利益退回行会和砸机器请愿卖掉,支持小市民只是附带利益的票权变革,把底层的那些原本在票权上不算人的人变成人,扩大话语权和基本盘。
以斗争争取权利才能争取到,一位的妥协恳求施舍只能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打脸。
就像是墨子救宋的故事一样,如果不是墨子早早将三百名弟子送到宋国城头,而是单单准备靠讲道理说服楚王……就不可能有墨子救宋的荡气回肠的故事,那样估计只能在史书中留下这样的绝笔:“翟至郢,辩攻宋不义,王怒,烹”。
虽然此时争取到的这一切,并不是墨党的最终目的,但立足于未来的他们终究还是靠着比起其余党派尚算完善的纲领,开始争取共和国百余年来最为重要的一次变革。
靠着基层的组织、良好的声誉、可以证明自己有力量的纠察队,以及陈健交出了所有权的党产所能撬动的巨额资金,背后达成的一系列协议,提前八年为新兴资本家埋下的黄袍加身的大坑……前期只是维持秩序甚至看上去已经放弃了这次主导权的墨党,在距离十月十七日的新议事会推选还有十天的时候开始发力。
完善的纲领开始提出,把所有相对于封建残余和门阀家族等旧势力进步的力量拉到了自己这一边,明确地提出了建立一个更适应时代的、忠于共和国、致力于维持共和国完整且尊重共和国之税费和义务以及官员的前提下,更有利于闽郡的国人的新议事会纲领。
所有纲领中的第一条,就是忠于共和国、维护共和国之完整、认可共和国议事会及其王上所议定的不可更改的税,且一旦共和国遭受了侵略闽郡国人将履行国人之义务。
这一条是确保北边的势力不能找借口剿灭这一点资本主义豆芽菜的光明之火,除了陈健北上煽动北方那些家族把目光和利益放在别处转移注意力外,共和国此时并没有绝对的力量镇压也是重要因素。
闽郡从十年前陈健开始折腾的时候,就开始为这一天做着准备。大量的枪械在南洋公司大规模订购之前,陈健就已经花了很多钱建立了枪械作坊,这些年生产的数量绝对不少。
南洋公司的军舰和实习生制度,加上大荒城的舰队,可以保证闽城的海军优势。数学和物理学的进步、新式学堂的批量培养,可以保证这边有比都城的军官学校更为优秀的炮兵。
此时北边的旧势力最佳的选择就是闷头奋起直追,重建以富裕农民和家族力量为主的军官骨干,重新培训统一战争结束后已经荒废的自耕农骑兵,这都需要时间。这时候选择翻脸不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力量上都不是最佳选择。
于闽城来说,新的议事会即便可以尝试着用合法的劫富济贫来营造闽城底层稍好一些的生活,却也不可能生出独立思潮。
一方面是长久的统一基础和文化传统,并未给独立思潮以存活的土壤。
另一方面,则是工业资本家和海商们最不愿意的就是分裂,开辟殖民地维护殖民地还需要大量的资本投入,维护一个共同的、无关税的共和国的巨大市场,才是他们的利益所在。
数年前成立南洋公司的国人议事大会上,陈健已经埋下了钉子。
那时候起闽郡的一些资本家和种植园经营者就已经和北边的一些家族出现了裂痕。因为那些专营权、粮食非法定饥荒下禁止进口、蔗糖不得过大河、禁止迁徙、海外原材料关税之类的规矩已经让这群胃口越来越大的利益集团心生不满,更别提独立之类的诡异想法。
当初名义上是为了妥协和照顾北边为防止与民争利,但实际上就是在暗中挑动即将形成的新资本集团想要彻底打破旧时代束缚的决心,煽动起来的理论和理由将来力量足够的时候会十分充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