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644章

作者:瑞根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人声鼎沸(1)

  归根结底还得要说到银子问题上来。

  没有银子,就没法解决实质性问题,就算是让山陕商人先行垫资运粮到西北,一样也需要付出银子。

  不过成功地激起了老爹的雄心战意,让冯紫英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他就怕老爹仍然还是抱着想要隔岸观火的心态,去了西北只想着把西北安抚下来,完成朝廷的交待就算是大功告成,可到了最后,真正出现意外的时候,急切间就无法及时拿出应对的手段了。

  银子啊银子,古往今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无论是朝廷还是军队,只有充足的财力保障,你才能游刃有余地来解决好一切难题。

  马车还没有靠近荣国府那边冯紫英就已经感受到了今天大观楼的热闹程度。

  贾蔷这两天几乎每天都要来汇报一次情况,二十二个包房门票全数售出,不是第一场的售出,而是整个四场的包房门票全数售出,单单是这一笔收入就达到了八千八百两银子,几乎相当于大观楼的收入,这还没有算一楼的大堂门票收入。

  一楼大堂的门票收入价格要低得多,按照座位每位一两银子,即便是这个价格也比平常来看戏的价格贵了三倍,如果需要获得举牌资格,另外还需要支付五两银子,这还是保证金在外的价格。

  也就是说,整个一楼大堂可供容纳六百余人的座位,但是门票费可以收入九百两,这九百人中大概有意愿取得竞拍资格的客人大多是安排在围绕舞台前四排的客人,大概在一百六十位左右,这一笔收入又是八百两,每一场一楼收益可以达到一千七百两。

  如果四场都能按照第一场这样火爆情形的话,一楼四场也能达到六千八百两银子。

  加上包房八千八百两银子收入,一万五千六百两银子收入,几乎能达到全年收入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了。

  可以说连冯紫英都没有能想到自己不过是灵机一动,就能为大观楼弄来这样大一笔收益,也难怪这几日贾蔷虽然天天来往奔波累的人都瘦了一圈儿,但是那精神状态简直比打了鸡血还兴奋。

  轿子和马车在距离大观楼还有几里地的地方就开始分流了,中城兵马司和巡捕营的人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吆喝着让马车趁早改道或者另寻停泊处,小轿方便一些,可以就近寻个合适地方停下。

  今日来客不仅仅只有男客,包房中免不了会有一些女客,一些达官贵人和豪商巨贾为了显摆,既有邀请了诸如孙瑾和苏妙这样的名伎的,也有带着侍妾来开开眼界的。

  二十二个包房中,除了冯紫英打招呼留下的几个包房,那也是因为诸如山陕商会、龙游、洞庭、徽州以及京中如忠顺王这些豪门都需要提前帮他们预定了,免得到最后人家有心参与提升人气,你却没位置了。

  其他一些包房,冯紫英也叮嘱贾蔷不要一次性全数卖出,最后预留一二包房以便于到最后时刻真的遇上一些无法推脱的客人,比如义忠亲王和北静王,又比如寿王。

  北静王是最后时候才提出来要预留一个包房的,贾蔷当然要给予满足,寿王要早一些,但是一直迟迟未能确定,直到即将开始之前才表示要来。

  总而言之该留的都留,但银子不能少,规矩不能坏,哪怕冯紫英替他们垫付上都没有问题,当然能留到最后也没有谁会计较这一百两银子。

  绕过荣国府那边,冯紫英的马车才堪堪进入一条稍许僻静的巷道,进而从大观楼的后门进入。

  马车刚停稳,冯紫英下车便遇到了另外几辆马车陆续来到,冯紫英略作停顿,看到忠顺王和几位皇室宗亲下车,另外远一些的马车下来的客人也是熟人,乃是洞庭商帮的几位显赫人物。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样子大家都对这个新鲜事物充满了兴趣,都想来看一看这种新式发卖的不一样所在。

  “紫英,我们这边可是全数出动来为你擂鼓助威啊。”忠顺王老远就乐呵呵地道:“孤这几个兄弟,你可认识?”

  跟随在忠顺王身后的几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冯紫英认识其中两个,还有几个就不熟悉了。

  “廉忠王爷下官如何能不认识?”冯紫英和忠顺王见过礼之后,便与其他人见礼。

  永隆帝这一辈一共是十一个男嗣,但是真正成年的不过六人,老大义忠王,老三忠信王,老四忠孝王(永隆帝),老八廉忠王,老九忠顺王,老十忠惠王。

  “冯铿见过廉忠王爷,这一位是……”

  “紫英,孤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孤的三哥,……”

  “噢,请恕冯铿眼拙,见过忠信王爷,……”

  “这一位是孤的十弟,……”

  “冯铿见过忠惠王爷。”

  四位王爷中,廉忠王和忠信王原来和忠孝王(永隆帝)不是一路的,倒是忠顺王和忠惠王是站在永隆帝一边的,廉忠王和忠信王原来都有过夺嫡的心思,但是廉忠王最先放弃,而忠信王则一直到最后无望才彻底死心,转而支持义忠亲王。

  所以这样一种态势下,随着永隆帝登基,廉忠王始终与义忠亲王保持距离,和永隆帝关系也一般,而忠信王则和义忠亲王关系暧昧。

  不过廉忠王和忠顺王两兄弟关系一直还不错,也就是这几年才开始疏远下来。

  忠顺王一下子带了三位王爷来,倒是让冯紫英颇感惊奇。

  忠惠王倒也罢了,这是和忠顺王一路人,一直是永隆帝的死党,只不过忠惠王不太喜欢过问时政,喜欢玩古董赏字画,养鸟斗鸡听戏,和忠顺王一样,是明月楼大股东,但冯紫英却还真没见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

  自从永隆帝登基后,廉忠王就知道自己以前是犯了忌讳,所以显得格外低调,逐渐淡出,与忠顺王还算过得去。

  不过这位忠信王居然也会出现在这里,倒是让冯紫英十分意外。

  这位一直和义忠亲王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怎么现在却突然和忠顺王走到一起了?

  难道说朝中局面有什么变化,让这位忠信王觉察到了一些什么,开始改换门庭了?那是不是有些晚了?

  不过要说也不算晚,毕竟和永隆帝忠顺王都是一母同胞,只要回头便是岸,估计永隆帝也不会太过计较。

  这些心思也不过瞬间便从冯紫英心中掠过,今日这几位王爷的到来无疑能大大的提振这一次发卖大会的人气,明日报刊上也会是一大卖点,连几位亲王都亲自莅临,参与发卖,如果再能在大会上竞价几轮,那绝对是一个绝好的宣传机会。

  忠顺王是早就说好了的,其他几位王爷,忠惠王是大有可能的,他本里来就是一个喜好热闹的,古董字画若是有入眼的,肯定不会放过。

  至于忠信王和廉忠王会有什么表现,那就只能侧目以待了。

  和几位王爷见过礼之后,忠顺王也见到了另外几辆马车到来,知道冯紫英还要去招呼其他人,所以也没有多废话,便引着几位王爷进去了。

  这一次连很久不参与大观楼事务的柳湘莲都被冯紫英说动了,委实是各类贵客太多,需要帮忙来招呼。

  像忠顺王这批客人,若是让贾蔷来招呼,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柳湘莲便主动担起重任。

  柳湘莲和忠顺王、忠惠王都很熟悉,都是玩票的行家,所以接待招呼最为合适。

  “二位翁公,有两年没见了吧?”见到洞庭商帮的领袖人物翁氏兄弟,冯紫英笑得格外开心。

  “如何当得起大人这般称呼?”翁启明翁启阳两兄弟得到冯紫英信函相招,颇是商计了一番。

  当下江南局面有些未免,士绅对朝廷意见颇大,尤其是对朝廷中北地士人十分不满,包括许多商贾也都受到了影响,开始和北地那边拉开距离,像这一次朝廷搞的这个发卖大会,像贾敬、甄应嘉等人便从中递话,希望江南商贾最好不参加,即便是要去,也尽可能要各自家族中的次要人物去。

  但是翁氏兄弟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小冯修撰的面子不能驳,好歹是在开海之略上给江南商贾们都是带来了巨大好处的,而且冯紫英思想开明,对商人并无歧视,苏州这边也算是小冯修撰的半个家乡,一来其祖籍最早是苏州,当人那是几代以前了,二来其长房正妻沈氏便是出自苏州名门望族沈家,其三房林氏还未过门,但也是苏州望族林家,只不过现在林家人丁单薄,远不及沈氏那么兴旺罢了。

  所以两兄弟便还是联袂而至,当然他们给贾敬和甄应嘉那边的回话也是很谦卑,讲明了理由。

  此番北上,翁氏兄弟也有来一观局面的意图,江南乃是朝廷命脉粮仓所在,离了江南,大周便难以存活,这是不争的事实,便是皇家张氏也是从江南起家北上的,但现在南北矛盾突出,朝廷对江南压榨过甚,这种紧绷的局面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情形,所有人都有些惴惴不安,所以翁氏兄弟其实也有肩负着江南各方商人来一窥虚实的重任。

第二百二十章 人声鼎沸(2)

  “二位翁公客气了。”冯紫英淡淡地应了一句,“这两年江南诸公来北地时间少了,我从翰林院到永平府,又从永平府到顺天府,虽然这京师城中,洞庭会馆、龙游会馆、徽州会馆这些江南会馆比比皆是,但是却少有看到我们江南商人在京畿有所表现,这颇让我感到诧异,难道江南商人都去热衷海贸而忽略了我们大周内部的需求不成?”

  翁启明翁启阳心中都是微微一沉,冯紫英虽然看似只是漫不经心的一句调侃话语,但是未必不是代表朝中某些大佬们的观点。

  这个在京畿有所表现当然不是说江南商人们没有在京畿做生意或者生意不好,而是指江南商人们没有在江南士绅与朝廷的龃龉中为朝廷发声,没有在所谓江南民意中提出他们的不同看法和意见。

  很显然朝廷对此也是很不满意,或许是借这位小冯修撰的嘴来敲打江南商人了?

  江南民意似乎和朝廷龃龉加深的迹象,朝廷面临诸多困难,所以专门开放海禁,而且还把东番开发大权也授予了江南商贾,在翁氏兄弟看来,这其实是一种示好的迹象,但江南士绅却因为朝廷财政困难有求于江南甚多,尤其是在加征赋税上怨气极大,所以一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比如在淮扬镇的组建上,比如在要求加征赋税上的特殊减免上,在秋闱春闱大比江南士子的名额上,以及南京六部对于要求朝廷给予更大权限问题上,都有更高的要求,这却是朝廷难以接受的。

  正因为如此,这一年多来,朝廷和代表江南士绅的南京六部关系持续绷紧,虽然后来朝廷也做了一些退让,比如在南京六部主官人选上满足了江南士绅的一些要求,但是仍然难以让江南士绅民意满意。

  夹在江南士绅和朝廷之间的江南商贾们就有些难熬了。

  对于像翁氏兄弟这样的豪商巨贾们来说,他们其实并不愿意见到朝廷和江南这边关系太过糟糕,他们这些商贾和那些以土地为根基的士绅还是有些区别的。

  虽然两者一直有模糊化或者说相互浸润的迹象,但士绅们仍然是以不断扩张土地为根本,通过佃租和对佃户雇农以及宗族控制,再加上自身士绅身份来对地方官府施加影响力,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也有经营工商业,但是却不是根本,而是附带。

  而他们这些以工商实业为主的商贾则不同,可以说纱厂、丝场、茶厂、陶瓷工坊、造船工坊、制药坊或者船队、货栈、商行就是他们耐以生存的根本,无论是他们在北地的营生,还是在边墙外或者南洋、日本朝鲜的生意,都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官府来保护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是极不情愿作为江南作为他们的根本之地却与朝廷关系闹僵,那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在北地、湖广乃至海外的生意。

  那些以土地为根本的士绅可以不在意这一点,但他们不行,失去了北地和湖广市场,失去了在海外诸如朝鲜、日本和南洋朝廷的庇护,他们的根基就将崩溃,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这也是翁氏兄弟为主的洞庭商人必须要来京师的主因。

  翁氏兄弟看得很清楚,江南士绅鼓噪着要建淮扬镇,其实也是意识到了没有军队的保护,倭寇一两千人都能在江南肆无忌惮的登陆甚至长驱直入,面对朝廷大军,江南民意再高又能如何?

  但一支淮扬镇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抗拒朝廷,还能划江而治?这是天大的笑话。

  南京六部那些代表江南士绅的官员们不也只能摇旗呐喊一阵,真要让他们做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只怕就要缩了。

  “大人言重了,我们洞庭商会可是一直把北地视为我们的根本所在,运河沿线尤其是山东和北直隶我们的商铺可是增加了许多,而且永平府的铁料铁器和水泥现在正在源源不断地运往金陵、扬州、松江和宁波,这也有我们一份功劳啊。”

  翁启阳看了一眼自己兄长,赶紧接上话。

  “哦?”冯紫英看了一眼翁启阳,他没想到王绍全和庄立民居然与这帮洞庭商人合作得如此紧密,但他知道永平府的铁料铁器和水泥正在源源不断的从榆关装船南运。

  由于铁料铁器本身就是紧俏物资,而且永平府的铁料铁器品质更高于其他地方所产,价格上也没有比其他地方的铁料高出太多,所以极受欢迎,而水泥就更不用说了,一经推出,便供不应求,便是北地本身也就需求极大。

  之所以暂时压制北地本身需求,这也是冯紫英给他们的建议,先要抢占市场,树立品牌形象,先把市场开拓出来,再来说其他满足本地市场需求。

  由于水泥的巨大需求,王绍全他们三月份便开始天津卫新建一家大型的水泥厂,即可以通过运河源源不断将水泥运往山东、南直的运河沿线,同时又可以通过卫河东出从大沽出海南运江南。

  这个建议也是冯紫英提出来的,天津地处京畿要隘,又是运河和海运的枢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随着北直隶地区的钢铁、建材产业开始蓬勃发展起来,其重要性会日益彰显,尽早打造天津已经刻不容缓,作为顺天府丞,天津卫虽然隶属于蓟镇管辖,但是卫城处于顺天府和河间府的交汇处,其一旦发展起来,必将对京师带来莫大的好处。

  “翁公,北地铁料铁器和水泥南运量很大?”

  “回禀大人,不敢相瞒,六月之前,受制于永平府那边的产量和榆关港的吞吐能力,南运铁料和水泥还有限,但是从六月之后,天津卫城这边的水泥工坊建成投产,榆关港那边主要就改成以铁料、铁器外运为主,水泥主要改成从天津卫这边分成运河河运和大沽海运两条线南运,运量大增,现在整个山东乃至徐州、淮安、扬州一线水泥需求极大,天津卫的水泥产量根本满足不了,而从大沽海运出来的水泥往往在登莱就销售一空,要运到苏州、松江、宁波基本上很难,湖广那边就更不用提了,哪怕价格涨上一大截,都一样有价无市,……”

  说起这桩事儿,翁氏兄弟也是感慨万千。

  以往南货北运往往都是塞满货仓,但是从北边南下的货船往往会很难有足够的货物,一般都只能是铁料和干枣、板栗这些具有地方特产,大宗货物比较少,而铁料铁器在北地一样需求很大,所以南运的数量得不到保证。

  但是现在以永平府和顺天府为主的北地铁料、铁器产能大增,再加上水泥这个新生事物出来,顿时使得南运的大宗货物丰足起来,而且铁料铁器和水泥都是重货,与北运的粮食、布匹这些形成十分圆满的搭配。

  所以今年以来,不仅运河上的货船运输数量和运量大增,从宁波、松江、金陵经海路与永平、顺天和登莱的海运船只也是急剧猛增,加上榆关、大沽和登莱都在大力修造码头泊位,所以更刺激了商人们对海运的加大投入。

  翁氏兄弟为首的洞庭商人是最先发现这一商机的,所以很快就与山陕商人合作,冯紫英鼓励南粮北运,他们便联络湖广商人从湖广将粮食经长江南下,要么直接经运河北运,要么直接出海经海运北上,然后将石灰和铁器南运。

  因为冯紫英的要求,山陕商人索性就和洞庭商人联手直接采取了易货贸易,铁料和水泥换米麦,当然还是以银子计价,都是重货,几乎全数是满载来往,而且数量需求上也近乎无限大,所以这条航线的船队数量也是大增了三倍。

  这也是冯紫英之所以愿意高看洞庭商人和安福商人而对扬州和徽州那些商人不太满意的缘故,人家洞庭商人和安福商人都知道在赚钱的同时还能主动为国家大计服务,你扬州商人除了一位扎在盐里边,徽州商人除了囤粮居奇,还干了什么?

  山陕商人原来也一样有原罪,从前明开始到现在大周,和蒙古人与女真人一直有勾搭,但是现在在自己的引导和“威逼利诱”下已经开始逐渐从贸易商人转向了实业商人,钢铁、石炭、水泥、造船等行业都开始涉足,而且投入很大,可以说在这个时空,前时空臭名昭著的晋商八大家都已经开始转型,开始从事实业,和建州女真的勾结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但是主流已经被自己给拉住,极少数如果还怙恶不悛,那就真的只有自寻死路了。

  “二位翁公,这是好事啊,据我所知,天津卫的水泥工坊还在扩建,明年的规模还会翻一倍甚至两倍,到那时候,沿运河和沿海这一线的市场都能够得到极大的改善,但这需要建立在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之下,不能有大的波澜,你们说是不是?”冯紫英注视着以翁启明翁启阳为首的这帮洞庭商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人声鼎沸(3)

  虽然对冯紫英所说的“稳定的社会环境”这一句话有些不太熟悉,但是以翁氏兄弟的经验还是能理解这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安定的世道的意思,二人心里都是一沉。

  江南人心躁动不是秘密,包括南京六部都对朝廷怨气很大,尤其是苏湖常嘉松杭这诸府赋税最重的地区更是群情激奋,朝廷几乎每隔几年就要在江南诸府增加赋税,而且这几府都是重头,也难怪士绅们怨声载道。

  但相对于不靠土地收成为主的商贾们来说,这种影响就要小得多,而且朝廷开海之后,宁波迅速成为海贸大港,松江的棉布、苏杭的丝绸锦缎、绍兴、宁国的染料、纸墨,湖州的笔、珠,苏州、杭州、徽州的茶、砚台,江右的瓷器,都迅速成为海贸中的大宗产品,可以说短短几年间,宁波的海贸便比开海之前增长了何止十倍,宁波市舶司的关税也是暴涨,成为商部最重要的税源之一。

  可以说开海之略对整个江南商贾的影响是相当巨大的,不但极大促进了一些商贾士绅向实业商人转化,同时也使得原来一些内贸商人开始向海贸商人转进,虽然内贸仍然在贸易这个领域中占据着大头,但是海贸的广阔市场无疑成为了内贸的一个巨大补充,而不像以前纯粹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添头,只是作为那些走私商人的专属。

  内外贸易的迅猛发展既得益于开海之策,更得益于一个稳定的社会秩序,没有那个正经商人是希望战乱时代的。

  尤其是现在内外贸易都快速膨胀的情形下,占据着产业链优势的大周商品对于日本、朝鲜、琉球和南洋乃至西夷几乎都是碾压性的。

  朝鲜能拿出来的就无外乎是参茸鹿皮这类土特产,日本则能提供白银、硫磺等,而南洋的香料、名贵木材以及铜、锡就成为大宗物资,而西夷人则只能依靠火铳、钟表这类物件来作为交易物,或者就干脆用银子来交易,但无论如何,大周丰富的产品都对他们形成了巨大的优势碾压。

  不过对于商人们来说,他们并不在意这一点,只要采购回去的货物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能够有丰厚的利润,一切都不是问题,那些白银不断输入大周形成的入超并不是他们关心的事情。

  对于不但在实业占据了相当地位,同时也开始深度介入海贸的洞庭商人来说,无疑是最不愿意看到朝廷和江南的交恶的。

  虽然他们不确定江南士绅们会“激烈抗争”到哪一步,比如会不会抗争到罢工罢市,拒绝上缴赋税,甚至断绝漕运粮食,但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就意味着朝廷恐怕要对江南士绅进行一轮清洗,甚至可能引发战事,那带来的血雨腥风,肯定会对整个江南的商贸带来巨大伤害,毕竟这些士绅不但都是大地主,而且也有相当部分也属于工场主和贸易商。

  舔了舔有些发涩发苦的嘴唇,翁启明看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许成栋,然后又看了一眼低眉沉思的兄弟,知道该自己表态了,清了清嗓子:“大人,江南当然希望世道安稳,但您也知道现在江南赋税委实太高,士绅也是逼于无奈,……”

  这种情形下是肯定要替江南士绅辩解一番的,无论内心怎么想,这表面态度肯定要端正,否则一旦传出去,翁家在江南就要成为士绅的千夫所指了。

  “朝廷隔三差五加征赋税,而田力有尽头,哪里经得起这般无休止的加征?士绅还需要安抚教化民众,修桥铺路这些官府难以顾及的事情,都需要地方士绅来做,所以也还要请朝廷理解我们这些江南人的苦处难处啊。”

  “朝廷的难处又有何人能理解呢?”冯紫英一样需要把屁股坐正,面色却很平和,“建州女真的威胁诸公应该清楚,蒙古左翼去年入侵京畿,带来流民上百万,朝廷并没有临时加征赋税吧?蒙古右翼年年寇边,蒙兀儿人和西海蒙古亦是蠢蠢欲动,西北四镇防守西北边陲,将士沐风栉雨,卧冰饮雪,虽说诸公远在江南,难道就可以无视?难道真要等到前宋故事重演,诸公才来幡然悔悟,恐怕就悔之晚矣了。”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再说了,这几年来北地连年大旱,江南不是不知,朝廷现在也艰难,若是朝廷赈济不力,导致这些北地流民渡江南下,我不知道江南士绅作何感想?”

  这话语说得心平气和,但是却是隐含威胁。

  北地流民问题历来是朝廷最大的担心,动辄数万甚至十万,一旦真的朝廷放任甚至是支助这些北地流民渡江南下,那对于江南简直就是不可承受之重。

  想一想唐末黄巢大军南下给江南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就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朝廷真的放任几十万流民南下,有点流民就食无去,必然演变成为暴力抢掠最终演变成暴乱,江南士民安逸已久,加之朝廷精锐官军皆在北地边陲,江南空虚,哪里经得起这些北地暴民的冲击?

  翁启阳无言以对。

  站在冯紫英的角度,这番话也说得没错,北地连年大旱,赋税根本就收不起来,全靠江南赋税养活边军,弹压北地,若是江南拖欠赋税,这不说边军如何,单单是无法赈济这北地流民,都是一个天大的问题。

  “好了,二位翁公,诸位,难处谁都有,关键是别大家都只看到自己的难处,却忽略别人的,单方面的觉得谁该体谅谁,若是都抱着这份心思,那这就没法说了。”

  冯紫英也知道此处不是深谈之所,敲打一下,让他们明白一下朝廷的意图就够了,而且这些洞庭商人并非江南士绅中那些死硬派,准确的说,他们属于可以统战联合甚至结盟的盟友,那些霸占着江南主要田土,垄断着江南科举门径,还要意图掌控整个江南官场权力的士绅才是最大的敌人。

  一干洞庭商人都松了一口气,本来就是应邀而来捧场凑热闹,若是有合适的物件买上一二,也算是给了小冯修撰的面子了,只不过一来就凑上了这个最沉重的话题,委实让人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二位翁公,诸公,请吧,包房我都替诸公安排好了,就挨着几位王爷的房间,你们另一边就是龙游商会的几位,……”

  冯紫英摆摆手,洞庭商人们都是纷纷作揖道谢。

  洞庭商人刚走,徽州商人又到了,紧接着扬州的盐商们也都陆续到场,整个包房就是以忠顺王他们这一间为中心呈弧形向两边延伸,扬州盐商、洞庭商人、山陕商人、徽州商帮、龙游商会、安福商会以及闽浙海商都有到来,更有佛郎机、红毛番和日本朝鲜的商人与来自关外的蒙古贵酋,也都纷纷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