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540章

作者:瑞根

  不过京师城的冬日太冷,花圃中可堪一看的除了腊梅便再无可赏的了,但凌寒独自开的枝头嫣红煞是夺目,倒也有了几分春意盎然的迹象。

  “宝琴,那你觉得铿哥儿喜欢你这样过于关注生意上的事情么?”薛崔氏有些担心自己女儿过于好强,把心思全数放在了这上边,结果可能会让冯家不喜,尤其是冯紫英不喜欢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

  “女儿揣摩过,相公似乎对这个不太在意,甚至还挺欣赏女儿这般,正因为如此,女儿才想着能在这上边独树一帜,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情,而不必事事都要按照姐姐的心思去做。”宝琴目光里起初还有些犹疑,但是最终慢慢坚定起来。

  薛崔氏明白女儿的心气,作媵是一大短板,但是同样也有优势,那就是不必像作嫡妻大妇那样事事需要考虑周全,难免失了一些锐气,但作媵就没有那么多顾忌,甚至还能得到男人的青睐。

  女儿自幼跟着丈夫走南闯北,连儿子都比不上她见多识广,只是女子身份限制了她,现在进了冯家门,若是冯紫英真的支持她这样特立独行,那未尝不能让宝琴闯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也能让宝琴在与其他女人的竞争中占据优势。

  冯紫英不是庸庸碌碌的寻常人,他身边也不缺乏姿色过人的女人,但如果能从智慧、见识和做事能上让他满意,那么宝琴的确有可能独得这份恩宠,意义更重大。

  “宝琴,你可要考虑清楚,男人许多都是口是心非,一方面想要展示自己的胸襟大度,但内心未必愿意见到你真正走到那一步,冯家不是寻常人家,也需要顾及颜面,你若是抛头露面,冯家如何想?”

  薛崔氏不得不提醒自己女儿。

  宝琴不是没考虑过这个方面,但是以她自己的观察,冯紫英是真不太在意这些,当然你要说让自己独自一人外出抛头露面肯定不现实,但是在背后操盘,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出去经办,甚至包括自己兄长,那却是可行的。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不借助这样一个优势,根本没法和沈宜修、林黛玉以及宝钗处在一个同等的心理地位上,自己会因此而十分委屈沮丧,甚至难以释怀,成为一个心结,哪怕是日后自己真的没有能成,但是起码自己努力过,失败了,那也是天意,她也就问心无愧了。

  可没努力过就放弃,这不是她薛宝琴的性子,当然她也清楚单单靠这一点只能让相公对自己有一种不一样的观感,作为女人,她还要在另一方面努力,若是既能有子傍身,同时又能有特长给相公的事业带来帮助,那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娘,女儿知道该怎么做,娘就放心吧,届时女儿也许还能和兄长一道来联手做事,兄长或许到后边儿也能因此受益呢。”宝琴知道自己把话题转到兄长身上,母亲心思就会活络起来,进而变成支持自己。

  “哦?真的能和你兄长一道?”果然薛崔氏兴趣陡增,“那和你兄长在山东那边做的事有区别么?”

  “肯定有区别,但是到后边儿女儿想怕是能相互照应,甚至相互促进,相得益彰。”宝琴笑得很是开心,“相公对兄长印象很好,也不会介意这点儿,……”

  “阿弥陀佛,若是真的能这般,那咱们这薛家二房也就稳了。”薛崔氏念了一声佛号,“你哥哥订下方氏,算来也该明年成亲了,也希望能做出一些事情来,莫要让方家那边轻看,虽然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知子莫如母,他还是有些着急的,你们那舅舅在登莱那边不怎么上心,你哥哥也没沾着什么光,许多事情做起来也就没那么顺利,……”

  “母亲,舅舅现在都去了湖广,本身他在山东那边呆的时间也不长,本地也不过是看他登莱总督的面子上讨好罢了,他这一走,只怕连敷衍都懒得了,要做事情还得要哥哥自家努力,相公也说,他便是能提供一些方便,但终归还是要靠哥哥自己去努力,一味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宝琴的话让薛崔氏有些不悦,瞪了宝琴一眼:“你现在翅膀硬了,连帮衬你哥哥一把都不肯了么?”

  宝琴面对自己母亲一涉及兄长就关心则乱,又好气又好笑,“母亲,女儿不过嫁过去才两三日,哪里就什么翅膀硬了?帮衬哥哥自然是要帮的,但难道女儿说的不在理?便是当着哥哥,哥哥只怕也要说女儿所言才是正理,而且女儿也与哥哥说了,山东那边的事情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宜操之过急,若真是那么简单,别人早就去做了。哥哥也还年轻,相公也说哥哥是个聪明能干人,不妨先做事积累,自然能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功到自然成。”

  薛崔氏也知道自己有些着急了,只因为薛蝌明年就要成亲,深怕被那方家轻看了。

  “再说了,母亲也不必担心方家,据女儿所知,那方家说话管事的还是相公的那位在刑部的同学,相公看人从未走眼,方家对相公也是推崇备至,只要相公能看得起哥哥,那方家便不会说什么。”

  宝琴也知道自己被梅家退亲已经在母亲那里有了一个阴影,薛家也备受打击,深怕自己兄长也遭遇此厄,不过她却知道现在再无可能发生这等事情,现在相公这般盛名,方家话事人又是相公同学,岂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真要无此意,当初就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但愿如此吧,你哥哥的婚事一日不成,娘便一日不能心安,好在你总算是寻了一个好人家,听得铿哥儿对你甚好,又喜欢你,娘心里也就踏实了。”

  二人走到了花园中“田”字的中间交叉点,四周都是腊梅绽放,在阳光下宛若灿烂花海,让人目眩神迷。

  就在宝琴沉浸在这片花海中时,薛崔氏却没有这么好兴致,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问道:“宝琴,这几日铿哥儿怕是都不会去长房那边歇息吧?”

  宝琴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讶然问道:“母亲问这个做什么?”

  “娘的意思是,如果铿哥儿不去长房那边,你便要算好时间,争取铿哥儿都歇在你房里,在床上多花些工夫,争取好日有孕,……”

  薛崔氏毫不避讳的话语让宝琴也是忍不住跺脚,“娘,你说些什么啊?”

  面对女儿嗔怒,薛崔氏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夫妻敦伦,天经地义,我是你母亲,难道还不能教导女儿不成?我看你伯母怕还是希望宝钗抢先,这等事情却也不能太过礼让,若是你这肚子争气,能先生一个儿子,日后你在冯家也定能更受那边太太和姨太太的欢心。”

  在这桩事情上宝琴却不肯听信母亲的,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相公似乎并不太在意谁先生儿生女,看看他对沈宜修生下的女儿的喜爱,那不是做作出来的,是真心喜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孩子可能会因母而受宠的可能性更大,而非母凭子(女)贵(宠)。

  正因为如此,她更愿意从自己本身来求得相公的欣赏和宠信。

  而且她也不愿意因为这种事情和姐姐闹得不愉快,姐姐心里也是有数的,不能因小失大。

  不过这个时候,宝琴自然不会去和母亲争执,母亲也是一番好意。

  午饭在薛宅吃的,两个泰水老丈母对冯紫英都是越看越顺眼,不停地夹菜斟酒,待女儿好,薛家也受益,女婿前程似锦,这等几喜临门都称得上了。

  两个舅子也是百般劝酒,这一顿下来居然有些喝多了,一下午都只能在薛宅睡觉,一直到下午日头快要落下去了,才赶紧起床晕晕乎乎骑着马回自己家。

  这一夜自然又歇在宝钗屋里。

  经过了两日休整,宝钗依然青涩,不过比如玉瓜初破时已经好了许多,自然是两情缱绻,看着这如白玉观音一般的身子才自己身下婉转承欢,那份满足让冯紫英忍不住要梅开几度。

  只是这等美好时光却易逝,这假期也是一晃而过,冯紫英大多时候都是歇在宝钗宝琴屋里,偶尔也去沈宜修那边,不过沈宜修身子尚未康复,自然就要提及晴雯的事情。

  只是冯紫英才新娶了宝钗宝琴二女,那边二尤已经有些受冷落了,而金钏儿、云裳、香菱这些更是久未临幸,便是晴雯再勾人,一时间却还没有此意了,只能暂时推托,待到翻年之后再来考虑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浓雾

  大周的春假和前明一样,从腊月廿四便开始放了,一直要放到正月二十,接近二十日假期,对冯紫英来说,这无疑是十分美妙的。

  在婚假和春假之间,只有几日空隙,他索性就回了永平府一趟,稍微处理了一下那边的事务,听了听吴耀青他们的情况介绍,以及龙禁尉的查证,然后就重新回到了京师城。

  朱志仁倒是很大方的安排冯紫英只管安心把春假休完,毕竟冯紫英这一年也算是劳苦功高,对于他来说,这也可能会成为他在永平府的最后一个春节,年后的大计就要开始,如无意外,他将获得升迁,这个时候自然是愿意站好最后一班岗的。

  好在有左良玉的这支已经划归蓟镇军一部以及京营陆续组建起来的诸部,整个永平府的治安状况倒是很好好,这些降卒们现在好不容易得一个机会,都是力求表现好以期日后能重回京营,所以都十分守规矩。

  很难得获得这样一个时间充裕的假期,对于冯紫英来说太不易了,加上生女和成亲挤在一块儿,各种琐碎的杂事儿也都不少,都要一一处理了。

  现在薛家姐妹嫁过来,和贾家那边关系更加密切,但是也更加微妙,毕竟自己也是和贾赦很含蓄提及过迎春的事儿,但是贾赦却用了邢岫烟来搪塞,虽然不至于说撕破脸,但是肯定双方都还是有些尴尬。

  好在在赎人的事情上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依然按部就班推进,而宰赛那边也还是按照约定,收到了来自永平府这边各种折抵物资,但是在放人的问题上还在拖延。

  “永平府那边情况还算稳定,贺虎臣和杨肇基都已经被兵部考察过关了,可能会授予二人游击,……”冯紫英在书房里转着圈儿,背负双手,若有所思,“没想到陛下对这二人印象如此深,我只是在陛下面前提过一次,就被陛下记住了,前日我去了兵部,袁大人就说贺虎臣和杨肇基都是首先被皇上钦定的,可能会成为未来新组建的神机营的主力。”

  汪文言有些惊讶,“两个游击部算下来也不过就是六七千人,如何算是主力?神机营如果按照原来编制,起码应该是三万人以上吧?”

  “当然不止于这二部,皇上可是有意要把这神机营牢牢掌握在他手里的。”冯紫英轻轻笑了笑,“估计会编成十部,既有独立的只掌握一营的游击部,也会由参将掌握的二到三部,不一而终,总而言之,皇上是吃足了京营不在自己掌握的苦头,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机会,自然不会再让其他人插手了,便是兵部也不过走一个过场,所有游击以上的武官均需由皇上御批方能得任。”

  “贺、杨二位是大人推荐的?”汪文言本想直接问贺、杨二人是不是大人的人,但觉得不妥,这才改了一个说法。

  “贺、杨二人都算是京营中难得的非武勋出身,而且都颇有能力,三屯营能突围而出,然后还在永平逮着机会打了科尔沁人一波,否则也不可能得此机会,我不过是实事求是的向皇上和兵部阐明了二人的表现罢了。”

  冯紫英没有正面回答,但汪文言却明白其中含义。

  败军之将若不是大人给他们机会,只怕现在也就是戴罪之身,哪里还能有机会升迁?这还没有算他们这手底下几千士卒不少都是从赎回来的降卒中补充进来的,外边儿都在传大人匹马单枪和蒙古人把他们赎回一事谈下来,这些人自然都是感恩戴德,可以说大人这一手相当的厉害。

  “大人,那神机营也还差得远啊,下一步如何办?”汪文言不清楚冯紫英为何会在京营上花那么多工夫,在他看来,黄得功和左良玉部才更重要,因为这两部现在都留在了蓟镇,而现在蓟镇独立性明显增强,虽说尤世功是冯紫英父亲冯唐的旧部,冯唐对其有擢拔之恩,但是现在兵部和皇上都在加大对蓟镇的控制力度,冯紫英如果要助其父,应该在蓟镇这边使劲儿才对。

  “皇上会有安排的,总而言之,武勋基本上会被排除在外,而且兵部推荐人选也未必能让皇上满意,再看看吧。”

  冯紫英清楚,自己如果再在京营里伸手,恐怕就要引起忌惮了,一个文臣插手军中事务,本身就很招人眼目。

  杨肇基和贺虎臣两部安排在神机营里,也不过是自己未雨绸缪之举,要说有什么企图现在也说不上,有备无患总没错,万一哪一天就能派上用场呢,他总觉得这义忠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博弈波谲云诡,说不定哪天就要白刃相见,京营中有信得过的人没坏处,而且这两人本来也值得助一臂之力。

  “京中局面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儿,不知道大人感受到了没有?”

  汪文言开始汇报自己在京师城中掌握的情况,这也是他的主要工作。

  “唔,文言必定有所得啊,说来听听。”

  冯紫英知道汪文言政治嗅觉极其灵敏,而且天生就是一块玩政治的料子,唯一让人遗憾的就是读书不成,考中一个秀才之后几度靠举人都不中,只能在老家歙县混了一个吏员,然后才又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成为林如海的首席幕僚,这样一个人物如果不能好好用起来,委实可惜了。

  汪文言其实相当于是自己私人幕僚中的核心中枢,包括曹煜、吴耀青、钱桂生、顾登峰等人都要对其负责,同时冯紫英还要把自己从朝廷层面和渠道掌握的东西源源不断的汇总到汪文言这里,包括自己老爹那边从辽东过来的消息也会聚在这里,通过汪文言来进行分析判断。

  可以说冯紫英的一切基本上在汪文言这里几乎没有秘密,如果不是林如海为其作保,以及冯紫英在前世中知晓汪文言的历史表现,他也不可能在自己接触不算太深的时候就委以重任,当然后期的各种表现和考验也证明了汪文言值得信赖。

  “嗯,首先是义忠亲王表现低调起来了,倒是像寿王、福王、礼王和禄王他们表现很活跃,……”

  汪文言开门见山,冯紫英含笑问道:“那文言觉得这是什么原因呢?或者说意味着什么?”

  “不太好说,京营,嗯,也就是神机营如果重建起来而起被皇上所掌握,那义忠亲王几无可能有什么想法了,便是太上皇也再无力影响什么,更何况以太上皇现在的表现,似乎更像是在逃避皇上和义忠亲王的对决。”

  汪文言迟疑了一下又才道:“但义忠亲王在武勋中仍然有很强大的影响力,牛继宗和王子腾以及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大多都和义忠亲王关系更亲近,当然这可能不能说明什么,可牛继宗和王子腾,还有宣府镇、山西镇、大同镇中仍然有不少武勋子弟掌握军权,甚至也包括蓟镇中,这却不能不防。”

  冯紫英悠悠地问了一句:“文言可知这南边儿卫所中武勋子弟更多?”

  汪文言一愣,随即有些紧张地问道:“大人也担心南边儿?”

  “哦?文言也觉察到了什么?”冯紫英立即脸色一正,“我只是有些猜测,并无任何依据,可文言为何这么说?”

  “不知道大人注意到了么?江南今年有好几个府的秋税起运进京的时间都推迟了,而湖广这边的秋税也被兵部要求就地截留主要用于西南战事,那京师怎么办?”汪文言捋了捋胡须,小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精芒,“我还听说江防水师和江北镇,或者说淮阳镇要求重建的呼声也很高,南京兵部那边已经三度上书要求立即落实,而南京户部应该是江南诸府拖延秋税的背后主使,……”

  “恐怕南京户部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吧?”冯紫英沉吟着道:“按照以往惯例,南直夏秋两季税收存留南库,浙江、湖广、江西则分别按照九、八、七成解运京师户部太仓,余留南库,这几府拖延有何意义?”

  汪文言也皱起眉头,想了一想之后才道:“这个情况因为情况不明,文言不好判断,但是文言还在扬州时便听闻,江南不少府县历欠亏空甚多,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南京户部南库多有窟窿,明年便是大计,现在南北之争甚烈,只怕南京和南边几省都是稽查重点啊。”

  “你的意思是有些地方怕遮掩不过去了,要做手脚?”冯紫英满脸阴霾,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大人,这只能是我们的一个猜测,照理说从前任首辅沈一贯到现在首辅的叶大人,对江南一直破为看顾,据我所知朝中几度要求增加江南税赋均被否决,江南不涨,湖广自然也不能涨,才会让朝廷拮据无比,若无开海带来的缓冲,只怕局面更加难看,但现在江南这边若是一二府出问题,可以说值得怀疑,但五六个大府都这般,恐怕很难如此解释吧?”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也陷入了深思。

第一百七十六章 布局

  汪文言所言不无道理。

  一二府有亏空,朝廷心知肚明,这种拆东墙补西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前几年两浙盐政不就出了这种情形么?但五六个大府都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这就不是真心要填补亏空,而是要示威了,这明显不合常理。

  朝廷对这类情形不可能不查个明白,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会丢官甚至身陷囹圄,既然明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为什么不想办法先填补上,至少不要让这种难看局面持续,不给朝廷体面,那就是要自寻死路了。

  能在这些大府坐上知府位置的人,有哪一个又是易与之辈,论手段能耐都不会差,一二十万两银子或者几万石粮食,要想筹措起来,无论是采取什么办法,对他们都不是难事,否则这些情况也都不是一年两年才能积留下来的,甚至不少还是上一任拖下来的,这么些年都糊弄过去了,怎么今年就不打算糊弄了?

  虽说这是大计之年,京师城都察院里来人肯定会格外严格,但是三年一度,以前难道就没有过?也没见有多少人落马了,为何这一次就如此这般应对?

  “那文言你觉得这里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许久之后冯紫英才问道,但汪文言立即听出了冯紫英话语里潜藏的意思,“大人也有怀疑了?”

  “唔,你先说说,我看看我们猜测的是否一致。”冯紫英点点头。

  “一种可能是积年拖欠太多,有人担心拖不过去了,而且开年户部尚书就要易人,是江南士人出任户部尚书吧,与其等到日后被捅穿问罪下狱,比如趁着自己人出任户部尚书,还有内阁里边三位江南士人,加上道甫公素来亲近江南士人,这是千载难逢机会,正好一并解决,也算是把这一个脓包给拔除了。”

  不得不说汪文言对朝中局面看得格外清楚,郑继芝担任户部尚书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翻年之后他便会致仕,新任户部尚书来自江南一系,加上目前内阁中江南派和偏江南的阁臣多达四人,正是解决这等难题的好时机。

  趁着朝中主事大佬们江南一党占据绝对优势,把前些年遗留下来的问题彻底解决,避免损害到过多江南利益,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项,但这却会让朝廷国库陷入更为困难的境地,这一点内阁如何应对?永隆帝又会怎么想?

  “嗯,有道理,不过看文言的意思,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还有其他么?”冯紫英微笑着点头,示意汪文言继续。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江南生变,因为朝廷对九边投入太大,前期又增设登莱总督,所以也引起了江南方面的不满,特别是在倭寇袭扰南直沿江一线之后,引起了江南民心动荡,江南士绅受此影响很大,所以借此机会逼宫朝廷。”

  汪文言斟酌着言辞,大概也是觉得这种可能性有些危言耸听。

  “南京六部素来是朝廷投闲置散的去处,而且基本上多以江南士人为多,比如汤宾尹、顾天峻、缪昌期、何士晋、姚宗文等人,现在他们云集于南京六部,市场鼓噪,评弹时政,其中汤宾尹在外奔走,顾天峻在内策划,而缪昌期、姚宗文则是中坚力量,现在他们也抓住此机会发难,……”

  顾天峻是南京兵部尚书,而缪昌期则在前年出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姚宗文则是南京户部右侍郎,汤宾尹在去年出任了南京吏部尚书。

  “黄彦士虽然是南京户部尚书,但是被汤宾尹、缪昌期和姚宗文等人联手夹攻,处境十分艰难,已经上书朝廷请调,但是朝廷却一直没有同意,……”

  南京六部中以兵部和户部两部实力最强,南京兵部掌管南直、江西、湖广、浙江四省卫军调动,户部则是统管这四省的赋税,其他四部吏部只管南直一地官员选拔任用,而南京工部则要管四省事务,但权力要小很多,刑部和吏部一样,只有礼部是纯粹的养老赋闲的所在。

  “文言,你觉得只是单纯的这些江南士人的寻衅发难?”冯紫英摇摇头,“这些士绅固然有些影响力,南京六部也的确找到了合适的时机和理由,但是他们毕竟是朝廷官员,他们意识不到这其中的风险?皇上一旦雷霆震怒,内阁若是支持,清洗南京六部岂非一纸公文之事?”

  汪文言迟疑着摇头:“可就算皇上震怒,内阁岂会附从?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不会答应吧,尤其是次辅大人,还有二李,……”

  “不一样,他们固然是江南士人或者亲近江南士人,但是也是朝廷臣子,他们所处的角度不一样,站的位置看问题的高度都不一样,很清楚九边之需乃是首要任务,若是不解决九边所需,那就会天崩地裂,除非他们敢想两宋时候一般放弃整个北方,……”

  冯紫英耐心解释。

  汪文言下意识的摇摇头,没有哪个士林文臣能够承受得起这样的责任,即便是江南那些最保守地方主义最浓厚的士人也不敢说舍弃北方,大一统观念早已经深入人心,两宋积弱一直被士人所诟病,现下这种时代观念,根本无人能接受。

  “当然,我说的这只是一种极端情况,南京六部也不完全是被一帮鼠目寸光的士人所把持,更大可能性是江南士人与朝廷的一个博弈过程,讨价还价而已,或许他们认为当下内阁中江南派和亲江南的阁臣就有四个,齐师独木难支,而皇上在当下还有太上皇和义忠亲王掣肘的情形下也不敢过于强硬吧。”

  冯紫英的这种分析也符合汪文言的看法,大周立朝百年,大一统是深入人心,一帮江南士人如果敢妄谈划江而治,那纯粹就是找死,但是……

  汪文言猛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看着冯紫英。

  冯紫英也知道汪文言肯定想到了,点点头:“没错,单单是一帮士林文人是成不了气候的,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但是如果说有一些其他野心家掺和其中,甚至本身就是这些人在背后煽风点火,那就不好说了。”

  汪文言脸色煞白,他当然往这方面想过,但是下意识的又不愿意相信,或者觉得不可能。

  太上皇还在呢,永隆帝的身体虽然不佳,但是还在上朝,说明基本行动办公都没有问题,现在更在逐步解决京营控制权问题,这个时候义忠亲王要想发难,无论是在大义和实力上都毫无机会,岂不是自寻死路?

  但是想回来,如果义忠亲王这个时候不发难,似乎日后也就更没有机会了啊,难道眼睁睁的看着永隆帝将其慢慢憋死在京中?

  “大人,您的意思是义忠亲王可能在其中……,他要借机起事?”

  冯紫英摇头又点头,“不好说,我觉得义忠亲王肯定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江南不可能一下子就动荡起来,尤其是朝廷的主要精力还在应对西南战事和北境也不安宁的情形下,倭寇袭扰究竟给南直和浙江那边带来来多大损失和影响,众说纷纭,至今没有拿出一个准数来,陡然间就索要数百万两银子组建江防舰队和江北镇,甚至要求截留江南和湖广上缴的税赋,这对朝廷来说简直就是釜底抽薪,南京六部突然间变得深谋远虑起来了?顾天峻和汤宾尹有这么大魄力?”

  汪文言也点头赞同:“江南士人虽然固步自封,但是在江南做官的北地士人也不少,同样江南士人在北地做官的也不少,恐怕都不会认同某些人的倒行逆施,我倒是倾向于您说的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但是去未必敢真正踏出那一步,又或者就是一种向朝廷讨价还价的借口,迫使朝廷彻底解决这些遗留问题和减轻江南负担,……”

  “这只是我们的一种理想化设想,文言,你是南人,我是北人,但是我们更是大周人,这一点我们都能分清轻重,但有的人却容易被私欲所蒙蔽双眼,冲昏心智,我们恐怕不能小觑有些人一旦被利益所蒙蔽发疯的可能。”

  冯紫英经过和汪文言的这一番对话,基本上理顺了现在江南的大致情形,也许汪文言所猜测的可能性更大,但是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无他,义忠亲王身体比永隆帝康健得多,义忠亲王不会相信永隆帝会在死之前放过他,因为永隆帝知道一旦自己先死,自己的几个儿子肯定是斗不过自己大哥义忠亲王,无论是德行威望,还是人脉影响。

  听得冯紫英说得如此沉重,汪文言心中也是一沉,冯紫英鲜有用这种语气说话,这往往就意味着他对这个问题有着十分肯定的判断。

  调整了一下心态,汪文言问道:“那大人,您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让耀青从永平府回来,立即去扬州和金陵,把原来你们在那边的人脉关系和情报体系都恢复起来,我那位岳父担任两淮巡盐御史那么多年,多少也该留下些东西吧?他也不过走了才两年时间呢。”冯紫英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