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郭沁筠已经几度通过周培盛来找自己了,毫无疑问,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内阁现在内部都还未议定,主要是大家都对如何处置万统帝意见没统一。
梅月溪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来联系自己,很显然,一样是这个目的。
冯紫英并不倾向于立即换掉万统帝,虽然这个皇帝的确有些够蠢。
但蠢的皇帝对内阁来说其实是好事,真要换一个足够隐忍,手段也够高明,甚至年龄和身体都足够好的人来继任皇帝,那日后说不准还能被他等到一个机会呢。
不过似乎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内阁其实也可以不断地防患于未然,从源头上就断绝这种可能性。
这么说来,轻佻毛躁的寿王其实更合适,而像禄王和恭王这种聪慧角色,甚至还未定型,还有很大发展前景的角色,反而不合适。
“还说不到那上边儿去,皇上的心思和做法,从他本人角度来说,无可厚非,至于说内阁怎么处置,现在还未定,一个无害于朝廷的皇帝,其实也没什么,嗯,……”
冯紫英的话让元春讶然不解,甚至有点儿不敢置信:“紫英,你是说内阁对皇上的行为不会做出处理?那日后……”
“哪里还能有什么日后?”冯紫英轻笑,“经此一役之后,谁还会相信他,谁还会押注他?内阁也并非没有应对,京中诸军的军权永远都不会再回到张氏一族手中去了,所以无论是谁当皇帝,只要军权不再其手,都是虚幻了。”
元春有些怔忡,“那这样的皇帝还当着有什么意思?令不出宫门?仰人鼻息,甚至任人宰割?”
冯紫英也有些理解元春的这种惆怅心境。
她也是当过贵妃的,在宫中这么多年,也算是是体味过皇家风光的,永隆帝在的时候那份荣耀,现在竟然沦落到了这般凄凉。
“元春,你说的夸张了,必要礼仪和尊严内阁也一样给予了,只是皇上心思太多,老是这样折腾,本身又得位不正,内阁都算是优容了,还能怎样?”
冯紫英语气寡淡,和这会子贤者时间差不多的感觉。
似乎是从某种情绪里终于拔了出来,元春吁了一口气,摇摇头:“不说宫里的事儿了,我们怎么办?”
冯紫英眨了眨眼,“什么怎么办?”
“她们也要回来了吧?”元春狠狠捏了冯紫英腰际软肉,“你答应了我的,这一晃两年,我等着,但日后呢?”
来这里之前冯紫英也想过,天下没白吃的午餐,吃干抹净提着裤子跑路不存在的,但元春却想要和姐妹们一起生活,过那种她最向往的日子,怎么搞?
除非自己当皇帝。
这个心思有些时候要从脑子里冒出来过,但冯紫英很清楚,并不现实,起码现在是如此。
虽然表面上自己已经控制着京中乃至京畿的军权,但这里边有多少是因为自己权势而依附,又有多少是死心塌地义无反顾跟随自己,这还真不好说。
即便是掌握了京畿京中军权,也一样缺陷满满,庞大的文官群体会认可你?
或许大家会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能耐,军功颇多,同属士林文臣,大家这种情形下都很认可支持你。
但是这和距离立国建朝当皇帝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个时代也不是五代十国或者赵匡胤黄袍加身那种局面了。
经历了晚唐和五代十国武夫们骄横跋扈视文人如韭菜一般任杀任割的百年蹂躏,文人们的脊梁已经被彻底打碎了,现在的文臣们经历了前明到大周一个个都把自己凌驾于武人之上视为天经地义,他们会因为自己掌握了军权,就对自己俯首帖耳?
想想也不可能。
冯紫英也不清楚未来会走到哪一步,但掌握军权没错,至于下一步怎么走下去,他还需要考虑。
冯紫英也在历史上寻找着和自己相类的情形,周召二公?王莽?梁冀?董卓?曹操?司马懿?或者五代时期的每一个开国皇帝?赵匡胤?张居正?
还有么?
看起来更像是张居正的路,可张居正死后后代的结局可太糟糕了,冯紫英可不愿意见到那一幕。
也许要走的路就只有曹操或者司马懿的路径了,自己现在不也就在慢慢走在这条路上么?
京畿军权正在悄然落入自己手中,但现在还还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自己的文臣身份以及老爹的退隐迷惑了很多人,让他们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在向着文臣巅峰——首辅稳步迈进,这才符合文人的目标。
问题是曹操和司马懿走到那一步时年龄已经很大了,所以留给后代来延续似乎也是水到渠成,但自己呢?
这才二十几岁,难道自己也学着执掌朝政二三十年,然后交给下一代?
冯紫英也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正确。
冯紫英也清楚,如果没有一帮拥戴自己的文臣相助,要想踏上九五之尊之路太过渺茫,但现在自己的年龄资历限制了自己,可要让自己花上二三十年来积累,自己又有些担心真的到了那个时候,真的还有机会么?
这种矛盾的心情和处境,让冯紫英也觉得十分困惑,也许就这么先摸着石头地尝试下去,看看会走到那一步才是明智之举,但是元春这边却又如何交代?
“元春,再等一等吧,否则你让我如何做?”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这样藏着掖着,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最起码也要等到龙禁尉彻底纳入我手中,等到太上皇故去……”
第七百三十七章 天作之合,利益捆绑
送走王子腾,冯唐陷入了沉思。
他这个时候才知道王子腾的侄女,也就是荣国府贾琏的前妻,嗯,和离之后的女人,居然还给紫英生下一个儿子。
而且论年龄,应该是自己这么多孙子中最年长的。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要算下来都是自己庶长孙了。
当然,这个女人不可能入冯家,所以这个孩子的身份也就有些尴尬罢了。
不过这都不是王子腾登门来和自己谈话的重点,不过是顺口带及,提了这么一句,倒是让冯唐很是吃惊。
这小兔崽子在这方面还真的是不省心,什么女人都敢碰,什么女人都去碰。
睡了也就睡了吧,还把孩子都生下来了,若是被御史们拿住,只怕又会好一阵聒噪。
不过貌似紫英现在的身份,这睡了外边一个女人,好像只会被视为趣闻轶事的雅谈了。
风流倜傥的小冯修撰若是在外边没有点儿绯闻,似乎也愧对他这个风流倜傥的名头了。
贾家那边无足挂齿,唯一可能有点儿尴尬的就是若是被几个儿媳妇知晓,难免又要引来后宅不宁了。
二房三房嫡妻大妇要算起来和王子腾这个侄女儿都是表姊妹关系,紫英却莫名其妙和这个女人生了孩子,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
冯唐其实是不怎么关心和在意儿子在女人这方面的事情的,在他看来只要能生下几个子嗣,延续香火,那其他都无所谓。
之前他还有些担心,但是随着三房妻妾陆续过门,不断开花结果,到后来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像那个海西女真替紫英生下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也知道,甚至紫英在金陵时和甄家女子纠缠不清,他也略有耳闻。
许多事情紫英也没有刻意瞒他,所以这些事情他都不在意。
不过像王子腾侄女这种事情,冯唐觉得还是得提醒紫英一下。
也莫要太过于放纵放肆,毕竟现在身份不同,盯着的人更多,危及前途的事情也须得要小心敬慎一些。
这等旁枝末节,纵然不能把你拉下马来,但是也可能让你在内阁中名声受损,兴许下一次进次辅甚至触及首辅时候就会被人拿出来说事儿了。
想到这里,冯唐又在想王子腾此番来话语里隐藏的深意。
大都督府,或者说枢密院。
这帮人一门心思要想恢复原来的大都督府或者说枢密院。
这个大都督府(枢密院)和前宋的枢密院不一样,是真正的武人执掌军权的机构。
大周立国时,最初是用大都督府的名头,后来又改为枢密院,但最后改成了五军都督府,但是权责就彻底变了,几乎所有权力都被兵部收走了,五军都督府彻底成了养老院,连鸿胪寺、太常寺这些清水衙门都不如。
他们认为现在武人地位受到士人文臣打压,沦为二等,也直接导致整个军队在国家地位中低下,希望改革当下的模式,重新设立大都督府或者枢密院,由武人来担任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枢密佥事,统管整个朝廷的军队。
问题是这样一个提议可能当下的内阁中得到支持么?
王子腾甚至提出了枢密使应当具有否决内阁在涉及军务上的票拟权力,这更是让冯唐觉得不可能。
士人们怎么可能在这种权力上做出让步?便是紫英恐怕都很难认同。
王子腾和牛继宗他们都认为现在士人文臣权力太大,严重挤压了武人的生存空间,是武人沦为附庸,甚至在本该是武人发声决策的军务上也只能听从与那些从未上过战阵,从未和军官士卒们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战争是何物的文臣,其结果就是严重贻误战机,导致战事不顺甚至失败。
紫英入阁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所以他们希望紫英能够代表武人发出声音,为武人争取属于他们的权力。
王子腾隐晦的态度中也让冯唐看到了这些人都把紫英看做了武人群体代表,愿意拥戴和支持紫英在内阁中争取权力。
这是祸是福?
冯唐也知道作为一个分管军务的阁臣得到武人的全力支持,肯定会无往不利,但这也就意味着你可能会被文臣们排斥,而紫英本身也是文臣。
究竟谁才是紫英的基本盘?
嗯,基本盘这个词语还是紫英嘴里出来的,大概意思就是根基所在。
王子腾也提到了,现在紫英不但得到了边镇诸军的支持,而京中诸军也都在紫英的掌控之下,更为难得的是山陕和江南商人也对紫英很是支持和看好,正是因为如此,紫英才具备了可以和其他阁臣对话和掰手腕的资本。
得到了商人和武人的支持,就可以和士人掰手腕了?冯唐很怀疑。
更为关键的是他和自己这个儿子谈过几次话了,到现在他也没有搞明白儿子的终极目标究竟是什么,似乎他就一直朝着阁臣乃至首辅在奋斗,但是与武人的密切关系以及对工商群体的亲近态度却又不像。
没有那个首辅不去维护自己士人中的基本盘,而去讨好武人和商人,这看上去更像是在自掘坟墓。
这也是冯唐最搞不明白也难以理解的。
也许自己这个儿子天生就不是凡人,注定他要有属于自己的路要走,甚至可能会颠覆现有的一切。
冯紫英并不知道自己老爹在碎碎念着自己,此时的他作为新晋阁臣,也在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新的内阁面临着无数问题,也是难题。
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处理在这次事变中扮演了不光彩角色的万统帝,但难就难在怎么处置都很难尽如人意。
还有就是事变和新内阁的组成,势必清理掉一些原来万统帝从江南带过来的这些余党,如缪昌期、朱国祯、顾天埈之流,而空缺出来的重臣位置也都需要一一补齐。
这又涉及到江南、北地、湖广乃至其他士人群体的平衡。
说实话,冯紫英到现在都还没有太适应自己现在的身份,或者说对自己的未来何去何从没有一个清楚和积极主动的认识。
或者说自己对自己现在似乎已经掌握了的东西,包括权力、人脉以及拥趸等各种资源,还有充满了怀疑和不确定性。
以军权为例,马进宝、何治胜、王成虎或者土文秀他们这些武人会绝对终于自己么?还有他们能够牢固地控制他们手底下的士卒么?
或许正常情况下,他们都会全力支持自己,但是在非正常情况下呢?他们还会义无反顾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听从自己的命令么?
像李三才擢拔了萧如薰、刘綎和麻承勋,但是只有手中没有多少军权的萧如薰算是真正站在了李三才这边,而刘綎和麻承勋看到情势不对,都很快就改变了态度,这样的拥戴和忠诚,不要也罢。
再比如像商人们。
山陕商人,江南商人,他们现在和自己走得格外紧密,像辽东开发那样大规模的行动,自己提出来,他们也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便加入了进来,涉及到的资金动辄数以百万计的银子,一样义无反顾。
这么看来他们也是绝对忠诚和支持自己的了,但是自己很清楚那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共同体使然。
这都是建立在自己良好的信誉之上,这些商人才会这么态度坚定。
但如果在利益相关没有那么紧密的事情上呢?他们也会这样态度坚决么?
比如自己提出需要他们在相当长时间里只付出而不求回报,或者在某一事项上直接需要他们拿出巨额资金的支持,而不告知他们目的用途,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么?
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对武人人心的掌握还远远不够,与工商群体的利益捆绑也还远远不够,只有当他们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代表他们的利益,只有自己才能代表他们驾驭朝廷,为他们争取更大的利益时,只有自己设定的路径才是最正确的,他们才会义无反顾坚定不移的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不会被其他利益所收买和左右。
利益群体,或者说阶级阶层,要搞明白这一点,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自己的敌人。
当外敌淡去的时候,国内的敌人和对手更需要分清楚。
按照阶级论来划分,士人不是一个阶级,而是依附于某一个阶级之上的群体,原来他们应该主要代表地主乡绅阶级,但是现在正在分化,工商势力正在悄然崛起,但绝大多数士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依然按照惯性站在了地主乡绅一边。
同样解决了外部边患的武人群体也应该走出新的一步了,向陆海扩张,攫取利益,而非囿于内斗,这才是军事贵族(武勋)成长壮大起来的正确道路,但他们想要扩张,又需要工商势力在产业和资本上的支持,同样,工商势力又需要军事贵族们用武力帮他们打开海外的原料产地和市场。
也许这是一个天作之合,而自己就应该去做这两个正在缓慢形成的阶层群体的利益切合者?
而这需要一个宏大的叙事规划。
第七百三十八章 大朝议,登场(1)
七月初一,第一次大朝会终于如约来到。
这是新一届内阁第一次召集七部、都察院以及五寺、通政司等中央各部门重臣举行朝议大会。
万统帝照旧托病不出。
奉天殿议事是每月初一为大朝,基本上是礼仪性的程序过场,基本不涉及到具体议事。
但从这一次开始,内阁确定为每月的朝议例会,总结上月日常朝务重大事项推进以及地方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同时对本月重点事项进行布置和安排。
这一次大朝会拖了一个多月,甚至连陆陆续续的人事任免都只是在常朝小会上进行了沟通就通过任免了,但涉及到在这一次大朝会上的种种,却都是紧锣密鼓地布置安排,一直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除了首辅之外,每一位阁臣也都会就自己分管的工作对未来几年的展望和规划,进行一次勾勒描述。
或者说,是向诸位同僚展示自己对这一块工作的构想。
也可以说,这就是一次小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先遛一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