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根
“齐师,您不必这般着急,来日方长,……”
“好了,我自己的身体我难道还不清楚?”齐永泰摆摆手,喘息了一口气,“现在我正要趁着我自己的精力还勉强能支应得起,和你好好交代一番,莫要以为你入了阁,就可以忘乎所以,……”
“齐师,弟子的性子您难道还不清楚?岂敢那般放肆?”冯紫英赶紧含笑道:“再说了,内阁里边官师和乔师都在呢,哪里轮得到弟子说话?”
“哼,不说话,那你入阁做什么?”齐永泰轻哼了一声,“熬资历,混人脉?你是那种人么?我就怕你急于事功,欲速则不达了。”
冯紫英稳了稳心神,“可齐师您不是已经把考成法正稿和相关执行的细则都交给了六吉公了么?他不也是答应得好好的,会尽快推动么?”
“我作为上任首辅托付给他的事情,他能不满口答应么?但涉及到具体实施,岂是如此容易的?这里边涉及到多少人的利益,关系到多少规则的改变,你是始作俑者,难道不明白?”齐永泰叹了一口气。
“我不指望六吉这一任上能实施下去,六吉的性子也不是那种能坚持己见到底的,何况这考成法也未必就合乎他的心意,他现在只想好好生生把这个首辅位置坐稳,其他估计他也顾及不到那么多,而考成法触动牵扯面太宽,不过他刚上任,碍于我的嘱托,或许会稍微动作一下,但一旦遭遇阻力,恐怕他就会说要从长计议了。”
应该说齐永泰对顾秉谦的性格和心态把握得很到位,考成法这样庞大的一个对整个大周吏治和朝政执行体系都有着巨大变革的律法,就算是齐永泰本人不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推动,都不可能见到多少效果。
而顾秉谦,他能做到让广大官员们了解知晓考成法是一个什么样的考核规制内容,就算是难能可贵了,至于要具体施行,就别指望他了。
“你自己的事情,归根结底还得要你自己去做。”齐永泰看着沉默不语的冯紫英,一字一句:“这种事情,你也不能指望别人,别说六吉,就算是东鲜,也未必能做到,从内心来说,我也希望你自己来实现,当你实现这一目标时,我相信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首辅了。”
齐永泰的这般看重,也让冯紫英倍感压力,很显然齐永泰并不看好在推动考成法伤顾秉谦乃至官应震的执行力,或者说执行意愿。
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坐上了首辅位置,考虑更多的是个人利益和群体利益,真正要为这个国家好,恐怕都要放在其次了。
此事只能暂且摆在一边,徐徐图之,但还有一个问题,也是冯紫英作为阁臣群辅一员,受本届内阁之托来征求一下齐永泰的意见的。
“齐师,内阁里边对如何应对处置皇上这一次在里边所作所为,也有不同意见,所以六吉公想要听一听您的意见。”
“我已经致仕隐退了,岂能再插手这等重大朝务?”齐永泰连连摇头,“此事本来就该你们内阁计议决策,六吉这就做得差了。”
“可是六吉公心里大概没数吧,官师和明起公以及乔师也是意见不一,另外七部都察院和地方上的人事尚未完全敲定,所以担心这个事情引起纷争,也会影响到下一步人事上的协商,……”
齐永泰也能理解冯紫英的难处。
现在顾秉谦初登首辅之位,处境很尴尬。
现在是五阁臣模式,可官应震、黄汝良都是威望不亚于他的湖广、江南士人领袖,而乔应甲又是现在北地士人领袖,而且性格刚峻,不好打交道。
唯有冯紫英这个小字辈资历最浅,而且原来关系也处得最好,加之与官黄乔三人关系都不一般,这个时候正好可以倚重。
冯紫英觉得自己现在的角色更像是后世官场中的秘书长角色。
要帮助首辅协调次辅和群辅们的关系,尤其是处理协调好一个较为弱势的首辅与相对强势的次辅群辅们之间的关系,很不简单。
如何来既要保证首辅的威望一定程度得到维护,同时还要将其意图贯彻下去,另外还得要兼顾次辅群辅们的意见,顺带还要把自己的私货加进去,这就相当考较自己这个角色运筹帷幄协调沟通的本事了。
看了冯紫英一眼,齐永泰微微仰头,“紫英,你自己怎么想呢?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来考虑皇帝和内阁之间的这种特殊二微妙的关系呢?”
冯紫英一愣,但在齐永泰面前,他也没有隐晦自己的观点,“若是奋进开拓之时,皇帝又是英明神武之辈,当以皇权压制相权,但若是平稳守成时代,则当以内阁群体智慧压制皇权为妥,当然这也非一成不变,因时因势而论。”
齐永泰满意地点头微笑。
在他看来,皇权相权的博弈其实谁占据绝对上风都不是好事。
相权原本就是集合群体之力,但群体必定就有分歧和掣肘之忧,而皇权独专则有刚愎孤行之害,所以如何平衡,实际上是考量双方的智慧。
谁更高明有效,自然就能占据上风,就能更好地让一个帝国王朝繁荣,迎来盛世。
这里边也是随着时间不断起伏变化的,保持着这种竞争态势,却又不让其间的博弈脱离轨道,引发朝野震动,影响到国家前进,这才是执政艺术的体现。
在齐永泰看来,很显然冯紫英已经初窥门径了,这是最让他欣慰的。
“嗯,既然你都明白这个道理了,那我也就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也带话给六吉吧,摆正心态,不必太多顾忌,作为首辅瞻前顾后不行,只要有助于实现内阁定下的目标,怎么做都不会太差,要相信内阁阁臣们的定力和智慧。”
齐永泰字正腔圆一番话就把问题推到了一边,冯紫英也知道齐永泰是打定主意不会掺和朝务了。
其实他也觉得这样做是对的,既然退下来了,就不要再去掺和,顾秉谦也好,官黄乔三人也好,都是浸淫沉浮于官场数十载的宿臣,岂能没有一些自己的手段本事?
万统帝的去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但是也难不住他们,让自己来征求齐永泰的意见,其实也就是一个姿态,顺带也看一看齐永泰的心意。
齐永泰也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皆大欢喜。
从齐永泰府上出来,冯紫英坐在马车里看着马车缓缓驶离齐宅大门。
齐宅门口往日车水马龙一直要排到街尾去了的马车小轿现在看不见了,只剩下寥寥二三辆,比起以往十停里不足一停。
这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从齐永泰入阁开始,他就是内阁核心成员之一,哪怕他当时既非首辅也非群辅,但作为北地士人领袖,其话语权并不比作为次辅的方从哲逊色,任何事情也绕不过他。
但现在随着他交棒于乔应甲和自己,北地士人领袖的称号自己还当不起,但青年士人首领却已经当之无愧,自己会协助乔应甲在内阁中发挥作用,同时还要作为内阁中的协调者来帮助顾秉谦沟通四方,推动朝务执行。
但万统帝的去留这个问题却摆在了眼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现在万统帝龟缩在宫中不再吭声,内阁的任何票拟他都再不过问,甚至也托人带话出来,只要任选他几个儿子中一个定为太子,他可以随时按照内阁的意见内禅。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抱住他这一脉的皇位继承权,他可以做任何事。
这道题也把内阁给考住了。
顾秉谦是倾向于接受这样一个意见的,皇权削弱到了极致,自然是有利于相权,黄汝良也倾向于这个意见,但是官应震和乔应甲却认为这样做恐怕会形成一个不太好的态势,缺乏皇权的凝聚,很容易让朝局变得不稳,甚至内阁执政的合法合理性都会遭遇质疑,尤其是民间的攻讦和军中的反响都需要考虑进来,民心民意不可小觑。
按照官应震和乔应甲的意见,如果一定要易人,那也要堂堂正正地指明万统帝的过失谬误,光明正大更替,不宜用这种方式来交易。
但在冯紫英看来,这种方式更容易引发朝野民心的不稳。
第七百三十五章 渗透,稳妥
新内阁的成形登台,必定面临着一系列棘手的难题,这是每一届内阁都不可避免要迎接的挑战。
只有在这一轮接一轮的挑战中不断地胜出,内阁才会慢慢站稳脚跟,真正成熟起来。
冯紫英也渴望迎接这样的挑战,这样可以让自己有更多的机会去成长和成熟,为下一步的登顶打好基础。
现在冯紫英还很难将自己未来的愿望想法清晰化,首辅——权臣这个目标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可以积极追求的,因为这个目标更能为自己施展自己的才能并实现自己的愿望提供舞台和支持。
回到三爵街口时,冯紫英就能看到自己府门前排满了的马车。
虽然家眷们都尚未回来,但是信已经传了过去,估计要不了一个月,家眷们就会陆陆续续从辽东返回来了。
现在三爵街冯宅还有些空空荡荡。
冯紫英现在不想见这些蜂拥而至的客人,这种情况在顾秉谦、官应震、黄汝良以及乔应甲那里也一样。
索性就在街口掉头,直接往保大坊那边去了。
龙禁尉指挥使卢嵩自杀了。
留了一份遗书。
朝廷这边也没有为难其家人,罪不及妻儿。
新一届内阁已经作了一个简要的分工,冯紫英作为敬陪末座的群辅阁臣,分管军务,兼协调海外事务。
作为一个新晋年轻阁臣,要想插手吏部户部这些事务显然不可能,能分到一个兵部也是因为其最擅长这一块。
而作为官应震掌管吏部和礼部,黄汝良分管户部和商部,乔应甲则掌管刑部和工部,算是一个相当合理的分工。
既然分管军务,那么涉及到军中的人事也是他的职责范畴。
卢嵩一死,意味着龙禁尉这支力量需要立即收拾起来,否则陷入动荡的这支力量会遭到巨大削弱甚至崩溃,这是冯紫英无法接受的。
冯子仪太年轻,要执掌其龙禁尉这艘大船,还不够,担任指挥佥事负责北镇抚司已经是超格擢拔了,指挥使由何治胜出任。
何治胜是武勋旁支出身,寿山伯何家庶出子弟,但是又是在甘肃镇成长起来的武将,在四卫营的表现这一次也还不错,所以没有受到多少阻力就出任龙禁尉指挥使了。
冯紫英把自己的私人护卫首领李桂堂也安插入了龙禁尉,因为这支力量太过重要,失去了这个耳目,很多时候就会陷入全面被动。
李桂堂在营救内阁诸公时立下大功,而冯紫英在辽东时就把李桂堂的军籍解决了,以亲卫名义入军,现在正好就安排入了龙禁尉,进入南镇抚司,负责龙禁尉的内部法纪和对京中诸军的掌控。
冯紫英不能容忍再出现张瑾这样的事故,几乎要葬送一切。
何治胜卸任四卫营指挥使,张瑾被褫夺旗手卫指挥使,王成虎出任旗手卫指挥使,邝天庚出任四卫营指挥使,加上许朝的勇士营指挥使,这样一来就完成了整个上三亲军人事的彻底整肃变动。
京营这边的人事调整也是一道难题。
忠惠王被要求重新暂领京营节度使,这也是一个过渡举措,避免引发京营更大的动荡。
冯紫英的想法是让曹文诏出任京营节度使,贺人龙继任登莱镇总兵,但这只是冯紫英个人想法,他也只是和孙承宗沟通了一下意见。
孙承宗则希望将宣府镇的总兵问题一并纳入考虑。
刘綎和麻承勋肯定都不能再在现有职位上呆下去了。
京中诸军和京畿二镇,都必须要绝对可靠的人选,其中京营节度使和五军营大将,宣府总兵和蓟镇总兵,这四个职位都是极其重要的。
孙承宗觉得曹文诏更适合出任蓟镇或者宣府总兵,京营节度使这个职位实际上虚衔的味道更重,当然前提是五军营大将要选好。
也就是说真正重要的五军营大将,宣府、蓟镇总兵这三个职位,选好了,京营节度使由谁来当,都不太重要了,选个文臣遥领其实更合适。
尤世功在蓟镇总兵位置上坐得太久了,也该挪一挪了,但往何处去却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难题。
以他的资历和功绩,无论去宣府还是辽东,都意义不大了,或许只有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能勉强合适,但谁在他下边当这个五军营大将,就有点儿难受了。
杨元在走马上任蓟镇总兵之前的病逝也是其中一个因素,如果不是杨元病逝,他本来该调任蓟镇总兵,结果没能履任,导致尤世功继续在蓟镇总兵位置上留任,而刘綎也被李三才趁机下手改任宣府总兵,也算是给李三才这一回的动手增添了几分勇气和信心。
现在大同总兵依然空缺,也需要在这一轮人事中来补齐,现在山西担任都指挥使的段喜荣很想来补上大同总兵这个位置,前两年他资历不足,还不敢奢望,但这两年过去,他在山西也表现不错,也就有了几分野心。
不过冯紫英却知道这不太可能。
都知道段家是自己的娘家,段喜荣和自己的关系就算不是最亲近的,但这门血亲摆在那里,还要接任大同总兵,那就太露骨了,而且也很容易引来都察院御史们的攻讦。
原来自己可以不管不顾,但现在入阁了,这份资历,更容易成为御史们抨击的靶子,谁让自己资历最浅敬陪末座呢。
不过虽然去不了大同,却可以去一些偏远边镇,比如甘宁,又比如江北。
冯紫英觉得照这样下去,这军队中迟早要变成自己的家天下,到最后恐怕也会招来都察院御史们的目光,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冯紫英的突然到来让元春既惊喜又担心。
这几日里外边的报纸几乎全都是关于新一任内阁阁臣们的消息。
顾秉谦、官应震、黄汝良不必说,本来就是老阁臣,而乔应甲也是多年的重臣,在刑部尚书位置上也早就不新鲜了,但冯紫英在去了辽东几年后突然重返京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成了东阁大学士入阁,这就太震惊了。
当然,这一段时间里京师城中的风波更甚,也让城中老百姓意识到冯紫英的入阁多半是和先前那一轮几乎要蔓延到整个京师城,让所有百姓都惊恐万分的“政变兵变”有很大关系。
虽然底层老百姓到现在也还没有搞明白里边的具体情况,但是或多或少也知道这肯定和内阁首辅之争有很大关系,反倒是对万统帝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不太清楚。
不过上三亲军和京营的内战也还是让京城百姓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不少受到战火波及的百姓流离失所,亦有不少人在其中遭遇池鱼之殃而命丧受伤。
现在京师城终于平静下来,这也让京中百姓松了口气,祈盼着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情。
新一届内阁的确立,也让大家算是放了心,意味着朝局再度走上正轨,自然也就对在其中最年轻最耀眼的小冯修撰、小冯督师充满了关注。
京中报纸杂志和坊间闲谈起码三成都集中在冯紫英身上,元春哪怕是躲在保大坊这边不出门,但是抱琴每日出门都能带回一些报纸来,还会到一些香粉店、首饰行中走一圈,也能听到不少关于冯紫英的消息,自然知道冯紫英现在是何等位高权重,不得闲暇。
所以元春从来没想过冯紫英会在这等时候来自己这里。
“你怎么来了?”喜滋滋地把冯紫英迎入宅中,元春眉花眼笑,忍不住攀着冯紫英的胳膊,“这等时候,你也不把被人发现?”
“谁来发现?”冯紫英瞥了一眼笑意盈面的元春,忍不住捏了捏对方那丰润的面颊,“我来了还错了?那我走?”
感觉到这话越发现久别胜新婚的情人间情浓意浓的话语,元春心中越发迷醉,饱满的胸脯蹭着冯紫英手臂。
“我当然盼望你来,但是你刚入阁,外间都在热论你,现在你就是这城中最耀眼的人物,每日里抱琴出去都能听得一耳朵茧子回来,若是被人觉察你来了我这里,万一有人想要趁机……”
冯紫英倒也能理解元春的这种担心,自己身份敏感,元春身份更敏感,一个新晋阁臣和太上皇已经因为火灾而身故的妃子搅在了一起,真要传出去,那又是惊涛骇浪。
不过龙禁尉的清理整肃,冯紫英又让倪二填补了一些这些京中角色充实龙禁尉在京中最外围的番子线人,以便于能够更精准细致地掌握京师城中的动静,他相信任何风吹草动都很难逃过自己的耳目了。
经历了几波不断强化的这种密探细作体系,如果自己在这京师城中都还要翻船,那自己就真的该寿终正寝了。
或许其他方面冯紫英还没有这个自信,但是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有这个底气的。
抓军权,抓情报系统,这是当下冯紫英正该做的,也必须要做的。
这也是为自己涉足其他的保证。
第七百三十六章 九五之路,何去何从
恩爱缠绵之后,元春依偎在情郎怀中。
“现在宫中那些人只怕心思又起来了吧?”
冯紫英眼皮子都没撩一撩,“谁?”
“还能有谁,梅月溪,郭沁筠,苏菱瑶,这些人,难道还不动心思?皇上怕是做不了多久了吧?”
元春眉目间满是春意,半眯着眼,脸颊靠在冯紫英肩头,“这等时候正是关键时期,谁能入内阁法眼,只怕就要立太子,甚至直接……”
冯紫英也觉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