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风流人物 第1078章

作者:瑞根

第六百零六章 隐忧隐现,迫不得已

  张景秋自从兵部尚书转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后,就显得沉寂许多了。

  他是早早就被打上了永隆帝“帝党”的烙印,而他的性格又不像顾秉谦那样既能伏低做小,又能随时见风使舵,加上同僚们对他的冷遇,所以资历虽深,但在都察院的日子并不太好过,尤其是还有一个相当强势的右都御史乔应甲。

  像这类朝议,张景秋大部分时候都是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冷眼旁观。

  一直到提及陕西这件的情况,张景秋才忍不住插言。

  原来陕西提刑按察使张鼐和他是同科,也都是南直隶人,只不过张景秋是应天府人,张鼐是松江人,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哪怕是张景秋被永隆帝招揽,也没有影响到二人的私谊。

  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张鼐就在信中经常提及陕西的条件艰苦险恶,土地贫瘠,百姓困于生计,一旦遭遇灾害便食不果腹,只能起来造反。

  他也谈到了冯铿,话语中赞不绝口。

  说冯铿在担任陕西巡抚期间,一方面强力镇压叛乱,一方面也做了不少好事,尤其是将土豆和番薯这两类作为在陕西大力推广,极大地改善了陕西尤其是陕北这边的穷苦农民的果腹问题,才让这两年陕西局面稍稍安定下来。

  但是他也提到陕西民风刁悍,喜好逞勇斗狠,一旦遇到天灾,吃不起饭,便总会有人喜欢登高一呼,引发动荡。

  现在甘宁二镇合并成甘宁镇后主要精力都放下了甘肃宁夏二镇防地,陕西一旦有事,只能依靠榆林镇。

  现在可没有一个如冯铿那样的强势巡抚能弹压得住,李腾芳虽然做事不错,但和冯铿相比,无论哪方面都要差一大截。

  正因为张景秋多次和张鼐在书信中谈到了陕西的情况,张景秋也清楚现在陕西局面相当脆弱。

  经历了大乱之后,没有三五年的休养生息根本恢复不过来,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起风波,所以必须要榆林镇在这里坐镇。

  因此他才会罕见地主动发声。

  张景秋的发声让大厅内都安静了一下,一来张景秋是前任兵部尚书,二来张景秋这么几年一直保持着沉默,这一次罕见发声,还是足以让人重视。

  “景秋,你担心陕西有事?”叶向高看着张景秋。

  “土默特人素囊部蠢蠢欲动,卜石兔不见兔子不撒鹰,山西局面未必就让人放心,稚绳在那里恐怕还轻易动不得,陕西迭遭大旱,民间穷苦不堪,铤而走险者大有人在,谁敢说不会又来一场大乱?不休养几年,这个风险降不下来,所以必须保留榆林镇这个武力选项。”

  张景秋平静地建议道。

  “山西镇怕也不好动,山西局面方安,一抽调的话,就得要引起动荡。”李三才一字一句地道:“辽东真的有事的话,只能看登莱镇的了。”

  这样一个答案让大家心中都沉甸甸的。

  山西陕西都不敢轻动,是真不敢。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再要起风波,重新平定下来,不知道要多花多少精力。

  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稳住已经渐渐安定下来的地区,然后集中精力将最棘手的北直这一片平定下来。

  至于辽东,现在只是怀疑,或者说高度怀疑会有事,但毕竟还没有显现出来,万一不是呢?

  “河南现在有些危险,恐怕也要着手才行,魏广微已经两度来函提醒,说彰德、卫辉和归德乱象渐显,须得要立即予以解决,否则不定会波及到河南面的洛阳开封。”张怀昌闷声闷气地道。

  “怀昌你的意思呢?”叶向高越发焦躁。

  这个首辅当得就没几天清静过,几乎隔山差五总要冒出来各种事儿,弄得他心力憔悴。

  现在连睡觉他都经常半夜惊醒,然后就睡不着了,只感觉现在头发骤然白了许多不说,家中妻妾说皮肤也松弛了,脸上老年瘢猛长。

  有时候叶向高也觉得自己当了十多年首辅了,是不是该歇息歇息了,但现在这种时候他却还不能轻易放下担子,就算是要放,也得要把这一阵子难关度过才行。

  “江北镇应该用上,但河南的黄河以北三府实际上是和北直南边连为一体的,要解决的话,最好统一指挥。”张怀昌眉头紧皱。

  袁应泰的表现实在太让人失望了,弄得现在各镇都是牢骚满腹,怨气很大。

  他建议调整袁应泰,换人来主持北直隶军务,但是内阁一直迟迟没有回应。

  袁应泰是有些人脉的,李三才力挺不说,叶向高对其印象也不错,连齐永泰原来也对他很认可,只不过北直隶这事儿被他搞砸了,现在要易人,那可真的就只能革职查办了。

  朝廷的意思都是让他坚持一下,等到局面稍好,再来把他换了。

  这个想法不错,可是谁曾想蒙古人都动了起来,这背后会不会是努尔哈赤在作祟?

  如果是的话,那北直隶就真的成了心腹之患,不迅速解决,将会使得心腹之患和肘腋之患结合起来,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辽东那边亦早做准备,乘风兄说的没错,这样的动静不是偶然碰巧,肯定有人在其中穿针引线,建州女真可能性最大,我们得尽早做好应对准备。”张怀昌又建议道。

  “那怀昌的意思是……”其实叶向高也听出了张怀昌的意思,但他不太想动冯紫英。

  这才刚一年,又要让冯紫英回来,感觉成了离了冯紫英便做不了事情一般,这未免也太让人有些不是滋味了。

  “辽东要尽早布局,以防不测,登莱镇要提早做好准备,一旦不利,即刻赶赴辽东,东江镇尚未建成,刘綎调走,赵率教的表现不尽人意,依我之见,现在就让登莱镇入辽东更合适。”

  张怀昌迟疑了一下,“不过曹文诏和赵率教素来不睦,我的意思是否可以杨元率蓟镇一部先行入辽,登莱镇接替在北直这边蓟镇的任务?”

  这样一搞就有些乱了,但是谁都知道曹文诏和赵率教势同水火,真要让曹文诏去辽东,只怕又要弄得一团糟。

  齐永泰沉吟了一下,建议道:“曹文诏可以安排贺人龙一部去东江,增强毛文龙的力量,从九连城那边加强压力,另外这边可以让蓟镇一部先行入辽,登莱镇主力接替蓟镇在北直隶这边的军务。”

  叶向高不关心这些,他更关心谁来接替袁应泰,谁又去辽东负责?

  “大来不合适在主持北直隶军务了,再这样拖下去,情况还会越来越糟糕,河南都有乱起来的迹象了。”顾秉谦接上话:“要不让大来巡抚山东,飞白到北直主持军务,冯紫英去辽东?”

  方从哲理解叶向高的担心,轻轻摇头:“紫英才去江南一年,现在又要调动他,不太合适吧?”

  “现在还顾虑这些做什么?一切以大局为重,江南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好地方,冯铿这种年轻人不让他们去担大任,让他在江南享福,让稚绳、飞白这些人却去战场上拼杀,合适么?”汤宾尹忍不住插嘴了。

  明知道自己在内阁里边说话还不够分量,但是汤宾尹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冯紫英在江南这一年可谓如鱼得水,他得到的消息,一年里几乎走了所有府州,与地方士绅商贾都是来往甚密,这让他感到极度担心。

  这厮竟然在江南都有如此多的拥趸,商人也就罢了,但是许多士绅似乎也在渐渐向其靠拢,这就不能不让汤宾尹和缪昌期二人感到恐惧了,连江南老巢都被这家伙给挖空了,他们这些依托江南为根基的士人怎么混?

  “嘉宾兄所言甚是,冯铿这种年轻新锐,尤擅军务,正当让其担当大任,他在辽东,在陕西,都曾经表现卓越,辽东人熟地熟,正好可以去再展身手,……”缪昌期也接上话。

  汤谬二人的发声,也让叶方李三人都不得不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了。

  毕竟人家说的大义凛然,情通理顺,若是不同意,刚才方从哲那个理由就太牵强了,一切都要服从大局,这是从政者最基本的规矩。

  叶向高想了一想,东江镇本来就是冯紫英一手筹建的,辽东镇又是冯唐的老部下,冯紫英上一次辽东大捷就已经在辽东那边声望日增,再要去,弄不好就要成为一个李成梁了,哪怕冯紫英是文臣,叶向高也不希望冯家在边镇上太过强势。

  “稚绳现在暂不能动,山西局面还要稳一稳,若是可以的话让紫英接替大来,大来接替飞白,飞白去辽东,大家以为如何?”

  叶向高也知道该拿注意了,让冯紫英暂时负责北直这边的军务,等到山西局面稳定下里,就让孙承宗来接替冯紫英,冯紫英最好还是回朝里,免得在在军中影响力越来越大。

  叶向高总有一种感觉,这冯紫英倒不像是一个纯粹的文臣,哪怕他也是翰林院出身,而且文臣地位也比武人高得多,他走文臣路显然更有前途。

  但这家伙却始终喜欢和武人走得太近乎,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或许这和他出身武勋有关系。

第六百零七章 阴微心思,错位而任

  对于叶向高的提议,众人都相顾窃窃私语。

  “进卿兄,山东目前局面还有无必要设巡抚?无此必要了吧?”顾秉谦皱着眉头问道,这叶向高还要护着袁应泰?

  叶向高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大来去担任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巡抚一职就不必设立了。”

  按照大周传统京官改任地方官,自动晋升一到三级,比如正三品侍郎如果改任地方,最起码也得是从二品左布政使,而且还会被隐隐视为贬谪,而如果是从二品的布政使要到朝中任职,担任正三品侍郎,那就是了不得的升迁,很多时候都只能人从三品的官员。

  袁应泰到山东布政使司担任左布政使,实际上也就是一个贬谪了,这也是朝廷对北直隶的军务表现极为不满的一种惩罚,没有直接革职查办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叶向高也不愿意惩处袁应泰,但是袁应泰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

  地方上和地方各府州官员关系处不好,军队上和军队武将们格格不入,一味埋怨责怪他人,却不思自己的问题,都察院那边也对其的一些表现反响很强烈,认为他刚愎自用瞎指挥,导致战机贻误,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损失。

  如果不给袁应泰以处理,很难服众,所以干脆叶向高主动提出让其到山东地方上去,这样也可以避免都察院的猛烈抨击,现在山东躲过风头再说。

  “飞白从未去过辽东,这样骤然前去,合适不合适?万一辽东战局有变,我很担心难以扭转,误了大事啊。”张怀昌不太看好熊廷弼去辽东。

  他一直认为该由冯紫英重返辽东,也只有冯紫英才能压得住辽东那帮人,毕竟辽东是其父坐镇过几年的,而且他前期在辽东那一战打得相当漂亮,力挽狂澜,在辽东的威望一下子就确立起来了,连赵率教、刘铤、杜松和祖氏兄弟都对其十分信任和尊重。

  熊廷弼虽然在山东也打得不错,但是一去这样一个陌生地方,短时间内能折服赵率教他们如臂指使么?

  “怀昌,现在辽东局面还算正常,所以我们此提前让飞白去,让他尽快熟悉,辽东战局固然重要,但我们不能总寄托在一个人身上,那样更不利于统筹大局。”叶向高提醒道:“何况北直隶这边的情况更为糟糕,紫英素来以救火著称,从陕西到辽东,他不都是承担起这个责任么?他年轻,正好辛苦一些,多跑一跑。”

  叶向高这么说,张怀昌倒不好在说什么了。

  隐含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不能让一个人老是掌握同一批武人,那样很容易形成尾大不掉。

  “山西局面其实也已经稳定下来了,进卿兄,我建议由稚绳来统一应对蒙古人可能发起的挑衅,包括山西镇、大同镇、宣府镇、蓟镇边境这一带的战事都由稚绳来统管,让稚绳暂时担任宣大总督。”李三才也提出自己的建议。

  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叶向高、方从哲、齐永泰以及顾秉谦等人的赞同,如果是冯紫英在这里就会感受到文臣们对武人的深深忌惮。

  老爹想当宣大总督就是各种阻碍,而孙承宗一被提名宣大总督,就毫无阻碍,所有人都赞同。

  而孙承宗一旦担任了宣大总督,日后必定就要在进一步,也算是变相阻击了冯紫英希冀图谋兵部尚书的意图,让孙承宗接任兵部尚书就更合适了。

  当然冯紫英并不在这里,还看不到这些人的嘴脸,看到了他也无可奈何,这是大周立国的传统。

  江南巡抚人选也成为了一个问题,几番计议下来,朝廷也有意干脆就废止巡抚衙门,而直接设立江南省,按照其他省一样设立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以及都指挥使司,正式以一个省的模式来进行运行,只不过这一项任务就相当繁复了。

  远在江南的冯紫英还不清楚朝中的计议,他只是觉得拖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结果,让他很是不解。

  但这样也好,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也乐得清闲,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府里女人们多着呢,探春湘云都还盼着早些怀孕生子,自己大不了就在她们身上多花些精神罢了。

  这些都是闲事儿,正事儿也一样得办。

  巡抚衙门的事儿说多也说多,说少也少,毕竟这是一个临设衙门,不比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相对而言,各府州独立性更强。

  但作为都察院、兵部兼职的巡抚,其权力有相当巨大,也就是说,冯紫英想管什么事儿,他可以全权插手,不想管什么事儿,一样可以推给下边州府。

  除了极力推动工商产业的发展外,农业也是冯紫英从未忽视过的。

  虽说北地对土豆和甘薯需求更大,重要性更强,但是并不意味着整个南直隶就不需要了。

  像凤阳、徐州、淮安、庐州、安庆、和州、滁州这些地方,以及如虽然是江南,但是仍然是山区的宁国、徽州、池州、广德这些府州,仍然大有可为,无论是土豆和红薯,其亩产量和不择地,都不是稻米小麦之类的常规作物能比拟的,至于说口感,对饥一顿饱一顿的农民来说,那都不是问题。

  不要以为江南就真的都是遍地膏腴的肥田沃土,也不要以为江南人就都是生活在天堂中,除了那核心八府外,其他州府一样以山地居多,穷人遍地,就算是那核心八府,穷人数量也比那些中上以上的人多得多。

  不是一句话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真正的富人毕竟是少数。

  冯紫英久等没有消息,索性就有下州府去了,这一次去的广德州。

  无他,范景文在这里当知州,作为老同学,没事儿过来看一看,一是督促工作,二是聊聊天说说话。

  “真没想到这甘薯的产量如此之高,比想象的更惊人,而且其味甘甜可口,在山间那等坡地、谷地均可任意种植,反倒是那土豆产量还不及红薯呢,味道也有些古怪,各县都尝试着推广了一下,农家都更愿意种甘薯。”

  范景文兴致勃勃,陪着冯紫英在田间地头走着。

  广德是个小州,轮面积只有徐州四分之一强,除了一个广德州外,还管一个建平县,人口更是差得远。

  “梦章,莫要遽下结论,甘薯吃起来是味道不错,但是久食就未必了,而且吃多了这玩意儿烧心反酸,对肠胃不好,反倒是土豆味道很正,可以各种方式烹饪,也能入各种味儿,所以这玩意儿才是最适合的。”

  冯紫英提醒道。

  “紫英,你是不知道,这广德州怕是南直隶最穷的一个州了,每年百姓都在为填饱肚皮犯愁,这红薯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天赐之物,产量高,味道好,虽说有些不经饿,但饿了有这玩意儿,沾点儿盐,那也是美味了。”

  范景文点头,“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我也和县里说了,本着自愿,但是主张哪样产量高就种那样,反正都是山地坡地谷地不适合种稻麦的,任由他们去,这些种苗也都专门教授了他们如何繁殖,为了能土里刨食吃,这些人积极性很高。”

  “行了,梦章,这种事情你自个儿做主就行了,我也就是提醒一下你,广德虽小,但地理位置却不差,紧邻湖州杭州,这差距太大,你这当知府的也面上无光,把这土豆和红薯的事儿办好了,你离开的时候,人家也能给你送一份万民伞。”

  冯紫英的话把范景文逗笑了,不过目光里还真有些期盼,“这等事儿咱不敢强求,但求做事无愧于心就是了,广德这边总的来说还算淳朴,小了点儿,但也就没有那么多事儿操心,咱们就踏踏实实做点儿事情,对得起一方老百姓就行了。”

  “梦章,你这个心态就对了,咱们做事儿无愧于心,无愧于百姓,其他,任由他人去说吧。”冯紫英悠悠地道。

  范景文有些狐疑地看了冯紫英一眼,“紫英,你这话里话外好像有些其他味道啊,别是你才来江南没多久,就要走人了吧?你才来多久,一年吧?朝里这是把你当驴子赶着用么?”

  “嘿嘿,现在还说不上,但这种事情哪里由得了我啊。”冯紫英摇头,“且行且看吧。”

  两人就这么看着说着,一直回到州衙,这才看到来自巡抚衙门的差役早就在州衙里急得直打转了。

  “什么事儿?”冯紫英一看就知道肯定有什么破事儿又来了,而且他有预感,多半是和北边的战事有关,弄不好就要被范景文不幸而言中了。

  “朝里来急报,要您马上会巡抚衙门,具体事情没说。”差役摇头。

  他只是来报信的,这等事情也不可能给他说。

  广德回南京不算远,但是也得要两日才能赶得回去,先赶到溧水,歇一晚,再回南京。

第六百零八章 再起风云,别出心裁

  马不停蹄,但还是在溧水歇了一晚,不管什么事情就算是提前一日回去,估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把自己累得够呛,一样需要休整。

  到巡抚衙门,接到了从京中来的特使。

  通政司的一位右参议,正经八百五品官,却专门来传达内阁的意图。

  听完之后冯紫英才明白为什么是通政司的参议来和自己专门交待,而不是直接下公文来任命。

  江南巡抚要到自己这里寿终正寝了,要废除南直隶,组建江南省,自己将负责前期筹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