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俗
徐武江意识到王禀遇匪这事不简单,却还是没能将虎头寨的变故,跟王禀居留军寨这事联系起来。
徐武江更没有意识到虎头寨这场变故的根本原因,是刺客误以为到靖胜军返回桐柏山的旧卒,跟王禀、卢雄有牵连。
但是,徐武江他想不到,却不意味着邓珪知道这一切后,不会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这一个多月来,看邓珪在王禀遇匪之后的反应,徐怀已经深深见识到他的不简单,甚至虎头寨的异常躁动早就引起他的怀疑也说不定。
当然,徐怀没有提前跟徐武江他们说明真实情况,他也不后悔。
虎头寨内部发生这样的变故,不是徐武江、徐心庵他们瞒着不报,邓珪真就会蒙在鼓里的;他们回来瞒着不报,也顶多拖上几天而已……
第三十一章 雄兔脚扑朔
这时候院子里飘出炒腊肉的香气,徐心庵大叫“俺肚里饥虫活过来了”,便撒腿跑去后院,然后在荻娘的叫骂声里,抓了一截腊肠跑出来。
习武之人,口腹之欲最重,徐心庵与徐武江乔装打扮跑去虎头岭,三四天时间都是就着山泉溪水吃干粮,这时闻到肉味怎么能忍?
他却不忘分半截腊肠给徐怀,指着徐怀背上的长包袱:“这里面是什么,十七婶怎说你去给从悦红楼赎身的柳琼儿帮闲,不愿在军寨里待了?”
“武良叔也叫柳姑娘雇过去帮闲,这是他给我的一张旧弓,说能不能替他从军寨换一张趁手的新弓?”徐怀解下包袱给徐心庵来看。
徐心庵拆开包袱,看到是一张都有好几处开裂的旧弓,嫌弃道:“他想得倒美!”
巡检司军寨之内,铁片似的长刀好搞,但良弓、铠甲放哪里都是稀罕物;此外,军寨还有几张神臂弩更是严禁流入民间的。
徐氏族人那么多,亲疏有别,徐心庵可不觉得徐武良跟他们的关系,已经亲近到帮助从军寨换一张良弓的地步。
他还以为徐怀人傻,听徐武良几句好话忽悠,就将这事给应承下来了,跟他说道:“这事你莫管,徐武良要是找你要弓,你便说给我了。”
徐心庵在巡检司选为哨探,心气也高了起来。
徐武良说是族中长辈,但入赘出去、守着小铁匠铺十多年也没有什么出落,徐心庵多少有些瞧不上。
徐怀心里一笑,拿粗麻布将旧弓裹起来,说道:“你不帮忙,我找十七叔说这事。”
“你这笨货,徐武良给你什么好处,你记得他婆娘当年从你怀里抢走麦饼,还跑到你娘那里大吵一通吗?你这点脑子,可能早就忘了——我不跟你置气,你自己找十七叔说去,看他骂不骂你蠢。”徐心庵说道。
徐怀带了两贯找人私下换弓的钱回来,还想着徐心庵直接帮他,现在看来这两贯钱是省不下来了。
徐心庵虽然气恼徐怀不识好歹,却好奇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的事。
他回军寨都不到一个时辰,都听好几个人说及这事,还说柳琼儿大前天在军寨借宿了一夜,专程去拜见了王禀相公,他就好奇到底怎么回事。
“对了,柳琼儿怎么就从悦红楼赎身了?你去她那里帮闲,是王老相公的意思,又将徐武良找去帮闲又是怎么回事,他那间铁匠铺不开门了?”
“一张破弓,你都不帮忙换,我哪里晓得恁多事?”徐怀瓮声说道。
“说你蠢,你还别真不信,”徐心庵窥着院子里没人,跟徐怀说道,“用这张旧弓,想从军寨里换一张好弓不是难事,但没有好处,谁会愿意将手里好弓换给你?这里面少说得送出去两三贯钱,徐武良他这是欺负你蠢,不懂这里面的行情。我问你,你手里端着一碗煮得直冒油的腊肉,我拿一碗糟糠饭过来,你换给我不?”
“你拿来我便换,却不知我拿来你换不换?”徐怀问道,“武良叔说这弓换来给我用。”
徐心庵一怔,气恼说道:“算了我帮你去换张良弓,省得被你这张笨嘴挤兑。”
徐怀见徐心庵受激上当,心里暗笑,庆幸能省下两三贯钱。
这时候见徐武江一脸阴郁从外间走来,徐怀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徐心庵也有些忐忑的走过去问道:“十七叔,怎么了?”
“邓郎君着我率武卒去守青溪寨,堵住虎头寨贼匪出来的口子,等候诸大姓宗族议定合兵的具体条陈后,再一起进剿虎头寨!”徐武江啐了一口唾沫星子,瓮声说道。
青溪寨是跑虎溪中游的一座普通村寨,是虎头寨贼匪从桐柏山北岭诸山深处出来、接近走马道的必经之地;前些天就是这个村寨有十数妇孺被虎头寨贼匪当作肉票掳走,到现在人都还没有赎回来。
徐心庵跟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炸毛的叫嚷起来:“邓郎君他这不是欺负人吗,家主在邓郎君那里,怎么都不帮着说一声?”
不说此时率队去守青溪寨有多少凶险,他刚随徐武江潜去虎头岭附近打探匪事回来,这都还没有歇一口气,就又要被差遣出去,换谁不叫?
巡检司军寨之中,又不是没有别的武卒可遣,哪能专在他们头上薅毛?
徐怀见徐武江也是一脸愤懑,显然徐武富并没有帮着说话,甚至都有可能附和邓珪,迫使徐武江不得不率队去青溪寨。
徐怀这一刻心头骤然笼上一层阴影,丝丝寒意从背脊渗出来。
他记得柳琼儿说过,她在悦红楼曾听到刺客已经查清楚徐武富与徐武江早就面和心不和,刺客通过谁向徐武富放了什么消息?
……
……
邓珪在淮源镇并没有什么根基,但徐武富都附从邓珪,就令徐武江失去抗命不从的最大依仗。
徐武江心里不满,但回到宅子里匆匆吃过酒菜,还是带上徐心庵赶去营房。
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青溪寨,有太多的事需要安排,徐武江他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也罢了,还要摁住下面的兵卒不炸毛,这时候也没有心情找徐怀追问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以及他与徐武良过去帮闲等事。
王禀身边的护卫之事,原先是徐武江负责安排的,这次也移交给别的节级接手;徐怀夜里去见王禀,院子里换了两名别队的武卒。
巡检司武卒都是从当地招募的土兵,但桐柏山里诸大姓宗族这些年来争地争水争林,宗族械斗不是稀奇事。
这反应到巡检司内部,不同队之间的武卒关系没有想象中和睦。
徐武江手下的武卒,对徐怀维护居多,但王禀这边的院子换了别队武卒守护,看到徐怀夜里走过来,就毫不客气的驱赶,还捡起土疙瘩朝徐怀身上扔过来:
“你这笨驴,没事瞎看什么,滚远开去!”
徐怀推门走进院子,伸手就将那武卒推了个踉跄坐倒在地,待那人起身扑上来扭打,又一手揪住他的兵服领襟,将他摁在土墙上,盯着他问:“你骂谁是驴?”
另一名武卒却抱着一根长矛看热闹,冷嘲热讽同伴:
“你这孙子,看你还嘴贱不?徐家这头倔驴是凿头凿脑的,但他这一身气力,揍两三个你都不成问题,你还敢撩拨他?”
看到同伴脸脖子涨得通红,却无法从徐怀手下挣脱,才上来劝止,
“好啦,好啦,徐怀你这倔驴别胡闹了,快放手,别真将陈黑皮闷死了。这段日子贼匪猖獗,邓郎君担心有人对王老相公不利,下了严令,禁止所有的闲杂人等接近王老相公,你还是到别处玩耍去吧!”
王禀流贬唐州留居,地方有看管之责,也就是说,邓珪是有权力阻挡外人接近王禀的。
当然,王禀一定想要见谁,邓珪职微位卑,也不大可能会强硬阻止,但这一定会写进公文,层层禀报上去,从而会成为王禀“不安于地方”的罪证。
徐怀不打算加入巡检司受邓珪的管制,但他在军寨也厮混了两年,当然也不能做出令徐武江都无法收拾事情,松开手将那人放下来,拍拍屁股走出去。
徐怀走到柳树林,等了片晌卢雄便走过来。
“柳琼儿搬到铁石巷,昨日黄昏有贼匪过来窥探,被我引出街市解决掉了……”徐怀将这两天的事说给卢雄知道。
徐怀之前有意瞒住刺客停留悦红楼是柳琼儿亲自接待,以及诸多事都是柳琼儿亲耳偷听来等细节,卢雄这时候听徐怀昨日就有贼匪跑去窥探柳琼儿身边的动静,还吓了一跳,惊疑问道:
“柳姑娘从悦红楼赎身,竟叫郑恢等人惊扰至此?”
“柳琼儿此时身边有徐武良守着,暂时不虞有事,毕竟郑恢等人还摸不透我们的虚实,”徐怀说道,“却是邓珪、徐武富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了?”
虎头寨两百多贼兵再凶残,却没有攻城拔寨的实力,而郑恢也不可能将刺杀之事说给普通贼匪都知道,短时间内,无论是虎头寨贼兵大举侵犯淮源,或者小股精英贼匪突袭淮源镇,可能性都极微。
然而邓珪、徐武富两个人勾结到一起,这么快就将徐武江等武卒派遣到青溪寨,从正面抵挡虎头寨贼兵,却是出乎徐怀的意料。
徐怀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但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发生,快到他都没能力为此做出反应。
院子里换了新的武卒来守卫,也没有人跟卢雄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说是奉邓珪的命令。
卢雄不想发生这一系列的变故,大感棘手的问道:“你见过徐武富没有,他确定知道刺客是针对靖胜军旧卒与相公,这才附从邓珪,是故意叫徐武江这队武卒牺牲掉?”
“我现在还没有理由去见他,但也不大像知道全部的内情。”
徐怀摇了摇头,分析说道,
“从靖胜军返回宗族的徐氏族人总计有十七人,我父亲早逝,徐武良入赘到淮源镇外,还有三人小有积蓄,回乡就置办田宅勉强过活;除此之外,还有十二人都投附本家徐武富。徐氏每年农闲时组织乡兵秋训,这十二人都是绝对的骨干,平时也都在徐武富身边办事,甚得依仗。徐武富与十七叔面和心不和,以及十七叔所带着这队武卒,即便在徐武富看来,不唯他命是从的,都可以牺牲掉,但他依仗为左膀右臂那十一二人,他没有道理轻易放弃的!”
虽说乡兵是维持地方治安的绝对主力,但玉皇岭就八百多户人家,不可能常年维持六七百人的乡兵武备,绝大多数都是农闲时组织起来秋训,平时常备的庄丁也就四五十人。
在这四五十人里,十二名靖胜军老卒分量有多重,是可想而知的。
徐武富得了失心疯,会将这十二人牺牲掉?
第三十二章 雌兔眼迷离
“郑恢这人,是蔡铤身边谋主之一,性子隐忍,蔡铤在泾原等地主持军务,很多军事行动都是郑恢负责谋划——他这人既然认定靖胜军老卒参与其事,你说的这些情况,他必然也有过了解。”
卢雄对郑恢这人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说道,
“从徐武富异乎寻常的反应看,他应该是得到一些消息,但这些消息真中有假——以郑恢的能耐,而州县官员都深畏蔡贼,他要是有意对徐武富释放半真半假的消息,当然能使徐武富相信,整件事将徐武江牺牲掉就可以了,不会伤及整个徐氏!”
徐武富当然不可能心甘情愿伤及徐氏的根本,但问题在于郑恢代表蔡铤而来,他能调用的资源太多了,也就能将徐武富耍得团团转。
徐怀头痛的闭起来眼睛,抓住刀鞘的手背青筋暴起。
卢雄说的没错,郑恢这些刺客背后是蔡铤。
整个唐州的官场,稍有心思的人,都不难猜到王禀一个多月前在淮源遇匪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会有怎样的态度跟选择,邓珪就是典型的代表。
他们不愿承担责任,却又都迫于蔡铤的威势,想尽办法去配合刺客。
而徐怀也毫不怀疑,州县衙门里甚至还有个别官员,是蔡铤提拔起来的嫡系,直接听从郑恢的命令行事。
这种情况下,他们还玩个屁啊,将头颅伸出去,任他们乱刀砍去得了!
说白了,整件事从头到尾双方的力量,就是绝对失衡的。
倘若他脑海里曾存在的那些记忆,真是来自于后世,那王禀在桐柏山就应该“遇匪”而死,没有挣扎、折腾的死去才是正常。
他虽然无意间搅了一下局,但绝对力量对比所形成的大势并没有扭转。
卢雄也是无力站在那里。
王禀一直以来都不想将无关之人牵涉进来,他之前还以为是王禀太过仁慈了,现在看来,是王禀早就料到这种局面,牵涉太多的人也都是无谓的挣扎。
大越满朝文武不是无能之辈,甚至恰恰大多数人都是聪明之人,又恰恰是太聪明了,一个个都最清楚明哲保身。
徐怀募然睁开眼,跟卢雄说道:“卢爷,你随我去见十七叔。”
之前他以为有腾挪的空间,所以很多事才瞒着徐武江、徐心庵他们。
现在徐武江真要毫无防备的率队去青溪寨,随时可能会被十倍于他们的贼兵毫不留情的吃掉,徐怀这时候哪里还敢继续隐瞒诸多事实?
……
……
徐怀与卢雄离开柳树林,还没有走到住宅,就在半道遇到从营房方向过来的徐武江、徐心庵。
“十七叔,卢爷有事找你说,我们去池塘那边!”徐怀提着灯笼说道。
卢雄是王禀身边的人,他有事要说,徐武江自然是不便拒绝的,四人便提着两只灯笼往池塘西侧的柳树林走去。
入夜后,军寨内总是寂静的。
“十七叔应该已经猜到王老相公初来淮源在鹰子嘴崖前所遇马贼实是刺客,而虎头寨近来的异动也是刺客在背后搞事,但十七叔未必能猜到邓珪为何会如何针对你们吧?”徐怀将灯笼挂了一棵柳树上,诸多事所有的细节他最清楚,便直接跟徐武江说道。
“你这憨货,鬼上身了?”徐心庵看到徐怀竟是前所未有的一本正经,都吓了一跳,眼睛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鬼上身了。
“徐心庵,你拔出刀来!”徐怀拔刀出鞘,示意徐心庵也拔出刀来。
解释起来太麻烦,也未必能立刻叫徐武江、徐心庵相信,还不如直接叫徐心庵领教他几招。
“我帮你将弓换回来,你别闹了!”徐心庵将身后用麻布裹着的长弓取下来。
徐怀挥刀前斩,长刀初出时徐徐不疾,但过半程后,刀势陡然凌厉斩落,仿佛一道闪电,从眼前一晃而过。
徐心庵受惊吓猛然跳开去,愣了一会儿才发现扎捆包袱的细麻绳已经被刀锋斩断,但裹长弓的粗麻布却丝毫无损。
然而真正叫他震惊的,还是那一瞬时凌厉无匹的刀势,过去好一会儿,都叫他那心惊肉跳之感无法完全平息。
“十七叔,你有把握接下我这一刀吗?”徐怀将长刀贴肘横刺出去,看着徐武江问道。
徐武江沉着脸,盯着徐怀手中的直脊长刀,却见刀势横刺出去的速度并不快,从肩胯手足间的动作,却是伏蟒刀里八大基础刀势之一。
当然,练过一二年伏蟒刀的,做到这一步都不是很难。
然而就在徐怀左臂翻肘展开之际,厚脊长刀的刀身映着灯笼照来的微弱光亮,这一刻似水波轻漾了一下,他都怀疑是错觉,紧接着就听到刀身传来一阵微微震鸣,刀锋像在极瞬间长出数寸,从斜侧面的一棵柳树撩劈过去,留下数寸长的刀口。
常人看不出这一刀有什么精妙的,甚至还会觉得拖泥带水,但徐武江也是过二十岁之后才练这一刀势,怎会不知其中的凌厉?
这一刀势的要义是二段发力,将劲力伏于刀脊之中,目的甚至并不是要出其不意击杀敌手。
战场之上,双手各持刀盾枪戟相搏,二段发力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敌手的门户打开,甚至更进一步,将对手的兵刃打脱手。
他难以置信的盯住徐怀,问道:“你什么时候将伏蟒刀练到这一个层次了?”
“有些事我不该瞒着十七叔你跟心庵,但有时就觉得被你们当作笨货、享受你们的照顾,什么事都不用做,却也挺好的,”徐怀回刀入鞘,说道,“然而邓珪与家主徐武富与刺客联手,要将十七叔你们送上死路,我不能再什么事都瞒着你们了!”
徐武江当然能知道邓珪这次命令以及家主徐武富附从邓珪,没有帮他们据理力争很不对劲,要不然也不会满腹怨气了,但他不明就里。
徐怀从他那日在鹰子嘴唬退刺客说起,将柳琼儿从悦红楼赎身,以及他昨天将虎头寨潜到铁石巷的探子引诱到野参子沟畔伏杀等事都说给徐武江、徐心庵知道:
“……郑恢这人是枢密使蔡铤的谋主,他亲至桐柏山,不仅仅虎头寨自陈子箫以下两百余贼兵被他控制住,唐州州县衙门可能都有官吏为他驱使。邓珪不敢与之抗衡,才会将十七叔你们安排去青溪寨送死!到时候贼势甚烈,剿匪之事由州县接手,又或者他邓珪剿匪无能,干脆利落的被调往他地任职,自然就推卸掉所有干系!而家主那里到底得到怎样的信息才会附和邓珪,我们还无法揣测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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